第45節
禾睦嚇了一跳, 趕緊彎下腰去扶起他, 年輕男人腳步虛浮, 渾身無力地靠著她, 她竟然覺得并不是很重。 幾人都是一臉無措地站著, 沈略打斷他們的遲疑。她上前攙扶住男人的另一邊手臂,大聲道:“扶到那邊去, 把愛德華叫過來。” 她后來有打聽過愛德華在末世之前的身份, 是某個著名醫學院的高材生,以前是研究癌癥治療方面的理論問題。動手能力很不足, 對著殘肢斷腿會吐,而平日里用在各種小傷小病上也是十分大材小用了。 但是現在想到的, 最專業的還是他。 就近的棚屋里擠了好些人,愛德華站在中間有些壓力山大,他平時最多處理一些擦傷刮傷, 頭暈發燒, 跟那種高中醫務室的醫生在本質上沒有什么區別。看著眼前這個腹部逐漸腫起來的男人, 有些手足無策。 他準確地知道這種癥狀都有可能是什么引起的, 但他只知道道理,不知道如何cao作。更何況這種地方少藥,更不可能無菌, 真開膛破肚了,可能還沒現在這個樣子活得久。 沈略一直扶著那個男人的肩膀,他的腹部像是突然隆起的,她想到了傳染病的可能, 但如果是傳染病,但是很快否決了。發病的癥狀來得太過迅速,如果是傳染病,那么剛才靠得最近的禾睦現在也應該有差不多的反應了。 可是禾睦只是穩當的地站立著,一邊心焦地抓著自己的手臂。看上去十分惶恐不安。 那個男人忽然劇烈掙扎起來,他艱難地掙開沈略攙扶著他的手,然后撲倒在床邊,嘴里開始嘔吐出什么。 愛德華趕緊上前,卻發現他吐出來的都只是水而已。 床褥也濕了一大片,同樣的,不是尿液,只是水而已。 愛德華看著那灘水神色遲疑地上前,按住了年輕男人的腹部,那里并不是肝部疾病造成的堅硬,他只要觸摸一下,隆起的腹部就會軟軟地凹陷下去。 男人艱難地往后退了退,想要避開愛德華的觸碰 ,嘴角還是不停地有水漬流出。 愛德華的心理接受能力從來不怎么樣,現在看得幾乎有些崩潰了。 一旁的禾睦幾乎忍無可忍地大叫了起來:“沈略,你平時不是很厲害嗎!你他媽做點什么啊!” 沈略的手臂微微顫抖,目光陰沉地看向禾睦:“我能做點什么?” 也許是她身上的氣壓太低,目光也太冷,看得禾睦一下子安靜如雞。 她瑟縮了一下,然后聽見沈略語氣平淡地回應她:“你以為我不想做些什么?你以為我想看著別人死嗎?” 她當然不想了。 可是擺在她面前所有的問題都缺少一個答案,沒有人曾經涉足過這樣一個領域,所有人在這樣的生死之前都像是無知無措的孩子。 “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啊。” 她抓著男人的手指幾乎顫抖,男人像是隨時都要消失在她的眼前了。 沒有人再說話。 愛德華艱難地上前,掰開了他的嘴,這些事情他從來只對小白鼠和死尸做過。 然而他沒能在他的口腔里找到任何東西,男人的舌頭和牙齒本應該好好地待在那里,如今卻不翼而飛。 他當然說不出話了,也許他連聲帶也沒有了。 沈略靠得很近,自然也看見了這樣的情景,她覺得這里應該有血漬的,但是沒有,他吐出來的只有水罷了。 他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扭過頭去看向沈略,眼睛睜大,幾乎要撕裂他的眼角了,他絕望的眼睛里也許有求生欲,他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沈略。 沈略差點被他這樣的目光嚇退,她看著那雙眼睛,遲疑許久,終于舉起了右手,輕輕覆到了她的眼皮上,一遍遍地往下,安撫一般地想讓它們閉上。 卻始終無果。 眾人看著眼前的景象,久久沒有說話。禾睦幾乎脫力地靠在另一個異能者的身旁,看著眼前詭吊的場景,沈略幾乎溫柔得像個哄孩子睡去的母親。 打破這種詭異溫和氣氛的是愛德華,他的動作沒有什么征兆,只是一下子抬手,掀開了被子,被褥依然全部濕掉了。他的褲管空空蕩蕩,那里本該有雙腿。 愛德華本來只是猜測,卻沒有想到自己的猜測竟然成真了。 你見過遇到鹽而融化的蝸牛嗎,如果鹽不多的話,他們會一點一點地融化,直到最后剩下一個空殼。 他就像那樣的蝸牛,內臟最開始融化,邊上的人無法察覺出更多的異樣,而他用以發聲的事物融化的時候,他連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 沈略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只手極力地遮擋住男人的雙眼。 卻無從知曉,他看不見的時候,能否感覺到雙腿融化的疼痛,是否有知覺。 畢竟沒有人知道一只逐漸融化的蝸牛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沈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緊握對方的手。 他那雙睜大的眼睛像是在流淚,又或許那只是融化的時候,流下的液體。 他完全清醒,清醒地融化著。 愛德華把被子蓋了回去,因為如果不蓋回去的話,他們會看見更加多的東西融化。 他閉上了眼睛:“請你們出去吧。” 他曾經無法接受的是過多的血液亂濺,破碎的肌rou, 他本以為自己對于這些東西的恐懼已經在特修斯號上了永遠結束了,和船員約翰一起埋葬。 他剁碎了他,狂熱的信徒們分食了他。 愛德華本以為自己應當無堅不摧了,而當他看見眼前那樣的,無聲無息,幾乎沒有什么血腥暴力的畫面,他同樣無法接受。 沈略附和了一句:“我救不了他,而接下來的東西,你們大概不想看到。” 章敦沉默著點了點頭,看了眼一旁的禾睦,發揚紳士精神一樣地,將她攙扶了出去,少女瑟瑟發抖,一言不發。 她平日里借著自己的異能,表現得再飛揚跋扈,也無法掩飾她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罷了。 如果萬事太平,她不可能成為這些人中的號令者,而憑借她的資歷與天賦,也不過是大多碌碌者之一,坐在辦公室里涂涂指甲油,同好友們抱怨上司的無趣與嚴苛。 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碌碌地活,或者是轟轟烈烈地死。 她的指甲鮮紅,為了漂亮而留出一些,剛才因為太過緊張的她在胳膊上抓出了一條深深的血痕,章敦無奈地去給她找了止血繃帶。 章敦回來的時候,她有些垂頭喪氣地問:“章先生,我也會這樣嗎?” 章敦沒能回答她,只是替她包扎好了。 愛德華靜靜地看著沈略:“你讓他躺下吧。” 沈略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微笑來:“你有沒有覺得,我這樣抓著他的時候,他的癥狀有稍微的減緩?” 她試探著問道,不太確定這是否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愛德華沉默了幾秒,終于點了點頭,然而卻并不太關心:“可是他這么茍延殘喘著,就很高興嗎?” “還是給他個痛快吧,就像你在船上的時候一樣。”愛德華笑著說,確實是笑著的,不像沈略那樣的苦笑,而是真誠無比的。 沈略聽著他的言語,也聽進了他的言語。 她松開了手,愛德華上前,幫著沈略將男人平躺放到了床上。 沈略始終沒有松開那雙眼睛,也許不是為了減緩融化的速度,只是單純地恐懼那雙眼中透出來的光芒。 她和愛德華一起看著男人,一點一點融化。 他的臉皮變成晶瑩的,透明的,下面已經空無一物,讓沈略想起被寄生蟲寄生的昆蟲,腹部也會因為寄生而變得透明,最后寄生蟲會破開宿主的腹腔出來。 然而他的面皮底下,什么也沒有,空空如也。 最后融化的是那雙睜大的眼睛。 現在不管是睜不睜大,那雙眼球都只是在一灘水中,用死寂的瞳孔望著沈略和愛德華。 沈略想,如果我一直捧著這兩顆眼球,它們是否能夠存在下去。 愛德華輕輕地拽開了她的手,于是那兩顆眼球也一并融化在了那灘水中。 沈略沒有說話,她甚至沒有更多的表示。 人類的身體里大約占體重的百分之七十。 人類一生需要多少 的水要飲用大約八十噸水。 如今都匯作眼前的小小涓流,最終消失不見。 沈略的耳邊忽然傳來竊竊私語,那是細碎而陌生的言語,那是來自古老國度的密語。 可是她偏偏能夠聽懂。 這個時間是地面上是黑夜,整個小島本該照舊明亮如白晝,此時卻暗了下來,但也不算伸手不見五指,但因為白天發生的聳人聽聞的自焚事件,無人敢出來走動。 于是沈略一下子站起了身,往外跑去。 她向著小島的邊界跑去,竊竊私語漸漸變得喧沸。 她抬起頭時,看到了許多的生物,他們圍繞在鋼化玻璃外,用瑩瑩的目光打量著她。 有一只形如章魚的巨型海怪伸出他的一只觸手,卻無法從鋼化玻璃外伸進來。 而更多的目光,是來自一些沈略從未見過的,人魚。 他們互相交談著,沈略聽懂了他們的譏笑似的言語,他們在水中上下浮動著,看起來就像是在嬉戲打鬧。 沈略開口問道:“你們是什么?” 他們聽到沈略這樣的一個問題,竟然紛紛笑了起來。 “她竟然能同我們說話!” “多么有趣的生靈啊。” 可是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回答她的,他們中沒有任何一個,將她放在心上。 “波賽頓在哪里?”沈略繼續問道,她的目光很冷,雙手微微攥緊。 其中一條人魚終于大發慈悲似的回答:“不知道,但是應該在某處——你是什么?你看著像是人類,可為何能與神交談。” 沈略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于是有人替她回答了,那是個稍顯蒼老的聲音,低沉可怖,人類幾乎無法聽清的嘟囔:“她是個怪物。” “半神?”有誰笑嘻嘻地詢問道。 又一個聲音:“像那些普羅米修斯一樣嗎?” 那個蒼老的聲音否定了這個不明所以的問題:“不,不,這個小怪物是海神的珍寶。” “原來如此!”這個聲音僵硬,像是多年沒有說過話一樣的沙啞。 沈略并不想聽他們談論自己,她仰起頭問道:“你們所說的普羅米修斯到底是什么!” 她曾經在波賽頓口中,也同樣聽到過這個名詞,然而波賽頓沒有同她解釋過。 “你們的神話中,他難道不是人類的盜火者嗎?”那個蒼老的聲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