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繼續去鉆牛角尖,權且將這點莫名的懷疑記在心中。 在離開虎跳澗枯湖前,徐行之將附近幾十株將死的花都摘了,汲干花蜜,做了四顆花蜜糖。 一顆自然是給孟重光,兩顆他分別給了曲馳和周望,剩下一顆他揣在懷里,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給他吃,但眼見陸御九這么難過,徐行之一時心軟,就把糖給了他。 徐行之問:“好吃嗎?” 陸御九含著糖,含含糊糊地:“曲師兄他有嗎……” 一提這事兒徐行之就覺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來就分給曲馳,誰曉得他不舍得吃,舔都不肯舔一口,趁陶閑睡覺時塞到陶閑嘴里去了,差點把陶閑嗆著。” 徐行之談起曲馳時,口吻自然熟稔得如同在談論多年老友。 陸御九軟聲道:“謝謝徐師兄……” “想謝謝徐師兄就別哭了。”徐行之說,“徐師兄內衣都濕了。” 陸御九不好意思了,快速抬起臉來,拿手背賣力地去蹭徐行之肩膀上濕掉的那一團。 等他意識到自己忘了戴面具時,驚慌地抬眼一看,卻見徐行之已經先于他閉緊了眼睛。 他體貼地催促道:“快戴上吧。我什么也沒看見。” 在徐行之想象中,陸御九應該是遭遇了什么橫禍,毀了容貌,方才戴了那么一副唬人的面具,權作遮擋。 陸御九既然不想叫旁人瞧見自己的臉,那么自己何須因為無謂的好奇心去窺探他呢? 等了一會兒,他才等來陸御九帶著輕微哭腔的聲音:“徐師兄……” 徐行之以為陸御九已戴上了面具,便睜開了眼來。 旋即,他倒吸一口冷氣,只說出一個“你”字,便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陸御九沒有戴上面具。 然而在鬼面之下的卻不是徐行之想象中枯朽腐敗的傷疤,而是一張清秀過分、毫無瘡疤的娃娃臉。 陸御九的眼睛生得很圓,哭腫起來后更是紅得小桃子似的可愛,臉rou又白又軟,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搶了過冬板栗而難過的小松鼠。 徐行之回過神來:“……你臉上沒傷?” 陸御九怯怯地搖頭。 徐行之想不通了:“那為何要戴面具?” 陸御九抿一抿唇,重新將面具戴好,又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在徐行之面前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在清涼谷修行這些年,我本領低微,悟性也是一般,但偏在參悟鬼道上有了些造詣。進入蠻荒后,我若是仍秉持所修仙道,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于是……于是我棄了仙道,專心研習鬼道……” 說這些話時,他目光躲閃,隱有悔意:“后來,我找到了清涼谷幾個師兄的殘魂。……清涼谷等級很是森嚴,我輩分低微,無顏指揮師兄,更無顏以鬼修身份面對師兄們,索性撿了一塊廢鐵,做成這副模樣,戴在臉上……” 徐行之摸了摸他的頭發以示安撫:“周北南知道嗎?” 陸御九答:“周北南是我收的最后一個鬼奴。他瞧見我的時候,我便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徐行之有些好奇:“怎的不告訴他?他又不是清涼谷人。” “他……”陸御九耳廓燒得火紅,“他一直以為我被人毀了面容,一直不許別人碰我的面具,有一回還,還差點打了要來摘我面具的阿望。他那般護著,我不好意思告訴他……” 徐行之覺得陸御九的情態有些古怪,又想一想周北南對陸御九那股護食的勁兒,再加上前些天被迫看過南葉二人的活春宮…… 他了然于胸道:“哦。你們兩人……” 他把未出口的后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因為陸御九只聽過前半句話,臉就活生生燒成了一只紅豆包:“沒,沒有,真的沒有!” 徐行之對陸御九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不予置評。 提起了周北南,陸御九就好似有了無窮的話說:“……當年我把他撿回來的時候,特別討厭他。他因為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心里憋氣,一肚子邪火,成日里凈沖我發,我煩他煩得要命,都不想要他了。” 徐行之想一想周北南那副世家大公子的德行,深覺陸御九煩得有理。 “……不過,想著他已經……不在人世,我也就沒那么氣了。再說,他能碰到的只有我,我要是再不理他,他就太難過了。” 那副鬼面著實做得不錯,把陸御九偏溫軟的腔調硬生生扭曲得有了幾分恐怖之意。不過看到過陸御九的真容后,徐行之再聽他說話,怎么聽都只會想象出一只小松鼠在委屈巴巴地數松果的樣子。 ……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么陸御九非要戴著面具了。 畢竟陸御九的聲音、長相,以及身高,看起來毫無威懾力,即使在他盛怒之時,看起來大概也只像是少年在使小性子。 “后來……我和他就一直到了現在……” 說到這里,陸御九的腔調微微顫抖:“可是,我沒,沒能保護好他……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本能看到南貍來的,但我那時看他找到自己的尸身,實在難過,就想放他一個人在那里坐一坐……” 說到這里,陸御九難過地抽泣起來:“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誰都保護不了……” 徐行之靜靜注視著他。 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原主記憶里那個為了救同輩不惜豁出自己性命去的小鬼修,矮小、愛哭卻又講義氣。 徐行之突然想到,數天前他第一次見到陸御九時,他正站在高處,cao縱著符箓招魂引鬼,幽魂暗生,翻卷不休。 再后來,封山門徒為了搶回鑰匙,前來攻塔,陸御九身負重傷,原因也是因為站在高處,不慎中箭。 ……他似乎非常喜歡站在高處,哪怕會因此而受傷也在所不惜。 那么,他在施法運功時,冒險站在高處,大概是為了不讓自己顯得那么矮小和無能為力吧。 ——就像他用猙獰的鬼面擋住自己的臉一個道理。 陸御九想要讓自己變得比以前更強大,但讓他沮喪的是,事到臨頭,他仍然是一個沒出息的愛哭鬼。 徐行之正出神間,突然聽得身旁不遠處傳來一個略虛弱的聲音:“……天啊。又在哭。” 徐行之循聲望去,只見躺在那里的周北南竟已睜開了雙眼。 陸御九一怔之下,猛地撲了上去,壓在了周北南身上。 鬼奴唯一能碰觸到的就是鬼主,這一壓之下觸動他琵琶骨的傷勢,周北南脫口而出就是一句臟話:“你要壓死我嗎?” 陸御九的動作頓時小了,但還是撲在他身上不肯起來,小貍貓似的把雪亮的牙齒齜了出來,眼淚汪汪地發狠:“誰叫你拿禁咒之術往自己身上用?若不是我及時消去了那咒術,你就徹底被厲鬼奪舍了!我準你用了嗎?!啊?” 周北南叫苦不迭:“錯了錯了!我錯了!祖宗你起來成嗎?!” 見此情景,徐行之也不方便在此逗留。他功成身退,悄悄朝洞外走去。 留在洞里的陸御九依依不舍地爬起身來,跪坐在床邊,鼓著嘴巴猶豫了好半天,才對周北南說:“……我剛才吃了糖。” 周北南剛緩過那陣疼勁兒,腦子轉得慢了些:“什么意思?” 陸御九問:“你想不想吃?” 周北南還沒說話,陸御九俯身下來,在周北南唇畔小老鼠偷食似的啄了一口,將一口還沒完全融化的甜蜜渡了過去。 他紅著臉直起身子:“只有這么一點了,你不許嫌……唔!!” 周北南抬起沒受傷的左臂,扶住陸御九的后腦勺,把還沒完全直起腰的陸御九摁了下來:“……剛才沒嘗到。再來。” 徐行之一邊把玩著折扇,一邊想著心事。 如今,孟重光已經得了兩片鑰匙碎片,那所謂的“世界之識”要是知道自己這個刺客正事不做,還幫著孟重光他們往外跑,怕是要給氣涼了。 他獨自一個走到洞外,正好遇見迎面而來的元如晝,便笑著沖她打了招呼:“如晝。” 元如晝見了他,略略頷首:“師兄。” “重光呢?北南醒了,我正好找……”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 元如晝望向徐行之,語氣中有些疑惑:“……師兄?” 徐行之回身望向洞內,目光內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總算想通南貍之事究竟是哪里怪異了。 ——蠻荒的鑰匙碎片對蠻荒的任何人來說,都是珍貴無比的寶物,但是,南貍似乎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片被葉補衣撿上岸來的碎片就是蠻荒的鑰匙! 他不僅把這個小玩意兒給葉補衣做了裝飾,還任由靈力低微的葉補衣戴著它走來走去。 ……那么,南貍本人都不知這是蠻荒鑰匙,那被他們擒獲的封山之主,又是從何處知道南貍這里有蠻荒鑰匙碎片的? 山影疊疊,上出重霄,絕巘怪柏,縱生蔓長,此景配合著倏然立起的蠻荒高塔,更顯得荒涼凄凄,無比怪異。 幾個身著清涼谷服制的弟子推著溫雪塵的輪椅,站在高塔之前。 溫雪塵的一頭皚皚雪發迎風飄動,他面向高塔,神情淡然,倒是之前來過此處的兩個弟子心有余悸地望著那滿地滾動的索命星砂,兩股戰戰不已:“……溫師兄,此處危險,他們又不在塔內,我們還有進去的必要嗎?” 溫雪塵簡明扼要地下達命令:“進去。里面還有一個人在,我要問他些事情。” 溫雪塵既有令,幾個弟子莫敢不從,心一橫,方才推了輪椅過去。 星砂在地上淺淺沉浮,蠢蠢欲動,但溫雪塵懷中八卦輪盤光芒橫溢,硬生生壓制住了那星砂的妖力。 輪椅平緩前行,碾壓在地面上,沙沙作響。 幾個弟子步行穿過此處時,均是一身冷汗。 上次來過的弟子抹了把冷汗,試圖同溫雪塵說些話,分散下眼前的緊張氛圍:“……溫師兄的輪椅做得真好,履地平穩。自從十幾年前第一次見溫師兄時溫師兄便一直坐著,可見質量也是一流。這是出自于哪位能工巧匠之手?” 溫雪塵頭也未抬,答道:“……徐行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訂溫白毛和師兄的少時往事。 師兄:專治各種傲嬌,藥到病除,歡迎到訪。 第38章 以牙還牙 十五歲的溫雪塵初見到十三歲的徐行之時,是非常討厭他的。 可以說,自出生以來,他沒見過這種不敬尊長,行事孟浪的登徒子。 即便在病重落魄時,小溫雪塵身邊也有兩個管家日夜照料,喝藥用的是冰壺玉碗;入了清涼谷,他因天賦超群,被師父扶搖君另眼相待,三年便被擢升為座下首徒。 清涼谷尚尊崇長,高低尊卑壁壘分明,有修煉十數年亦無成就的清涼谷門徒,見了溫雪塵,都得客客氣氣喚上一聲溫師兄。 在遇見徐行之前,溫雪塵從未接觸過市井出身的人。 某日,扶搖君令他與風陵山新君清靜君首徒徐行之共同出行,緝拿一名在風陵山和清涼谷管轄地帶的交界處流竄作亂的鬼修。 溫雪塵攜兩名師弟,拄著楠木手杖走出山門時,只見兩名風陵山裝束的年輕弟子候在門前,卻不見那徐行之蹤影。 他微微皺眉:“風陵徐行之何在?”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