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江春最終嘆了口氣,段麗娘的情況,也不消把脈,只隔空瞧她突然間就青灰的面色一眼,就知是陰痰所致之癇證,用生南星、生半夏、生白附子、附子為五生飲,辛溫祛痰,散寒除滯還是可以的。 但,她腦海里突然就閃現出淳哥兒命懸一線時那句“兒想娘”,想起小人兒抿著嘴對著自己小心翼翼討好的模樣,想起剛才門口那把瘦削筆直又孤單的背影,孤單得她眼眶發酸…… 段麗娘,作為一位母親,一個妻子,她憑什么要治她? 反正照著她現在的發作頻率,預后也不容樂觀……遂也揚長而去。 只剩屋內怪叫聲……與老人的放聲大哭。 江春急急出門去,見來時的馬車早已不見了,門外只幾個玩鬧的小兒,她就嘆了口氣:就這片刻的功夫,他還是未曾等她。 “噗——”一聲,那是馬兒打響鼻。 江春側首,見有人騎著匹大白馬從路那頭過來。 是竇元芳,鐵青著臉的竇元芳……江春突然就覺著眼眶發熱。 待馬兒來到跟前,她使勁擦去面上淚水,這種時候的竇元芳,肯定不想看到旁人對他帶有任何“同情”“憐憫”之情。 馬上長長的伸出一只手來,江春仰頭望著他,見他眉頭皺著,周身氣溫好似低到了冰點。她就毫不猶豫的,緊緊抓住他的大手,一用勁就被他抱上了馬,坐在他前頭。 兩人打著馬,出了村落,慢慢的上了主路。江春還未騎過馬,不適應這種馬背上的顛簸,不防身子歪了歪,他就伸出一手,緊緊抱住她腰,勒了勒韁繩,馬蹄子就慢下來。 江春終于長長舒了口氣,將嗓子眼那股濁氣咽下去。 馬背上的二人心不在焉,下頭的馬兒也漸漸心不在焉起來,低頭在那路旁尋覓起來,偶爾伸出舌頭卷一嘴枯草,咀嚼兩下就慢慢咽進肚里去……于是,順著有草之處,走著走著就偏離了主路。 來到了一條小溪邊,那小溪里的水青綠如翡翠,溪邊居然還有幾叢水草青著顏色,馬兒愈發不愿走了。 江春就轉過頭去,說了句:“我想下去走走。” 元芳先下馬,在下頭張開雙臂,就似那年在竇家杏樹下一般,安全又可靠。江春淡淡笑著,順著他胳膊下了馬。雙腳落了地,手卻依然在他大手里,他不放開,她也不愿拿出來。 走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她先開口:“元芳哥哥,我冷。” 這是真冷,出門出得急,披風放那屋子里了,反正她以后也不會再踏足那處,不要也罷! 元芳就將自己身上外衫脫下來,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張小小的臉兒來……就像那年的夜市,他笨手笨腳幫自己裹衣裳,系帶子。 真是個又笨又可愛的男人,江春身上暖了,心里也跟著暖起來,一把就抱住正彎著腰的某人。 “元芳哥哥,我好愛你。”這是她兩輩子第一次認認真真心甘情愿的說愛。 竇元芳皺著眉頭,望著她機靈得似小狐貍的眼睛,里頭有滿滿的認真,她心內真是這般?想著就淡淡歡喜起來,也回抱住她,將她頭按在自個兒懷里,嘆息了一聲。 “嗯?”江春明知故問。 “她……”才說了一個字,元芳就再說不下去。 江春悶在他懷里,甕聲甕氣道:“她不好。”她不配,她配不上我的元芳哥哥。 元芳又嘆了口氣,時至今日,不是哪個好或是不好的問題。這多年了,她當年所作所為對他早已無礙。他本以為,自己好生將孩子撫育,好生替他將生母yin奔的秘密藏下來,保住他成為男人的體面與尊嚴,就能全了父子緣分一場……現在,她又來告訴他,這個他用心守護了十一年的孩子,不是他的。 她一說出口,就成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他一直覺著淳哥兒眉毛像他,面貌多像大秦氏,從未想過他這種“像”是來自另一個秦家人。 可是,他軟糯的性子,怯生生的眼神,又委實不似竇家人。 但,他是他養了十一年的孩兒啊!若不是,他這十一年的忍辱負重又算什么?這種濃于水的情分,又算什么?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這孩子的情景,是一位父親永生難忘之事了罷?當時他收到段麗娘沒了的消息,穩住西夏后第一時間回了京,在風塵仆仆的一個早晨里,見著了襁褓內瘦瘦小小的他……眼睛還不怎睜得開,胳膊還沒他大拇指粗,面皮青黃青黃的,連帶著哭聲也是小貓一般哼哼唧唧。 當時心內就喟嘆出聲:這就是我的孩兒啊……他自以為,那是少年成為男人,成為父親的一瞬間。 可是,可惡的段麗娘,享盡了愛情的醇蜜后,看盡了他的忍辱負重后,又來告訴他:他做了真正的綠績王!整整十一年! 元芳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身子微微有些發抖。江春貼在他胸膛,感覺到他胸腔微微的顫動,那是忍氣忍到極致的顫抖。 她只覺心酸不已,緊緊抱住他,將身子愈發貼緊了他,想要給他力量。 這時候,旁人說再多,都只是不痛不癢的隔岸觀火。 果然,元芳輕輕推開她,一個箭步跨腿上馬,打了一鞭子,正默默吃著水草的馬兒,就撒開蹄子跑起來。 江春亦不多言,靜靜的看著他驅著白馬從河邊跑到大路邊,又從大路邊跑回來,跑過了她,到了山腳下,又踏著枯草荒野,調轉馬頭跑回來……始終未曾離了她。 這傻子,青天白日的,他何消如此顧忌?就連想要發泄也做不到不管不顧……真是個傻子! 江春仰著頭,將淚意逼回眼眶,望著他如此往返總得有半個時辰了,馬兒終于打著響鼻來到她面前。 日頭慢慢藏到了山后頭,只余一片血紅色的余輝。馬上之人面色不似先前的青黑了,額上有層細細的汗珠。 江春就著他伸出來的手上了馬,與他打著馬,慢慢的順著溪流,不知走到了何處,不知時辰。 終于,天色擦黑時,二人一馬來到了城門前,那守門的小兵認出元芳來,彎著腰恭迎,一句諂媚話尚未說完,馬兒已絕塵而去。 二人默默回了府。 才進了同德院,阿陽就急忙迎上來:“郎君,娘子可終于回了!老夫人不知念了幾回,圓姐兒哄也哄不住,你們再不來,怕就要使人去將你們綁了來……” 一貫的玩笑話,夫婦倆卻沒笑。 阿陽視線就在二人間轉了幾轉,心內琢磨:這倆人怕是鬧架了不成?看著誰也不搭理誰,就是平素聽到圓姐兒就眉目溫和的郎君,也皺著眉不為所動……似乎還疲憊極了。 江春拉住轉身欲走的丈夫,輕聲問:“你幾時回來?我們娘倆等著你。” 元芳定定望了妻子一眼,見她眼里的期盼與擔憂,本打算歇在書房的人,就轉了口:“好。”未說幾時回來,但他知道,就是自己不說,妻女也會等他。 江春凈過手,來到祖母院里,見一進門那桌上又趴了個小人兒,同樣半邊屁/股快掉下去了,珍珠神色焦急,又如臨大敵小心翼翼的守著她。 “圓姐兒,這是怎了?可用過晚食了?” 小丫頭動了動肩膀,不抬頭。 竇祖母聽見她聲音,就從里頭出來,松了口氣:“謝天謝地!你們可回來了!” 江春愧疚極了,這種時候,若非家里有老人看著,她與元芳哪里放心得下出門去,還一日未歸……于是,忙與祖母請安賠罪。 小丫頭將頭埋成了鴕鳥,豎著耳朵聽mama說話,從幾時出門,去了何處,說到有什么事耽擱了,又說到還未用過晚食……嗯,既然阿娘還餓著肚肚,那她個吃撐了小肚肚的“大人”,就愉快的原諒她罷! 于是,小丫頭就抬起頭來,緊張著問:“阿娘,未用晚食?我給你,留了……留了,糖蒸酥酪,珍珠姑姑……姑姑快給阿娘拿來!” 江春苦悶氣惱酸楚……不知如何復雜了一日的心情,就被她幾句童言稚語沖淡了,嘴角上揚,露出一口銀牙來。 她的小棉襖啊!讓她怎么能不愛她?讓她怎么才能愛得夠她? 她也不管自己面上塵土,抱起丫頭來,照著臉頰“吧唧”親了兩大口,惹得丫頭開心的笑起來,才問她:“給阿娘留了吃的,那你阿爹嘞?” 圓姐兒得意起來:“給阿爹留了面!好大好大一大碗面!”手里比劃開來,面上寫著“快夸夸我吧”幾個大字。 江春如她所愿的夸了句“我閨女怎這般乖巧”,牽著小手回同德院,身后祖母果然讓阿陽提了個食盒來。 “阿娘,你們去了何處?” “城西一個莊子上。” “可好玩?” 江春頓了頓,見她圓溜溜的眼里全是興味,就道:“好玩,那里有條清澈的小溪,人在邊上都能瞧見里頭小魚兒游來游去哩!溪邊還有一圈綠油油的水草,那大白馬可愛吃了!” “啊?當真?還有魚兒?”小丫頭驚訝得張大了嘴,又趁機提起要求來:“圓姐兒也想去玩。” 江春哪里會真帶她去那“鬼地方”,以為她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就敷衍道:“好,爹娘下次沐休就帶你去,可好?” 小丫頭眉開眼笑,原地蹦跶了兩下,方想起來問:“我阿爹嘞?” “去外院書房了……”正要趁機教她等等父親,丫頭就“哦”了聲,小大人模樣:“那咱們等著阿爹吧。” 江春欣慰不已,真是個乖孩子!見阿陽提來的食盒,打開一看,里頭的點心有些涼了,一股nongnong的奶腥味,這冷的天,她也吃不下,再見下頭那碗面也糊了……知曉真是自己閨女特意留的,就又親了她兩口。 轉身去了小廚房,見給圓姐兒熬的骨頭湯還熱著,而白日間的粳米飯還剩了半鍋,就親手將那粒粒分明的米飯盛出來。 灶上媳婦忙攔著:“哎喲!娘子,這飯我們想著明日再倒出去的,這種活計我們來就是了,別臟了您的手!” 江春卻笑笑:“這可是好東西呢,寒冬臘月放一日壞不了,日后莫這般浪費了。” 那媳婦就紅著臉“是是是”的應下,暗自留心,日后煮米可得少煮些了。 江春卻不管她,找來兩個雞蛋,幾根青翠欲滴的小青菜,將那米飯捏碎了,微微放點油,加了鹽,炒了個香噴噴的蛋炒飯出來。才炒著雞蛋呢,圓姐兒就來問:“阿娘,這是什么?好香啊!” 江春被她抱著大腿,亦步亦趨的跟著,輕笑道:“炒飯飯呀,你先出去瞧瞧,你爹回來了不曾,阿娘馬上就好了。” 小丫頭咽了咽口水,戀戀不舍的放開mama大腿,出去瞧了一眼……沒人,又跑回來道:“我阿爹,還沒回來呢!” 其實,元芳早在院里站了一炷香的功夫了,就在墻下陰影里,聽著閨女說要等他,見著妻子進廚房忙碌,聞著院里噴香的飯食味兒……這,就是他的日子。 有妻有女,亮著燈等著他,進門就能吃上熱湯熱飯的日子。 第151章 夢想 十月二十五, 天氣愈發冷了, 因著不用當值, 江春睡到太陽出了才起, 原本睡床外頭的“一家之主”早沒影了。 她就嘆了口氣。 自五日前知曉了“真相”, 她本以為元芳會憤怒, 甚至大發雷霆的, 但除了那日城外遛了一個時辰的馬……這五日來,該吃吃,該睡睡, 晨起練武依然風雨無阻。 就是對著眾人的面色有點淡而已,竇祖母還旁敲側擊問圓姐兒“你爹娘可還好”。小丫頭轉身就給她mama做了“傳話筒”,江春曉得, 祖母這是怕他們夫妻倆鬧矛盾了。 若說有何明顯異常之處, 就是淳哥兒來尋了他兩次,他都避而不見。 說曹cao曹cao到, 外頭立馬就傳來珍珠刻意壓低了的說話聲:“小郎君來了?可娘子還未起身呢, 咱們先讓他回去罷。” 江春怕他又走了, 就忙叫住珍珠, 讓她告訴淳哥兒在花廳等候片刻。 她自己剛要起身, 床里頭就有雙小手抱住她腰, 迷迷糊糊嘟囔“阿娘,再睡”。江春曉得這丫頭是要讓她再睡會兒,自那日炒了個蛋炒飯給她吃后, 她就賴著要同父母睡一床了。 起初她也是強烈拒絕的, 小嬰兒時候都不興這般睡,現大了哪個還興一家人睡一床。 可丫頭也不知同哪個學來的,可憐巴巴對她說:“明年我長大了,就再沒機會同爹娘睡了。”似乎還真是這道理,外加沉默半日的元芳也開口說“隨她罷”,這床就再不是夫妻的私人屬地了。 “圓姐兒乖,你再睡會兒,哥哥在外頭等著呢,阿娘先去同他說幾句話。” 小丫頭聽見“哥哥”,伸著小胖手,“使勁”將暖烘烘的被窩掀開一條縫,才將接觸到冷空氣,又立馬將被窩蓋回去,閉著眼睛道:“阿娘,同哥哥說,圓姐兒怕是病了,身上怕冷得很……”后頭越說越小,已經沒聲兒了。 江春哭笑不得,這丫頭倒是會找借口,不過也心疼她,給她蓋好被褥,自己去梳洗。先貼身穿了件自制的緊身棉褂,才著了身煙青色衣裙,在室內也就不覺著冷了。 花廳里,淳哥兒身子坐得筆直,正望著桌上的青花瓷茶盅出神。 “沐休日怎起這般早?天冷了該多睡會兒的。”其實從江春的角度來看,淳哥兒是否竇家骨rou無關緊要,他只要是她兒子就好。 十一歲的淳哥兒已微微有點少年形態了,尤其這兩年被江春督促著鍛煉身子,早就不是小時候病歪歪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