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然而,他這回選擇了先去無頭之海尋找鑰匙碎片。 五年一蘇醒的饑餓的蠻荒巨人,在無頭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現(xiàn)。 他們恰與一隊擁有十數(shù)之眾的百尺巨人狹路相逢,其結果如何,不言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開了無頭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們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馳留下,保護徐行之等人。曲馳在費盡心力殺掉兩名小巨人后,不顧身上傷勢嚴重,前來馳援周望,卻為護著靈力尚殘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風所傷,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于此地。 他們埋葬了曲馳,可陶閑不肯再隨他們前行,只愿留守在墓前為他守戍。 萬般無奈下,幾人再次啟程。 來到化外之地時,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見了被放逐入蠻荒后,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見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詢:“曲師兄現(xiàn)在何處?” 孟重光生平間難得產(chǎn)生了有口難開的悲愴之感。 幾人趕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處安心的落腳點,便在此處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于殿中的諸人突覺地動山搖,如有海嘯降至。 ——一只足有通天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濃郁的人rou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澤,將一切踩為了須塵齏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轉的時間愈長,孟重光負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只覺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漿汪洋,只能抱著一塊舢板浮浮沉沉,盡管根本不知道這塊舢板將會把他帶往何方,他還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說回頭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遠,太深,早不知岸在哪里。 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會把自己燒死在爛柯陣中,以灰飛煙滅的代價去彌補他制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guī)熜值穆飞?。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死啊。 至于徐行之的古怪之處,孟重光亦不是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都會嘗試殺自己,每一次又都會作罷。這剛開始讓孟重光失魂落魄的舉動,到后來反倒變得有趣起來,他甚至一度把這件事當做了苦中作樂的笑料。 每每想象到眼前師兄抓耳撓腮不舍得下手的模樣,已經(jīng)被匕首抵上額頭的孟重光就會默默想道,師兄真是可愛。 除此之外,徐行之還總會莫名其妙地長久昏睡。每次醒來后,看向他的目光就越近似十三年前的師兄,溫柔,繾綣,但也包含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因此,他既盼著師兄睡,又怕師兄睡。 孟重光已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人,想師兄待自己更溫柔,卻唯恐師兄在哪一個長夢間溘然長逝,他便又要重來,把那些驚心動魄、肝腸寸斷,再事無巨細地走過一遍。 不知道第多少回,他再次回到了中天光輪的微光普照之下,獨自一人倒在了曠野中。 瀼瀼的夜露沁染到他破損的傷口之中,巨人的咆哮和弟子們的慘嘯聲猶在耳側,然而他知曉,他再次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這次也沒有死在陣中,真好。 他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燒得看不見了,但那條已跑過多次的路,他絕不會認錯。 孟重光周身血液已被蒸干,這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嘔血的時間,于是他抓緊時間,帶著焚毀的焦軀,再一次朝著藏尸地充滿希望地奔跑而去。 遠遠地,他又看見了被剃刀怪物追趕的徐行之。 像以前數(shù)次經(jīng)歷過的一樣,他朝徐行之呼喊,叫他快跑,同時再次阻攔在了剃刀怪物與徐行之之間。 他剛對這已殺過數(shù)遍的怪物露出一線獰笑,就聽見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什么? 徐行之不帶絲毫猶豫地與他擦肩而過,將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徑直向怪物沖去! 孟重光錯愕不已,脫口喚道:“……師兄?!” 徐行之已經(jīng)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灌入耳朵中,把來自身后的呼喚聲淹沒殆盡。 緊接著,孟重光眼睜睜看著徐行之以一只木手為代價,將旋閃著靈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 待怪物噴濺著污血倒下后,徐行之確定它已無反抗之力后,又上去補了一刀。 孟重光愣愣地望著徐行之的動作。 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于自己手中的。 ……這次,似乎有一個不一樣的開端了? 這般想著,孟重光渾身氣力皆失,軟軟倒在地上。 少頃,長溝流月之間,一個青年背負著一個黑漆漆的焦影,哼著古調小曲兒,吟嘯徐行。 孟重光把燒焦的臉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寧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這回,師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輕易浪費。 與此同時,現(xiàn)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溫雪塵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側翻的輪椅空轉不休,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磨得人牙酸。 九枝燈一雙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聲調卻冷若寒冰:“溫雪塵,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你為何要殺我?”溫雪塵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從懷中掏出一條邊緣已泛了黃的手帕,待看清那邊角上繡著的“弦”字后,眸光一動,又探手入懷,取了另一條手帕,仔細地將手指上的血污抹去,“我是讓他去殺孟重光?!?/br> 九枝燈眼中火意更盛:“是嗎?那你把他丟到岳溪云身邊,是何意圖?” “不管我是何意圖,他都被孟重光帶走了?!睖匮m泰然自若。 眼見此人滿不在乎,九枝燈只覺額心突突跳著,脹痛不覺:“……等我進蠻荒把師兄帶出來,再與你算賬?!?/br> 聽到此言,溫雪塵卻難得變了顏色:“九枝燈,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九枝燈漠然道:“這世上還有你聽不懂的話嗎?!?/br> 溫雪塵試圖從地上掙扎起來,然而雙腿軟弱,氣力難支,他只好以雙手撐于地面,厲聲道:“你進蠻荒?你知不知道,道門中有多少人對你壓制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懟?你一旦離開,四門事務該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亂了,你這十數(shù)年來的苦心經(jīng)營便盡作了那東流水!況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對上孟重光,你沒有勝算,但徐行之有!” 兩個憤怒的人瞪視著彼此。 最終還是溫雪塵身體欠佳,堅持不住率先潰退。他取出藥瓶來,倒出兩粒深褐藥丸,去醫(yī)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臟。 在舌下安置好藥物,溫雪塵方又開口:“你若是當真不放心,在將情況監(jiān)視清楚后,派我進去帶他出來便是?!?/br> 九枝燈眸色沉沉,像是一方無底深潭,蒸騰著濃郁寒氣,溫雪塵倒也不懼,淡然地回望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九枝燈道:“我自會監(jiān)視?!?/br> 方才他已再度開啟蠻荒之門,派遣一名持鏡弟子拿靈沼鏡進入門內,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敗退、徐行之現(xiàn)身的一幕。 九枝燈說:“師兄若有三長兩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會扔你下去。” 溫雪塵自行扶正輪椅,聽他這般說,竟是笑了笑。 九枝燈一見他笑顏便覺心浮氣躁,頰側咬肌發(fā)力鼓了一鼓,才擠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字來:“滾?!?/br> 溫雪塵用雙臂把自己撐放至輪椅上,神情淡然地準備踐行“滾”的命令。 然而他剛滾到門口,身后就又響起了九枝燈冷幽的問話聲:“你膽敢背著我做出這樣的事,不怕我會殺了你?” 溫雪塵側過半張臉來,俊秀的面龐上還隱隱有剛才掌摑的紅痕:“你不會殺我的。” 九枝燈只覺指節(jié)快要被自己捏斷:“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嗎?”溫雪塵回首,眼中卻沒有譏嘲之色,像是敘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除了我,你還有能說心里話的人嗎?” 九枝燈幾欲暴起,然而先于怒意浮現(xiàn)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無力感。 九枝燈捫心自問,十三年間,除了醒尸溫雪塵,他再無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于他現(xiàn)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燈卻當真不舍得殺他。 溫雪塵就這樣把自己轆轆搖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過,天空已翻出魚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煙,清清裊裊,這日出之象頗有雅致之意,然而溫雪塵卻無心欣賞。 他扶住guntang的額頭,心緒并不似剛才在殿中那般寧靜。 ……徐行之身懷世界書,本身就極為危險難測,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殺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蠻荒?孟重光就算修煉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樣也翻不出蠻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舉,拱手將世界書送進蠻荒里去。 明明只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結一切…… ——當時把他推入蠻荒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魘住了嗎? 溫雪塵將納在袖中的雙拳握緊。 即使九枝燈不提,他也會循機進入蠻荒,彌補這個堪稱荒謬的錯誤。 …… 浩渺龐大的碎片螢火蟲似的飛攏、聚集,時而成流,時而離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后,每一片殘缺,都找到了能夠填滿它的碎塊。 ……徐行之睜開了眼來。 從被洗魂之術侵入身體之前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 記憶本無重量,徐行之卻被壓迫得頭皮發(fā)麻,眼睫沉重,回復意識后許久,他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在他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一雙唇卻先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它準確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輕輕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側,用溫暖又輕柔的話音提示他:“……師兄,你醒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溫雪塵的內心其實也很希望能讓師兄他們走出蠻荒…… 第91章 融融其樂 徐行之自從進蠻荒后, 身體便總有異常,時時暈倒,因而當他煞白著面色突然暈厥時, 周北南等人也只是亂了片刻陣腳。 眼見著孟重光將他抱入臥房, 周北南還忍不住冒了句風涼話出來:“身嬌體軟, 跟花樓里的姐兒似的。” 然而, 誰想到他這一睡便是十數(shù)日光景, 任誰喚也起不來, 唇、臉、額頭都往外冒著細汗,時有呻吟之聲,面色若紙,偏偏經(jīng)脈流轉正常, 號也號不出個所以然來。 第三日的時候,周北南已急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了, 隔半盞茶時間便火燒似的要去看看徐行之是否轉醒,曲馳雖是輕聲安撫于他, 十次里也有八次是隨他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