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在隔壁攤噗嗤一樂，百壽紋瓶裝腌豆腐，那葫蘆瓶指不定裝過什么不明液體。他余光看人太累，干脆也過去湊熱鬧，直接問：“大爺，這什么年頭的？”

    張斯年答：“民國。”

    他瞎看一通：“款識是乾隆年制，民國那時候仿制的啊。”

    張斯年干笑，擎等著應(yīng)付他，無視那二位的存在。既然要脫手，當(dāng)然是為了錢嘛，丁漢白這副人傻錢多的模樣多招人喜歡，是個賣家都寶貝。

    丁漢白扭頭問另一位大爺：“大爺，你覺著這東西靠譜嗎？”

    大爺反問：“你自己不懂？”

    他搖頭：“我年紀(jì)輕輕哪兒懂這個，看著好看就想買。”又轉(zhuǎn)去問男人，“大哥，你覺得怎么樣？”

    男人說：“本來一對，你買回去一只沒什么用，升值空間也不大。”

    看完又折返，懂行認出真東西，并且不建議自己買，丁漢白知道這大哥動心了。他仍拿著，怪舍不得一般，問價錢。

    他與張斯年一唱一和，最終買賣沒談成，擱下離開。繞一圈，甚至去和平廣場喂了會兒和平鴿，再回去，張斯年已經(jīng)兩手空空。

    “大爺，葫蘆瓶賣了？”

    “賣了，四萬。”

    “一對也才四五萬，那哥們兒居然樂意？”

    “他家里有一只，湊一對能可勁兒升值，他當(dāng)然樂意。”

    如果表明家里有一只，那心思必然被賣方揣摩清楚，反不利于壓價，所以男人肯定沒有告訴張斯年。丁漢白問張斯年怎么知道，只見對方輕輕一笑，還踹他一腳。

    “徒弟。”老頭說，“咱們不光要看物件兒，也要看人，千千萬萬的物件兒記在腦中，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見過就忘。”

    兩年前，張斯年賣出其中一只葫蘆瓶，買主就是剛剛那個男人。

    他攬住丁漢白朝外走：“當(dāng)托兒辛苦了，走，咱爺倆去淘換個腌糖蒜的罐子。”

    丁漢白玩兒到天黑才回家，買了衣服，下了館子，繞過影壁貼邊潛行，爭取不驚動大客廳內(nèi)的一爸一媽。潛回小院，富貴竹生機勃勃，那片玫瑰茍延殘喘，他涼薄地瞧一眼，并無其他想法。

    反正印章已經(jīng)要回來了，他毫不在意。

    上臺階，虛掩的門倏地打開，紀(jì)慎語又掐著時間截他。“師哥，你回來了。”紀(jì)慎語將晾干的外套疊好奉上，“我洗過了，給你。”

    丁漢白說：“我不要了。”

    紀(jì)慎語確認：“洗干凈也不要嗎？”

    丁漢白回答：“擦腳布洗干凈也還是擦腳布，我都買新的了。”

    對方說完回屋，紀(jì)慎語只好又把外套拿回去。尺寸不合適，他沒辦法穿，可是嶄新的，扔了肯定被罵敗家子。他靜默片刻后收入衣柜，先留著再說吧。

    柜門關(guān)上，房門打開。

    丁漢白拿著藥酒進來，一副大爺樣兒：“來，報個恩。”

    他反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將衣扣解開，從上往下，胸膛先見了光。脫掉襯衫，兩臂交疊搭著椅背，下巴擱在小臂上，等待對方伺候。

    紀(jì)慎語只記得昨天那一撞動靜響亮，卻沒想到紅腫淤青這么嚴重。藥酒倒入手心搓熱，輕輕覆上去，蜷曲手指，用手心將藥酒一點點揉開。

    他問：“師哥，疼不疼？”

    丁漢白舒服得瞇眼：“還行。”

    溫暖的掌心在后背游走，力道輕重有別，痛爽參半。紀(jì)慎語又倒一些，揉著對方的肩胛骨下面，再移一些，揉到肋邊。

    不料丁漢白猛然站起：“讓你揉淤青，你揉我癢癢rou干嗎？”

    紀(jì)慎語小聲說：“我怎么知道你癢癢rou長在那兒。”

    他更始料未及的是，丁漢白竟然撲來抓他，手肘被拂開，直取肋下。他雙手濕淋淋，支棱著無法反抗，踉蹌后退至床邊倒下。

    “你躲什么？難道你的癢癢rou也長在那兒？”丁漢白欺壓起興，弄得紀(jì)慎語蜷縮身體，扭動著，頭發(fā)都亂了，“見天跟我頂嘴，老實不老實？”

    紀(jì)慎語連連點頭，折磨停止，他手心朝上分別攤在腦袋兩邊。仰躺著看丁漢白，丁漢白半跪在床上，同樣打量他。

    他有些受不了那目光，盡管那目光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

    丁漢白問：“臉紅什么？”

    紀(jì)慎語反問：“臉紅也不許？”

    丁漢白不是頭一回吃癟，視線移到那雙手上，想起剛剛被揉肩搓背的滋味兒。他忘記疼，一心探究：“你似乎說過不能長繭子，為什么？”

    紀(jì)慎語再次始料未及，竭力尋思一個像樣的理由，就算不夠像樣，能把話題岔開也好。然而這琢磨的工夫令丁漢白好奇增加，騎在他身上扭了兩扭。

    他胡編：“長繭子弄得就不舒服了。”

    丁漢白問：“弄什么？”

    紀(jì)慎語豁出去：“你說男的弄什么？”

    靜得可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改口還來得及嗎？可沒等他糾結(jié)出結(jié)果，丁漢白長著厚繭的大手伸來，輕輕拍他的臉頰，而后停下，指腹來回撫摸著他。

    丁漢白笑著說：“長繭子弄得才舒服，還真是笨蛋。”

    呼吸凝滯，紀(jì)慎語生出錯覺，似乎被觸摸的皮膚著了火。

    他卻魔怔地不想逃，腦袋沒偏，只仰著面。待丁漢白將他把玩夠了，離開時未置一詞，只留下那半瓶沁著苦味兒的藥酒。

    片刻之后，窗外晃來一人影，紀(jì)慎語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盯著。開一道縫兒，丁漢白扔進一盒東西，仗義地說：“小小年紀(jì)別傷了底子，弄完含一片花旗參。”

    ……合著是給他補腎壯陽？

    ……難不成誤會他沉迷自瀆？

    瘦西湖的水都洗不凈這點冤，紀(jì)慎語羞惱不堪，恨不能以頭搶地，哀嚎一聲嗚呼悲哉！

    第26章 約戰(zhàn)。

    紀(jì)慎語一夜沒睡安穩(wěn), 側(cè)躺著, 臉頰在枕套上蹭來蹭去，頻頻睜眼, 又被窗外的濃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漸睡著, 一感應(yīng)到天亮立即醒來, 干脆晨起念書。

    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鮮空氣，捧一本語文書低聲誦讀, 讀完一章節(jié), 樹杈上喜鵲高聲啼叫，像附和他。他讀開心了, 亮起嗓子大聲念, 詩詞朗誦, 一篇接著一篇。

    又翻一頁，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

    臥室門被踹開，丁漢白面如修羅般立在門當(dāng)間，戾氣環(huán)繞, 要是拿著劍絕對會劈人。他忍下哈欠, 沖嚇懵的紀(jì)慎語罵道：“接著念啊, 我聽聽你能念出什么花兒來，大清早擾人清夢！”

    紀(jì)慎語唯恐再待著遭殃，丟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

    白天上課時報應(yīng)不爽，他打擾丁漢白睡覺，此刻輪到他困得睜不開眼，書上留下的筆跡都有些歪擰。昏昏沉沉度過這天, 放學(xué)后他一路飛奔去了淼安巷子。

    紀(jì)慎語是來告訴梁鶴乘瓷窯情況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見面加緊說完，可真見到梁鶴乘，便支吾起來。

    梁鶴乘靠著床頭，笑著：“怎么這副模樣？學(xué)校有同學(xué)欺負你？”

    紀(jì)慎語回答沒有，他想，梁鶴乘生病后消沉許久，好不容易遇見他，打起僅剩的精神傳手藝，要是得知瓷窯已經(jīng)廢棄，故友也了無蹤影，會不會又受一場打擊？

    也許他的確不擅長偽裝，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個透，梁鶴乘還是笑著：“去潼村沒有啊，找到地方了么？”

    紀(jì)慎語不敢撒謊：“找到了。”

    梁鶴乘敲他腦門兒：“自己說，別讓我擠牙膏。”

    紀(jì)慎語道：“師父，那間瓷窯已經(jīng)廢棄了……聽村里人說有一年多了，我也沒有見到你的朋友佟沛帆。”

    梁鶴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滯又恢復(fù)。他歇了很長一段日子，與外界幾乎毫無聯(lián)系，沒想到已發(fā)生翻覆。心中無聲感慨，再一抬眼看紀(jì)慎語低著頭，像是比自己還失落。

    屋內(nèi)靜悄悄的，破舊的半導(dǎo)體偶爾發(fā)出一點雜音，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慘兮兮的。天隱隱發(fā)黑，梁鶴乘終于出聲：“別撒癔癥了，我看快要下雨，趕緊回家吧。”

    紀(jì)慎語問：“師父，那咱們……”

    梁鶴乘安慰：“都再想想，沒那么嚴重。”

    不多時果然下起雨，紀(jì)慎語下車后撒腿狂奔，但剎兒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濕。他跑上臺階，立在屋檐下，遙遙看見從路口騎過來一人。

    陣雨兇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騎著車子，一手扶把，一手撐傘，渾身也就胸口往上沒被打濕。

    對方漸近，傘檐兒微微一抬，正是丁漢白。

    丁漢白下車把傘扔給紀(jì)慎語，單手握著橫梁拎車進門。從大門到前院，他又奪過傘為兩人撐著，一起滴著水進入大客廳。

    紀(jì)慎語暫忘煩惱，好笑地問：“師哥，那么大的雨，你怎么怡然自得的？”

    丁漢白說：“北方秋天不愛下雨，冬天更干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會享受。”他沒說實話，之所以淋雨，是因為最近內(nèi)里燥熱。

    至于為什么燥熱，貌似是因為花旗參嚼多了。

    這場雨一下就是三天，斷斷續(xù)續(xù)，把整座城市浸透。雨聲煩擾，但紀(jì)慎語卻思考許多，思考關(guān)于沒有瓷窯，他和梁鶴乘該何去何從。

    清晨天冷，格外陰，小院中玫瑰破敗，冷風(fēng)颼颼。

    可南屋相當(dāng)熱鬧，五個師兄弟湊齊了，還有師父丁延壽。七八只紙箱整齊擺著，里面都是從西安帶回來的料石，之前擱在玉銷記，鑒別記檔后剛搬回家。

    丁延壽坐著：“一人挑一塊，下月初交功課。”

    箱子打開，普價料和高價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動，要等著丁漢白先挑，倒不是多長幼有序，主要為了掂量難度。

    丁漢白要是選大件的，他們就不能拿太小的。

    丁漢白要是選普價的，他們就不好拿高價的。

    不過丁漢白向來不選普價料，甚至看都不看，徑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詳著問：“爸，三店接的那單要什么來著？”

    丁延壽說：“玉雕花插，一個明式，一個清式。”

    丁漢白伸手點點小臂長的一塊白玉：“就這個，那單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別人選什么漠不關(guān)心，冷呵呵的，準(zhǔn)備回屋另瞇一覺。

    丁爾和下一個，丁可愈和姜廷恩陸續(xù)選完，最后輪到紀(jì)慎語。紀(jì)慎語很少拖泥帶水，似乎一早已經(jīng)想好，說：“師父，我選那塊青玉。”

    其他三人投來目光，各含情緒。

    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貴的就是那兩塊青玉，丁漢白沒選，是因為顧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漢白都沒選，所以誰能想到紀(jì)慎語居然敢選。

    選完離開時，姜廷恩拽住紀(jì)慎語，問：“你打算雕什么？”

    紀(jì)慎語老實說：“還沒決定。”

    姜廷恩替他著急：“那你就選青玉？大哥都沒選！”

    紀(jì)慎語反問：“師哥不選我就不能選？難道不該是他不選我才可以選？放心吧，我竭盡心力去完成，絕對不辜負那塊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當(dāng)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當(dāng)包裹好小的那塊放進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師徒兩個又見面了，這幾天兩人都在琢磨，此時此刻再見同時樂起來。梁鶴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開門見山：“慎語，你記不記得我知道你師父是丁老板時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