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周北南只以為他燒退了, 念了聲謝天謝地, 端了杯子來喂他喝水。 曲馳接了杯子, 卻只放在掌心焐著, 問他:“陶閑……可找到了?” “喝水喝水。”周北南編了個瞎話, “你安心在這里躺著便是。行之出去找了, 待會兒就把全須全尾的陶閑給你帶回來啊。” 聽著周北南為他編織的夢境,曲馳低下頭,抑制良久,終是笑了。 他溫和道:“……北南,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曲馳既醒了, 前塵往事便也盡皆憶起,包括溫雪塵, 亦包括陶閑。 但他終究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 只在醒來后暫時屏退了所有人, 把自己禁閉起來,獨自呆了許久。 躺在柔軟的床鋪之上, 曲馳想起了蠻荒塔中屬于他與陶閑的那張床。 為著保護他的小寶物,他是與陶閑睡一張床的。然而那床剛落成時搭得不夠大,夜半時分,他怕自己身量太過高大擠著陶閑, 就摟著自己那條拿獸皮硝制過的毯子悄悄挪下了床,在床底下做了個窩,虔誠地守著他。 然而,約小半時辰后,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起夜,沒能察覺到床上少了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腳踩在了曲馳身上。 他驚叫一聲,腳下一軟,背朝下行將跌倒時,卻被接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曲馳拿毯子和修長柔軟的手臂把他圈了起來,小小聲問他:“……你要去哪里?” 陶閑陷在曲馳的胸膛間,眼睛因為驚恐和緊張睜得圓圓的,含糊道:“我,我……想到外面去。” 曲馳抱著陶閑發(fā)力坐起,將下巴抵在他柔軟干凈的頭發(fā)上。他手長,保持著這個姿勢輕而易舉地摸到了陶閑的腳踝,那踝骨光溜溜的,像是過涼的大理石。 曲馳心疼道:“……得穿襪子。” 說著,曲馳自背后擁著陶閑,從鞋洞中取來陶閑的厚襪子,仔仔細細地給他套上,又把最易褶皺的襪跟理平。 他這樣抱著陶閑,陶閑的心臟就好像鐘擺似的在肋骨和脊骨之間來回撞擊,發(fā)出空空的悶響。 ……曲馳第一次知道一個人能瘦成這樣。 他送了陶閑出去,又陪他一起回來,陶閑窸窸窣窣地替他收拾起地上的毯子,重新搬上了床。 既是陶閑強烈要求,曲馳便乖乖爬上了床,把自己滑稽地緊縮起來,給陶閑騰出盡可能多的位置。 窗外脈脈的薄光澆入室內(nèi),淺淺掃上了自己的眉峰,曲馳渾然不覺,只見陶閑呆呆地望著他的臉,像是在看天底下頂珍貴的寶物。 他低聲問道:“曲師兄,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曲馳想了想,誠實地答道:“……我不知道。” 說罷,他又乖巧地蜷了蜷手腳:“這樣也算好嗎?那我還能對你再好一些。” ……現(xiàn)在曲馳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他從蒙昧中跌撞著走出,卻只覺身下的一張床無邊無際,哪怕伸展開雙臂,也再碰不到那與自己共眠十三載的人。 曲馳合上雙眼,不動聲色。 他是一群人中年齡最大的,但十三年間,除了保護陶閑,他什么事情都沒能做成。 哪怕是現(xiàn)在,他亦沒有權(quán)利和時間為失去陶閑而痛苦傷神。 曲馳需得為生者計,因此他只給了自己短短一刻鐘去緬懷被自己視若珍寶十三年的少年。 一刻鐘過去,將林好信再叫入屋中時,曲馳還是爾雅溫文的曲馳。 出于禮節(jié),他對自己做過了簡單的梳洗,倚在床頭,條理清晰地詢問在他墮入蠻荒后,丹陽峰的狀況如何。 但林好信怎么看都覺得,床上肩披朱衣的青年單薄得厲害,窗外涌入的夜風(fēng)將他松松披就的外袍吹鼓起來,更顯得他形銷骨立,像是丟失了一半的身體。 徐行之推門而入后,曲馳向林好信點一點頭:“……先照我說的做吧。” 林好信應(yīng)了一聲是,掩門而去。 曲馳微笑著招呼道:“坐。” 徐行之沒動,徑直問他:“我是誰?” 曲馳微微一愣,隨即偏開臉,抿唇含笑:“……徐行之。” “徐行之是誰?” 曲馳答:“是風(fēng)陵首徒,天榜榜首,還是曲馳打算結(jié)交一生的道友。” 徐行之再不說一字,快步上前,一把擁緊了曲馳肩膀,把他鎖入自己懷中,曲馳則拍了拍他的手背,用的是徐行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力道,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好像徐行之只是在一場宴席中途離去,去山下沽了一趟酒,回來時,席未散,人還在,酒尚溫。 但徐行之卻又那般清楚地知道,十三年已過去了,他們早不再是詩酒笙歌,呼盧喝雉的少年。 重履塵世時,徐行之感悟并不很深,但見了曲馳,他突然就忍不住了,一應(yīng)情緒升騰翻涌,千言萬語懸于舌尖,卻一字難出。 徐行之抱緊曲馳,用孩子似的口吻向他確證:“……回來了?” 曲馳應(yīng)道:“回來了。” “不分開了?” 曲馳失笑,撫住徐行之的頭發(fā),承諾道:“……只有死別,再無生離。” 說出這句話,曲馳頓了頓,想起了前不久才與他死別的人,長睫一閃,隨即溫柔垂下,把所有的悲愴自行掩去,不留痕跡。 周北南不知何時影子似的立在了門口,艷羨地看著擁在一起的兩人。 與人相擁,于他已是不可再得的事。 他抬手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掌心,虛握片刻,方才抄手抱懷,朗聲嘲笑道:“瞧瞧你們倆,摟摟抱抱,rou麻死了。” 相逢本應(yīng)有酒,然而現(xiàn)打酒畢竟麻煩,茶倒是管夠。 很快,三人聚坐在桌前三盞盛滿紅茶的茶杯交碰在一處,漾出三道清光。 無暇敘說舊事,曲馳直奔主題道:“魔道攻來時,丹陽與風(fēng)陵大開山門,送走了大批弟子。現(xiàn)如今我想試著把這批弟子重新拉回。你們怎么看?” 徐行之與周北南對視一眼。 周北南對此并不保持多大希望,道:“十三年過去了,他們無人統(tǒng)領(lǐng),怕早已心灰意冷,各奔東西了。要重新拉回,談何容易呢?” 徐行之倒不這般悲觀:“可以一試。” 有些仇恨,不是區(qū)區(qū)十三年便足以抹消的。 他提及了陸御九帶回來的兩千清涼谷鬼兵,但周北南仍是興致不高:“他們只是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原地罷了。” 周北南向來是個敢愛敢恨的性子,若論對九枝燈及魔道的仇恨亦不遜于在座的任何一個,今日卻這般怏怏不樂,徐行之與曲馳都看出了些端倪來。 徐行之單手給周北南把茶杯滿上:“北南,怎么了?” 周北南垂下眸光,思忖片刻,才啞聲道:“我們……真要將九枝燈推翻?重建四門?” 這問題問得蹊蹺,徐行之挑眉反問:“……不然呢?” “我叫幾名弟子向過路行客打聽了。”周北南反復(fù)摩挲著茶杯,神情間竟有幾分蒼老的蕭索,“九枝燈統(tǒng)領(lǐng)四門后,以懷柔之策打壓魔道,漸漸將魔道諸樣邪祟之術(shù)打壓下去,幾乎……幾乎等同于滅除了魔道之害。十三年間,四海波靜,千里同風(fēng),百姓安其俗,樂其業(yè),太平無事。” 本懷著烈烈仇怨、決意對九枝燈殺之而后快的周北南,在聽到這樣的傳言后,卻無端生出許多心結(jié)來。 ……換當年式已漸微的四門來統(tǒng)領(lǐng)道學(xué),可否能做得像九枝燈一樣好? 他們已是舊人,就像是被推翻的王朝中茍延殘喘的前朝余孽,在此時橫生波瀾,又真的合適嗎? 聽過他的顧慮,徐行之卻并無什么反應(yīng)。 “我們或許做不到,但我們可以去做,用不著魔道代替我們執(zhí)劍。”徐行之道,“北南,你可以這樣想。畢竟殺了九枝燈,小弦兒不會復(fù)生,師父不會復(fù)生,你、雪塵和兩千余清涼谷弟子英靈皆是如此。一切猶如覆水,絕不會回到昔年太平長安之時。但要我忘記當年種種慘狀,不如一劍殺了我。我不會講伸大義于天下的道理,我只知道以眼抵眼,以命抵命。” 周北南知道自己是想得有些偏了,聽了徐行之的話,困擾他足有半日的陰霾才總算是散去了些。 半晌之后,他舒出一口氣,道:“我今晚設(shè)法回一趟應(yīng)天川罷。父親……我已有許久未見了。” 曲馳頷首,道:“我已叫林好信前去制作丹珠煙火。此物是丹陽峰昔年信物,凡是丹陽峰弟子必能認出,以此物相約,總能招回一些弟子來。而且,當年我與廣府君有約,離山的弟子們會去且末山相聚。我待會兒便動身前往且末山,說不定能打聽到些有價值的消息。” 徐行之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曲馳,你病剛好,別東奔西跑的,好生養(yǎng)著。” “不了。”曲馳看了一眼那空蕩到無邊無際的床鋪,“……十三年來,我已休息夠了。” 周北南與曲馳各自離開,徐行之則負責(zé)在茶樓中坐鎮(zhèn),隨時應(yīng)對突發(fā)之況。 待兩人離去后,徐行之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整理好。 三只空杯擠擠挨挨地放在一處,而桌上還放著第四只斟滿了茶的茶杯,熱氣未散,好像是等人來飲。 徐行之獨自坐了許久,將周北南說過的話想了許久,方才苦笑一聲,站起身來。 對九枝燈此舉,他竟不知自己是該痛恨還是欣慰,回味許久,終究是空余下一聲嘆息。 他推開房門,準備去看一看孟重光如何了。 然而他甫一開門,卻見周望背對房門,坐在臺階上,把自己空坐成一道長影。 察覺有門響之聲,周望回過頭來,對徐行之笑了一笑:“徐師兄。” 徐行之問她:“怎么不去睡?” “睡不著。”周望摟著雙刀,將下巴枕在手背之上,語氣間頗有迷茫,“只是一日一夜之間,干娘沒了,干爹也不在了。” 徐行之啞然。 對周望而言,她自小在蠻荒的野風(fēng)里養(yǎng)大,外面的世界,刮的風(fēng)都不是她熟悉的風(fēng),每一個物件、每一處街景,于徐行之他們而言是久別重逢,但對周望來說,卻都是他鄉(xiāng)之物,他鄉(xiāng)之景。 她唯有依賴著她認識的那些人,然而,從她生下來就相伴在身邊的人,一個消失了,一個則徹底地改頭換面,成了另一個人。 但還沒等到徐行之想到安慰她的言辭,周望便笑了起來,點漆似的眸子里閃著淺淡的薄光:“徐師兄,不必管我。我一個人想想便是。” 懂事的孩子總是格外叫人心疼些,徐行之還想說些什么,卻突地聽到旁邊的房間內(nèi)傳來杯盤大規(guī)模翻倒的脆響。 旋即,有一名風(fēng)陵弟子快步奔出門來,語氣驚慌至極:“徐師兄,您快來看看吧!孟師兄像是發(fā)夢魘了,他……” 第104章 夜間訪客 話音未落, 那跑出報信的風(fēng)陵弟子便被自后而來的一記掌風(fēng)掃開,飄飄蕩蕩地跌開幾步,險些直接翻過二樓護欄掉到樓下。 孟重光蒼白著一張臉, 赤足從一片燈影搖晃中跑出, 左右環(huán)顧一圈, 瞧見安然無恙的徐行之, 終于露出得救似的表情, 掙扎著向他奔來。 把徐行之踏踏實實地攬入懷中, 確認那并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隱約有了血色,埋下頭,小牛犢似的拿腦袋去鉆徐行之的胸口。 越是愛, 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只想把眼前人的心鉆個洞, 住進去。 徐行之伸手去撫孟重光的后背。他的后心背濕了一大片,熱騰騰的汗氣蒸軟了衣裳, 蒸濕了頭發(fā), 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層霧氣, 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軟綿綿的,柔弱可欺。 而下一秒, “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發(fā)力,把徐行之攔腰抄抱了起來,抱入屋內(nèi),留下一眾人等各自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