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公子說闞翎就在外面候著,全聽我一句話,應還是不應。 “……應,還是不應。”公子問我這話時,聲音波瀾不驚,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有意無意,正朝著我身后畫像的方向,里面是霧靄沉沉,一去不復返的星漢。 闞翎要娶我,我自是要應的,哪怕此時我心疼站在我身前的公子一身單薄,赤著腳,滿身的傷。 我在他掌心寫一字,應。 他又像之前那樣,抿唇一笑,收攏掌心。 我以為他會放我去見闞翎,在我跑出去以后,公子卻拉著我的手將我拉回來。 他說:“他不急。我要送你一樣禮物,更急一些?!?/br> 說著,他兩只手輕柔的撫摸上我的面頰,一寸一寸,從下頜骨、顴骨、鼻梁、眉骨、額頭,他在摸我臉的輪廓,他的掌心沁了冷汗,一貫漂亮修長的手指像冰塊一樣涼。 他身上的味道如此熟悉,我早已習慣,習慣了那只有巫蠱師身上才有的妖異香氣,他的呼吸越來越近,慢慢將我逼至墻角,以至于好幾次我都以為他要親上來,但他沒有。 公子的聲音比情人更溫柔繾綣,他低頭時,鼻尖蹭過我的,哄道:“莫哭了,我要送你一頂漂亮的面具,七夕戴出去玩兒?!?/br> 他為我擦去眼淚,才將我放走。 當我走出書房,看見窗子上映出他被拉長的影子,公子仍靜默立在那里,像我從前無數次見過的那樣,人比紙薄,形單影只。 我穿過水榭,伴著紛飛的白紗,水面飄來公子令人心碎的聲音,他哭得聲音都啞了,按耐不住的悲意涌上胸腔,公子喊得好絕望,他喊:“歲歲……” 公子的歲歲。 公子大概是想念他的夫人了罷。 我匆匆穿越過幾道門,頭頂一輪圓月伴行,終是遇見了那身穿胭脂紅袍的少年郎君,意氣風發,闞翎亦是紅了眼眶,情難自禁。 我撲進他的懷抱,他一雙眸子熠熠清光,低頭看我,聲線清朗又微微顫抖:“歲歲,我好開心?!?/br> 今夕何夕,也未可知。 自從我和闞翎的婚期定下來,我每天忙得停不下腳,又要和丞相府的老嬤嬤學禮儀,又要準備婚事需用的東西。闞翎派了些可靠的人來代我照顧花公子,我省了不少力氣,也有了那么一點余出來的時間去找闞翎了。 我想讓闞翎為我畫一幅畫像,他答應了我。因為我偏偏等不及,他就點燈熬油的畫了三天三夜,總算趕出來了。 我著實感動,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的未婚夫,親了他一口。 然后我看的他給我畫的畫像,恨不得退婚。 “哪里不像呀,我可是想著歲歲的臉,一筆一筆畫出來啊?!标R翎覺得他很無辜。 據說我未婚夫的書畫皆是京城公子里面最拔尖的,一畫難求。 我偏不信。 我指著畫提要求:“嘴巴再畫紅一點,眼睛,眼睛再畫大一點,還有鼻子……” 闞翎虛心接受了我的建議,并重畫了一副交給我,我細細審視一番,這才意會到了我未婚夫畫技的出神入化。 “闞翎你真好!”我扯著郎君的袖子,高興得心肝發顫。 他有點兒臉紅,將這幅畫交與我:“這幅給你,前一幅我留著?!?/br> 我的笑凝在臉上:“……為何?” 他語塞,半晌才找到好借口糊弄我,露出兩個虛偽的小酒窩:“因為,那幅你不喜歡,你留著喜歡的就好了,反正我、我都喜歡……” 我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他一定是覺得那幅丑的更像我! 我把手里畫卷推他懷里,義正言辭:“若是你留著我那幅丑畫,我便將婚期延后!延到明年冬天!” 說完,我順走他放在桌上的過于寫真我的畫像,一溜煙跑了。 回去花府以后,我見公子一人在房前站著,什么也不做,似在發呆。 公子連續好些天這樣了,我雖害怕他就這樣下去,永遠醒不過來,卻也慢慢適應了下來。只要他醒過來,他便無時無刻不在受喪妻之痛,思念如穿腸的毒藥,如果是我,我寧愿什么都記不起來。 我湊到他身后,扯了扯他寬大的袖子,提醒他身后有人:“公子在做什么吶?” 我沒想到他會回答我。 公子指著空氣,說話文縐縐:“庭有紅梅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公子,你指錯了,在那兒呢。”我上前帶他指了正確的方向,那里真的生了一株又小又禿的樹。 公子微微一笑,眼睛上纏著白色綢帶,伸手給我:“帶我去看看它?!?/br> 我只好牽著他走過去,也不知道這瞎子要怎么看他的紅梅樹。 “你對闞翎可還滿意?”他牽著我的手,我倆一起站在半死不活的紅梅樹前,公子如是問。 我想起來公子曾以巫蠱之術救闞翎一命之事,便問他:“人人都說闞二公子性情大變,公子對他下了什么蠱,以至于與從前判若兩人?” 他握著我的手輕微一晃,答我話時卻慢條斯理,漫不經心:“這京城里的公子們有哪個沒被我下過蠱,中了蠱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受巫蠱師的影響,性情貼近些……情感相通些。我用蠱救了闞翎性命,是以在這些人中,他最與我相近。小歲,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br> 我想了半天,花無禁此話坦坦蕩蕩,我越想越覺得怪,卻又說不出哪里怪。 “既然闞翎被你下了蠱,若我滿意現在的他,也并不是真正的滿意他。公子,這樣不好?!?/br> 他無聲翹起唇角,聲音涼薄得有些諷刺:“莫要怪我,這是你自己選的,滿京城的郎君都來府上求親,是你自己選了闞翎?!?/br> 我想拿走我的手,可他偏偏不放。 氣氛不佳,我換了個話題:“公子,上回說好的禮物,別忘了送我?!?/br> 他淡淡“哦”一聲,繼續與我站成雕像。 我好半天才再次忍不住開口問他:“公子,你為闞翎診治,丞相許了你什么條件?” 公子挑眉,朝我偏過頭來,興致似被勾起,他笑:“沒什么呀,讓他幫我救一人罷了?!?/br> “那公子救他,花了什么代價?” 以巫蠱之術逆天改命,起死回生,會是什么代價? 他甩開了我的手,陰晴不定的公子忽斂了笑,冷巴巴:“不許問?!辈⑥D身想走。 “公……” 他打斷我:“不許叫公子?!?/br> 我不知哪句話觸了他的逆鱗,也不知他發哪門子邪火,可惜我不知道他下次清醒會是何年月,只好喊上一句:“我就說最后一句!” 怕他不同意,我脫口而出:“公子,你種的紅梅今年冬天會開嗎?” 公子背對著我的身子微微一怔,隨即我聽見他含了笑的聲音,溫柔如水月:“嗯。我會讓它開花的?!?/br> 我得寸進尺,怕他走:“那公子下次什么時候醒過來?” “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br> 公子話音未落,身形一晃,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