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在他看來,自己已浮在一個舒適柔軟的夢里了。 他冰冷發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衣襟,將腦袋歪在徐行之懷里,虛睜著一雙眼睛,問道:“師兄,若我沒有托生于魔道,我會是什么模樣呢。” 徐行之在心里說,若是那樣的話,你會是個再好不過的孩子。 但他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擁著他。 九枝燈恍恍惚惚的,以為徐行之還在門外,便把臉朝向虛掩著的殿門木扉,對著那里說話,用求知的稚拙腔調問:“……師兄,世界書……世界書可是真有其物嗎?能落筆成真,能寫照人心,能改變歷史……” 這是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的問題。 他想在死前弄個分明。 在沉默半晌后,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權作回答。 九枝燈眼睛微微亮了起來,掙扎了一下,頂著被揍得紅白相間的臉,努力睜大雙眼:“那……可否煩勞師兄,為我改寫一個好的開始呢?” 徐行之擱放在九枝燈肩上的左手緩緩收緊了。 九枝燈輕聲念道:“……小燈不貪心,只想要一個凡常的煙火人家,十三四歲時,跟家人鬧了脾氣,離家出走,沒錢吃飯,被師兄撿回風陵山中……那樣的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對不對?” 聽著他滿懷希望和孩子氣的構想,徐行之喉間發出淺淺一聲嗚咽。 但他順利地把哭聲轉成了咳嗽,一邊咳一邊抱緊了他的頭,說:“好。給你寫。師兄……給你寫。” 九枝燈一雙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攏聲音,只覺那聲承諾從四面八方飄入耳中,回音陣陣,不覺欣喜地朝門的方向探出一只手去,好像自己骯臟的歷史已經被一支如椽巨筆一筆勾銷了似的:“那……干干凈凈的九枝燈,在那時候等著師兄來接。師兄,你一定要來啊。” 他最后一口氣息,隨著“來啊”兩字,緩緩呼了出來。 徐行之宛如點墨的眼睛對上那雙透有薄紅的眼睛,后者的神采漸漸消失殆盡。 ……他受了徐行之的騙,帶著虛假的希望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實際上,九枝燈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懷中的。 徐行之抱著他漸漸冷硬的尸身,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 他替九枝燈把抓亂的前襟拉好,摸一摸他被自己刺出了一個洞的胸口,創口皮rou外翻、青白微腫,徐行之感覺那里好像還有一點熱氣,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點熱氣也消弭于無形之間。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燈的尸身安置在地上,注視著他半開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語道:“九枝燈,你聽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會再為你掉一滴眼淚。” 說完這句話,徐行之掩住了臉,肩膀聳動著,一聲聲啜泣起來。 遠處有鞭炮和渾厚的晚鐘聲被齊齊送來,在噼里啪啦聲里,青竹殿厚重的大門被重新拉開。 徐行之自殿內行出,腰間別有竹骨折扇,左手中提著九枝燈的隨身佩劍,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雙眼干燥,再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他走在無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燈剛入山的那年,與他第一次觀星時,也是這樣的清朗天氣,江山如畫,星輝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過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臨。 歷史的巨椽向來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動,不顧及古人,也不顧及來者,它只信筆一揮,在天際批出一道金黃的曙光來。 ……雖然朱顏易改,好在熱血難涼。 風陵山一夜之間改弦易轍,進出的弟子們換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舊貌放在今日來看,反倒成了新顏。 在與風陵山毗鄰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樹上,遠望著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門又在無形之中更換了一番天地了。 他隨手摘下一顆沾滿冰磣的野山棗,剛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險些反胃把果子吐出來。 好在他極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著牙齒上的酸澀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裝作吃完了的樣子,又摘下一枚來,丟給另一棵矮樹上坐著的徐平生:“拿著。” 徐平生接過來,咬了一大口。 他雖是不知痛,但舌頭好歹還管點用,這一口下去他眼淚都要飚下來了,嘶嘶的吸氣,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著被酸得涕泗橫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悅,樂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著兩汪眼淚,勾著身子去摘梢頭上帶冰的棗子。 卅四頗為不解地喊他:“哎,你還吃上癮了?” 徐平生一口氣摘了二十來個,說道:“這個他愛吃。給他留著。” 被徐平生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來徐行之生了一條刁鉆舌頭,專愛吃酸的。 他搔搔頭發,問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們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個,是誰嗎?” 徐平生低頭翻揀棗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長了斑疤的挑出來丟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訴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執且有條理的觀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這么小。”他對自己的膝蓋比劃了一下。 “……那個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頭頂往上三寸處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卅四。 卅四苦惱地夾夾眉毛,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麻煩,索性擺一擺手:“罷了,等回去讓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縱身躍下樹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頭,問他:“去哪里?” 卅四說:“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詫異:“不是才從且末山出來嗎?” 卅四指了指弟子魚貫出入的風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兒。” 徐平生歪了歪腦袋:“那是哪兒?” 卅四彈了彈舌頭:“嘖。別給我裝傻啊。你以前發瘋的時候不總是吵著嚷著要回來嗎,那才是你的家。再說,這些年過去,那些風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納你了。他們都回風陵了,你還不趕快跟著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給出了一個猜想。 卅四想想這說法也挑不出理來,就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沒錯,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頭,低頭看向卅四,他頸部一圈兒粗糙的縫合痕跡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覺得仰著脖子跟徐平生說話忒累,握住后頸喀喀活動兩下,說:“到了新家,人家會給你換新的,就別惦記著你那破棉絮了。……哎喲你能不能挪動貴臀趕緊下來?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細膩來,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話里話外好像根本沒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 徐平生問:“你也跟著搬家?” 卅四順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腦勺,笑得沒心沒肺:“我又不是四門的人,搬進去算怎么回事兒啊?” 徐平生聞言怔了怔,無意識地抓住了生滿酸棗刺的枝頭,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沒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間淌出的殷紅,說:“況且,從此之后,要找我比劍的人怕是要變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沒必要跟在我身邊東顛西跑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平生刨根問底:“為什么,找你比劍的人會多?” 卅四蠻輕松地笑問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嗎?” 魔道落敗,自是不會輕易罷休,道中多的是報復心極重的兇悍之徒,他們不難循跡查出,那兩千余名存留于世間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誰在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煉、是誰收容包庇了這道門余孽,簡直是一目了然。 身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與道友的承諾后,也是時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沒必要帶著徐平生一起捱罪。 見徐平生仍是一臉不解,卅四揮一揮手,露出個滿不在乎的笑臉:“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下來,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窩的老鴰,蹲在樹上,黑亮著一只眼,鴉青著一只眼,沉默注視著他,不動也不吭聲。 卅四頗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腳樹:“哎,下來。……別逼我上去踹你下來啊。” 徐平生依舊不動,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為利誘:“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對,是很像你弟弟的那個人,還有你元師姐,都在風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聽見這兩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總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云深重:“……騙我。” 遇上這等不聽話的醒尸,卅四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耐著性子哄:“不騙你,真的。我帶你去看。來,下來。” 說罷,他朝徐平生伸出手來,親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認為,自己是從小沒爹,待親爹都不過如此了。 徐平生終于松動了些,扭著身子把一雙腳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里的精光時,他馬上覺出不妙來,剛打算把腳收回,腳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來吧你!” 徐平生稀里嘩啦地從枝頭滾下,像是一只被彈弓打中的大鳥,撲棱棱落在了卅四懷里。 徐平生氣壞了,上手就是一通亂打,卅四一臂攬緊他的腰,一手將他撲打著的雙手鎖緊,哈哈大笑著:“你再給我厲害啊。” 徐平生被他鎖得動彈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氣怒之間卻隱有一絲對未卜前途的慌張,拉著自己被棗枝子割爛的前襟,試圖要讓卅四對自己的狼狽負起責來:“衣服破了。” 卅四夾著一卷席子似的夾住徐平生的腰,邁開長腿朝山下走去:“我給你縫。” “你縫得太難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并沒還嘴,他徑直沿山徑走下時,承諾道:“先回風陵。到了風陵我好好給你把衣裳縫上。”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客觀陳述九枝燈的一生。 幼年魔道血脈未曾覺醒,不受魔道待見,被拋至四門抵作質子。 四門中,承師門恩德,得徐行之庇護,然而四門并不接納于他,視他為異類。(參見天榜之比時他被程頂羞辱,除了師兄之外無人替他出頭) 后因一念之差,魔道血脈覺醒,卷入魔道爭斗風潮中,被一股勢力以母親性命相要挾,帶離風陵。 為求與徐行之并肩而立,他在傾軋中出頭,成為魔道之主,在此期間已逐漸被偏執之心浸染。 溫雪塵大婚,他得知師兄與孟重光的事情,痛苦失措,醉酒之下不慎把師兄的秘密透露給野心勃勃的六云鶴。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處境艱難,魔道處處作亂,催逼他反攻正道,證明忠心。他一一彈壓下來,并不想作亂。 六云鶴計劃得逞,徐行之被誣陷,清靜君身死,他陷入自責的狂亂之中,但在六云鶴的啟發下,動了稱霸野心。 師父與師兄都不在了,他遞送過多次名帖,石沉大海。 他不可能再回到四門,遂改念為自己圖謀,為魔道圖謀,也為被四門追殺不止的師兄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