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每七年都要拿出一次來召開賞談會的、鎮守四門的神器呢? 九枝燈難道能算得到,即使在谷破山亡,峰傾川斜之時,四門也不會動用神器? 徐平生心里隱隱有了些可怕的猜想。 而這些猜想,也在每一個戍守的弟子們心中悄無聲息地擴散開來。 ……神器真的存在嗎? 青竹殿內。 聽了曲馳的話,廣府君強自鎮定:“……你此言何意?我聽不懂。” “廣府君,您無需隱瞞于我。”曲馳聲調平溫道,“我師父明照君飛升至四梵天前,把該交代的事情都同我交代過。我知道,四樣神器中,唯有世界書尚存于世,并保存在風陵山間。” 廣府君不語,神情間隱隱有些閃爍。 曲馳娓娓道來:“據我所知,當年鴻鈞老祖有意用隨身的四樣神器在此重天制造蠻荒監獄,四方鎮守,方得萬全。蠻荒鑰匙亦是從四樣神器上剝離下碎片,捏合而成的。誰想臨入蠻荒前,神器之一的世界書演化六欲,衍生心神,與老祖座下一名弟子心意投合,結下情緣……” 當初,曲馳聽明照君說起此事時,亦覺不可思議。 那名弟子跟隨鴻鈞多年,專司器物,看管神器時,卻平白得了世界書中的神魂愛戀,無形中生出許多妄念來。 他巧言令色,致使世界書神魂顛倒,竟決定欺瞞老祖,分化出大半神力,虛造出一本假書,想讓假書代它進入蠻荒,自己則留于世間,與那弟子廝守永生。 然則老祖豈是能輕易欺瞞的,蠻荒方成,老祖便覺其間缺了一縷神魂氣息,虧得其他三樣神器成功融合,漸成三足鼎立之勢,才將擒獲的起源巨人成功圈禁其中。 那弟子猶自貪婪不足,起了吞象之心,執筆狂言,竟想利用神器之能,行誅殺鴻鈞、冒險奪尊之事,幸得及時被鴻鈞發現。 此事之后,弟子身死殞命,世界書神魂作灰。 左右這世界書神魂已失,神力銳減,帶走也是無用,鴻鈞便將其留給了弟子玄非君,令他將其封存起來,善加看管。 老祖前往六重天定居之后,玄非君耗盡心血,培植四門。為求得一個名正言順的道門正統聲明,玄非君自行摶造三樣“神器”,謊稱是鴻鈞老祖遺留下來的寶物,分別交與清涼谷、應天川與丹陽峰保管,吩咐他們需得長長久久地隱瞞此事,只允許在飛升之前,把“神器為假”的秘密告知繼位之君。 至于尚存神力的世界書,玄非君將其托付給了愛徒赤鴻君;而赤鴻君在飛升上界后,又將其交給了徒弟清靜君岳無塵。 岳無塵某日酒醉中,帶一弟子擅入藏寶閣,說請他一睹神器世界書的真容,誰想那弟子無意間觸動封印,致使世界書真氣泄露,捕捉到來人氣息,又失其判斷,便自行融入其體,寄生其間,好借靠此體汲取天地靈氣,彌補其虧損。 那弟子剛入仙道,難以負荷神器威能,當下便失去了意識。 幸虧神器有損,酒意稍醒的清靜君又及時與他調理經脈,在他昏厥的十日間一刻不停地為他疏導,方才保住了他一條性命,也使得世界書與他的血rou連在了一起。 那弟子醒來后,渾然忘記了發生過何事,只知他托“天道”之福,被收為了風陵山首徒,惹得他也是一頭霧水。 后來,他還時常同曲馳他們顯擺,說自己這首徒身份得來如此輕易,想來定是他長相太過英俊的緣故。 曲馳想到那意氣張揚的少年的模樣,唇角微挑,指尖在拂塵柄上緩緩摩挲。 即使有封印加諸于殿外,廣府君仍竭力壓抑著音量,道:“此事為本門秘辛,師兄和我未曾對任何人提起。你又是從何得知的?” 曲馳溫言道:“此事不僅我知曉,九枝燈定然也是知曉的。他膽敢直接進犯四門,極有可能是已得知神器失位之事。尤其是在屠滅……” 說到此處,曲馳話音微頓,似是咬了一下舌尖:“……屠滅清涼谷后,他絲毫不懼神器威能,直奔風陵而來,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事情既已挑破,再隱瞞也是無趣,廣府君嘆了一聲,道:“是。世界書……確然是在徐行之體內。” 廣府君當初得知此事,只覺天崩地裂,當即拔劍就要去把那少年殺掉剖開,好取出世界書,令其重歸本位,以免后患,然而清靜君心懷有愧,極力回護,百般勸說,廣府君才勉強留了他一條性命。 這些年來,他想方設法令徐行之抄書,也是意有所圖,好叫他厭倦紙筆,沒有興趣去涂抹亂畫,激發自己體內世界書的功效,從而擾得天道大亂,惹出什么不可回寰的禍事。 曲馳見事情已經說開,便穩聲報出了自己的來意:“廣府君,我想讓行之動用世界書之能,力挽狂瀾。” 廣府君脫口而出:“萬萬不可!” 曲馳倒也不意外,反問:“為何呢?” “世界書能做到什么,古籍無載,無人知曉!誰也不知那會是多大的能力!”廣府君咬牙道,“徐行之他向來狂悖,德不配位。這些年來我與師兄苦心隱瞞,就是忌憚他一旦得了大能,為所欲為,就再無人能攔住他了!” 曲馳靜靜反問:“那要如何?即使眼看四門盡數覆滅,您也不肯求助于他?” 廣府君圓睜雙目,吁吁喘著粗氣。 曲馳:“恕我冒昧。您是怕行之報復您嗎?” “我怕什么?我的性命,他要便拿去!”廣府君毫不猶豫,“我怕的是他心中仇意深重,不肯馳援四門,或者借機與那九枝燈沆瀣一氣!若是到了那時,我能拿他如何?你又能拿他如何?” 曲馳望準廣府君,眸色沉靜如水,穩重得讓人心生暖意:“廣府君,您與行之相處多年,行之行事雖然偶有不妥之處,但他重情重義,若他知道四門蒙受之禍,就算是越渡重洋,萬水千山,他必會回來。” 猶疑甚久,廣府君低聲:“……他會嗎?” 曲馳露出溫和寬厚的笑意,對廣府君攤開手掌:“可以先將行之的右手拿與我嗎?” 廣府君一怔。 自從想通行之的身份是世界書載體后,曲馳便明白了許多事情。 “這么多年來,世界書早已滲透至行之血rou之中。所以,行之的右手掌里是有世界書碎片的吧。”曲馳道,“您若是信得過我,便把此物交與我。我來為行之作保。待我找到行之后,碎片必會歸于其體;以此為憑,也能讓他相信我的話。那時候,他絕不會坐看四門潰散的!” 廣府君臉色變幻數度,終究,滿腔猜忌還是敗給了守山之心。 他于腰間解下一枚錦囊,交在曲馳手心。 在曲馳勁瘦的指尖擦過錦囊表面時,附著其上的層層封印被劃出細碎微光,于他指間熠熠閃耀。 眼看曲馳把錦囊妥帖收好,廣府君沉下一口氣詢問:“曲馳,我且問你,丹陽峰打算如何對敵?事先說好,我風陵打算死守山巒,決死不退!” 曲馳溫文爾雅道:“廣府君,您只能保證您自己死守山巒,決死不退。” 廣府君拳心捏得咔嚓一聲悶響,只覺自己受到了莫大冒犯:“……你這是何意?丹陽峰難道打算效仿應天川,降于魔道?” 曲馳道:“……我確是如此打算的。” 一套瓷盞應聲落于地面,滾茶潑濺在曲馳腳面上,其怫然狀一如現在的廣府君。 曲馳不溫不火,徐聲解釋道:“現如今,丹陽與風陵不該困守危樓,各自死戰。清涼谷鐵血,為保清白,抵死一戰;應天川有情,為保平安,不得不降。四門已去兩門,為著存留實力,我建議,丹陽峰與風陵山大開山門,放走所有弟子,留下兩座空山與那九枝燈,好過聚在此處,讓魔道一網打盡。” “休要長他人志氣!我就不信,我風陵山決死與其一戰,他能討得什么便宜!” 曲馳:“討不到。” 在廣府君烈烈如火的憤怒目光注視下,曲馳俯下身去,把摔落于地的瓷碎一片片撿起,合于掌心。 “廣府君可以去守門弟子那里看看,單看他們的眼睛,您便能曉得,究竟有幾個弟子和您一樣,真正存了殉山之心。” “他們是自愿留下——” “人愿善變。人心如此,強求不得。”曲馳把碎片撿好,歸攏放于桌角,“廣府君,我丹陽峰兩千三百六十五名弟子,在瞧見清涼谷與應天川的前車之鑒后,我敢說,真正有留守之心的,不過百人。清涼谷規模比我丹陽峰稍大,一百五十人,總是有的。” 廣府君臉色難看得像是被人踩過一腳。 曲馳說:“魔道現在是想求一個一鼓作氣,速戰速決,盡快拿下四門。您說,二百五十人,能抵得過現在鋒芒畢露、戰意正盛的魔道大軍?” 廣府君切齒拊心:“四門氣數……難道就這么盡了不成?!” “絕不會盡!”曲馳向來溫和的眉眼里漸生微光,充盈著鐵石般的意志,“這些弟子并不是不眷戀正道,只是不想白白送死!您若是以君長之尊,率領這些弟子退至安全之所,徐徐圖之,四門之輝明明如日,絕不會被魔道所奪!” 廣府君注視著這青年眼里溫和卻不失毅然的火苗,沉吟許久,才問道:“……所以你剛才說,你要降于魔道,是何意?” “……北南和周弦,總得有人要救。雪塵的仇,總要有人去報。”曲馳淡淡說,“我來救。我來報。” 第85章 舊仇相見 卅四離開第二日,風陵山、丹陽峰各各收起陣法,大開山門,下令弟子們不必殉山,任其去留。 第一個時辰,無人肯出。 第三個時辰,守山者十去六七。 第十個時辰,守山者十去其九。 情形比曲馳預料得要好些,待他回轉丹陽,捧名冊點過一遍,山中尚存一百四十七人。 級位較高的幾名弟子聚于平月殿,沉吟不語,頗有云屯雨集的慘像。 曲馳掌心持卷,神情如常:“‘怒傷肝,悲勝恐’,徒勞義憤,于事無補。既是要降,降得開心些也無妨。” 明照君次徒林好信道:“曲師兄,我們都聽你的。” “不用聽我的。”曲馳動作斯文地整理著自己的袖口,“降俘難為。落入九枝燈彀中,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確定他能夠信任于我。” 弟子涂一萍咬牙道:“若是魔道敢動師兄分毫,我們便同他拼了!” “拼什么?拼成下一個清涼谷嗎?” 曲馳說話語氣溫馴,不疾不徐:“魔道已放出話來,四門之人,降者不殺不囚。……這話雖不能盡信,但以我之見,魔道若不想招致天下道門仇愾,必會善待降俘。再退而言之,即使九枝燈懷疑我,無論結局是殺戮還是流放,你們都不要插手。” “……師兄!” 曲馳抬手安撫:“沒有我,丹陽峰不廢江河,依舊是丹陽峰。依我們之前之約,你們繼續留守山間,看護好丹陽先師遺留下來的各樣器物典籍。但倘若實在守不住,也實在無需以命相搏。人是活的,東西是死的,切切記住。” 林好信聽曲馳這么說,便知他心意再難轉圜,索性不再勸解,問道:“師兄,風陵那邊如何了?” 曲馳掩卷,眸光微沉。 兩山明面上散去弟子,但實際上已與眾弟子約好了相會之所。 這些弟子們肯在事變后留下戍守,便是對四門有情,只是出于人情人性,不想白白送命,如今有了迂回之法,他們自是欣然遵從。 但弟子們群龍無首,總需要一個有威望、有資歷的牽頭之人帶領,方能成事。 考慮到廣府君昔日與九枝燈的種種罅隙不睦,留下著實不妥。于是二人商定,曲馳留下,在丹陽開門獻降,風陵諸事則由元如晝料理,廣府君則負責帶領兩山弟子,養精蓄銳,伺機而動。 把計劃一五一十同弟子們陳述一番,殿外突然有弟子前來通報:“林師兄,那人醒了。” 林好信“嗯”了一聲:“他沒事兒了吧?” “熱已退了。”通報的弟子語氣間頗有些哭笑不得,“可他還是說要拜師。” 曲馳略有好奇:“……拜師?誰?” 林好信拱手稟告:“師兄,這是三月初三時發生的事兒,有個凡人逆流登山而上,說想要拜入丹陽。當時您在研究對魔之策,我便沒將此事拿來煩擾您。” 曲馳沉吟:“此時?” 林好信道:“是啊。人人都趕著下山,卻有人在這生死存亡的關口上山,我覺得蹊蹺,便與他說了眼前局勢,他卻只問您情形如何,有無受傷。我懷疑他這般追根究底,是魔道的探子,就把他關了起來。誰想他是個經不得風的,關了不到兩日就發燒病倒了。我叫閔永守了他幾日,看來現在,應是已無大礙。” 曲馳把竹卷名冊不輕不重地送上了面前的檀桌。 只這一個動作,林好信便曉得曲馳不大高興了,立即下跪稟道:“師兄,實在不是弟子有意為難凡人,實在是這風聲鶴唳的,他突然跑上山來,這——” “我去看一看。”曲馳立身站起,一甩右袖,負起單手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