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中毒?”紅姑是久在場面上混的人,自然聽得出剛剛劉掌柜說的那番話是什么意思。只是好端端的,錦落怎么會中毒?一雙凌厲的目光在房中掃著,在掃到邢如意臉上時,猛然如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若不是身旁有瑞桐擋著,邢如意那張臉只怕要給紅姑刮花了。 “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你家小姐都給人下了毒,你居然還護著這行兇之人。來啊,快速衙門通知常捕快,咱們紅袖山莊可是要出人命了。”紅姑說著,先是將一巴掌狠狠的拍到了瑞桐臉上,緊跟著推開瑞桐,用手揪住了邢如意前襟。一股濃烈的香氣撲來,讓后者毫無意外的打了個噴嚏。 揉了揉鼻子,邢如意抬眉看著紅姑,“如意愚鈍,不曉得紅姑剛剛那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還敢問我是什么意思?”紅姑接連冷哼了幾聲:“你老實說,我們家錦落身上那毒是不是你給下的?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百花樓那個老冤家派你來的?好個下三濫的百花樓,自己的頭牌被人偷了去,倒是想著法子來害我的人。” “你有被害妄想癥嗎?”邢如意問著,將紅姑的手撥開。 “首先,錦落姑娘中毒之事我好不知情。其次,我與百花樓之沒有任何的瓜葛,我只是個賣胭脂水粉的,雖所賺不多,卻也足夠自己花費。因此,不管是從人情上,還是錢財上我都犯不著去為百花樓做事。紅姑是個聰明人,這么淺顯的道理那有不明白的。” “哼!”紅姑冷哼一聲:“倒真是有一張伶俐的嘴。你說錦落中毒與你毫無關系,那么這個你又該作何解釋?” “砰!”的一聲,紅姑將一只茶碗擱到邢如意眼前。那碗是水青色的,碗底殘留有許多黑色濃稠液體,而空中也彌漫著絲絲中草藥的味道。 “邢如意,你敢說這碗藥與你沒關系嗎?” 邢如意只笑不語,將那茶碗拿起來聞了聞:“銀柴胡、地骨皮、炙鱉甲、黨參、當歸、百部、阿膠珠、知母、貝母,這是我給錦落開的方子。” “承認了是吧?”紅姑冷冷的笑著:“紅袖山莊的人都可以作證,錦落就是喝了你這碗所謂治病的方子之后才暈厥的。邢如意,你還敢說錦落中毒跟你沒有關系嗎?” “如意姑娘?”瑞桐原本是護在邢如意前頭的,聽見紅姑這么說,也轉了身看著邢如意,眼中有疑惑,更有殺氣。 “如意開的藥方雖然與季勝堂的劉老爺無法相比,卻也都是溫和的藥材,絕對不會出現讓人中毒的事情來。” “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想狡辯。”紅姑說著,便招呼立在門外的打手:“來啊,將這個下毒的惡婦綁到衙門去,我就不信,衙門的棒子還撬不開這張嘴。” “慢著。”季勝堂的劉掌柜端著那只碗站了起來:“我雖不知如意姑娘開著方子是不是對癥,可僅從這藥方及這湯藥中所含的成分來說,是不能讓錦落姑娘中毒的。” “誰不知道你季勝堂與她如意坊一向走的近,我看八成就是你們合伙的。”紅姑那張臉越發顯得難看起來。 “拿人拿贓,捉jian成雙,紅姑就算要冤枉好人,也得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來才行。”邢如意掩口打了個短促的瞌睡,趁著紅姑不注意,拔下她發髻間的一根銀釵。 “坊間傳聞,紅姑之所以對錦落姑娘好,乃是因為錦落姑娘是紅姑你的私生女,不知這傳聞是真還是假?”邢如意一邊把玩著從紅姑發髻上取下的銀色釵,一邊看著紅姑的眼睛。 “當然是假的,我家小姐出自名門,若不是家道中落,怎會棲身在這種地方。”不等紅姑答話,瑞桐就先辯解了起來。 邢如意嘴角微翹:“可據我所知,紅姑你的確是有一個小女兒,自小在山莊中長大,雖性子差了點,卻也跟紅姑你年輕時候一樣,是一等一的美人兒。若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的名字應該喚作花蕊。” “花蕊?她不是咱們紅袖山莊的死對頭,百花樓里的頭牌嗎?”紅姑身旁的丫鬟開始竊竊私語,只是才說了一句,就被紅姑瞪的不敢吭聲了。 “就算花蕊是我的女兒又能怎么樣?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紅姑嘴角抽了抽,目光卻早已經從邢如意的臉上轉到了她搶去的那根銀釵上:“別意外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能夠逃脫自己下毒的罪責。邢如意,快將我的銀釵還我,不然到了大老爺那里,我要再多告你一個搶奪罪。” “欲加之罪,何妨再多一個。”邢如意一笑,轉身將那根銀釵遞給了瑞桐:“梧桐樹下稚女啼,你可還記得是誰害得你家小姐落難嗎?” 瑞桐盯著那只銀釵,眼睛忽得亮了。 院落中,傳來一陣齊整的腳步聲,邢如意伸了伸胳膊,對著紅姑說:“你要找的人來了。” 洛陽城中,夜霧濃重,邢如意一臉睡意nongnong的從衙門里走出來,只見橘色的燈光中,狐貍著一身白衣,站著。 “喏,你來了!” 揉揉眼睛,打了個長長的瞌睡,再睜眼時,人已經被他抱在了懷中。 “為什么不通知我?” 狐貍蹙眉,看著邢如意身后的衙門大唐。常泰一身官衣,手中還托著件暗色的披風,瞧見狐貍,四目相對,微點了下頭,轉身又折了回去。 “事出突然。”邢如意打著瞌睡,“況且你是妖我是人,你找我容易,我找你那可就難了。” “以后不會了。”狐貍低聲說著,將她抱了起來。 累了,也倦了,于是小寵物般用腦袋在狐貍胸前蹭了幾蹭,安穩的睡了。 正文 第039章 冷香丸 (4) 邢如意這一覺睡的很香,以至于醒來時,日頭都過了響午。端了碗狐貍給她熬的小米粥,打開店門,才看見常泰柱子般站在那里。 “常大哥,這么早?” “不早了,日頭都過了中天了。”常泰說著,從袖口中掏出一塊白色的帕子。打開,里面裹著的正是邢如意昨夜從紅姑頭上拿下的那根銀釵:“我找人看過了,卻是如你所說,這銀釵上浸了烏頭,只不過用的方法極巧。另外,當年徐家被滅門的事情也查清楚了,這紅姑雖不是主謀,卻也是參與者。” “查清楚了就好,我可不想被人說是下毒者。”邢如意埋頭吃粥。 常泰看著她的模樣,不由一笑,“說來奇怪,你怎會知道那毒是在銀釵上的?” “猜的。”邢如意隨口說著。 “猜的?”常泰倏地一愣,有些哭笑不得。 “騙你的,我要真能猜的出來,還開著胭脂鋪子做什么,直接街頭擺個攤位,寫上兩個字不就行了。” “寫上兩個字?” “對啊。”邢如意賊賊一笑,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下算命兩個字。 常泰又是一愣,跟著更加哭笑不得。 “如意,我問你的是正事。” “就因為是正事,所以我回答的也相當正經啊。”邢如意將最后一口粥喝掉:“錦落現如今喝的藥都是我配的,都使了那些,我自然也要比別的人清楚。可昨夜錦落暈厥時,我竟從她身上聞到了烏頭的味道。這烏頭原本也是一味中藥,可擴張血管,迅速使血壓下降,多適用于老年人,但因為具有毒性,在使用時,分量也要拿捏的極為準確。錦落所患得是虛癥,癥狀為干咳,多傷在肺部,因此也就有了一個名字,叫做肺結核。治療這種疾病,是用不到烏頭的。” “這個,我也請教過季勝堂的劉掌柜,錦落的病的確不需要用到烏頭。”常泰點頭,“只是——” “常大哥忘記如意是做什么的了?”邢如意指指柜臺后面:“如意是賣胭脂水粉的,也常常會用些中草藥制作各種美容的方子,這鼻子自然也就要比尋常人靈敏的多。當然,我也沒那么神,若不是之后紅姑想要嫁禍,沖到我的跟前,我也不會發現她發髻間的烏頭味道更重,因此揭開這下毒之人真正的秘密。” 邢如意說著,用指尖輕輕的將那銀釵的下部剝開。一層薄薄的銀色后面,赫然是一團漆烏。 “就算讓你聞到了紅姑頭發上烏頭的味道,你也不能肯定就是紅姑下的毒吧。畢竟,紅姑是紅袖山莊的主人,錦落是紅袖山莊最紅的姑娘,毒死了錦落對紅姑自個兒也沒什么好處吧。” “常大哥這是在套我的話嗎?”邢如意雙手環胸。 “沒有,只是好奇罷了,若是我,只會認為紅姑是被人栽贓嫁禍的,畢竟這釵人人都可以拿到,例如紅姑身旁的那兩個丫鬟。” “可惜,我曾無意間聽到過紅姑跟花蕊之間發生的爭執,因此知道花蕊才是紅姑的悄悄生下的那個女兒,為了打擊百花坊,才故意將女兒送過去。一方面讓她竊聽百花樓的秘密,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私下里為紅袖山莊攬客。而母女兩個在爭執時,曾提到過一個人,很不巧的是,瑞桐也曾無意間說起過錦落的身世,在描述時,也提及了那個人的名字。更不巧的是,那個人正是多年前害的徐家幾乎滅門的兇手的名字,而錦落正好就是姓徐,單名一個錦字。錦落本就是她的藝名。” “所以你就認定紅姑是下毒殺害錦落的兇手?” “錯!”邢如意晃了晃手指:“我只是推算出紅姑極有可能與當年徐家的滅門慘案有關。另外,我打聽過,錦落正是徐家滅門慘案發生后出現在紅袖山莊的,時間上相當的吻合。不過,話說回來,紅姑下毒并非是因為當年的事情,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留不住錦落了。” “哦?”常泰挑眉,對于邢如意的這個答案略顯得有些詫異。要知道,即便是昨夜審訊時,紅姑也只是承認了錦落碗中的烏頭是自己弄的,卻不承認下毒,辯稱是聽信了庸醫之言,為錦落治病。對于多年前徐家的滅門慘案,更堅稱自己毫不知情,只不過恰巧與行兇頭目有過瓜葛而已,而這些,也也常泰一大早就守在如意坊外頭的原因,他希望從邢如意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目前來講,他的守候是正確的。 “花蕊與張無賴私奔,原本就讓紅姑十分的頭疼。錦落雖是紅袖山莊的頭牌,卻是個病弱的身體,說不準那天就登不臺了。按照紅姑之前的計劃,在徹底整垮了百花樓之后,便讓花蕊重回紅袖山莊,頂替錦落洛陽第一花魁的位子。如今花蕊跟人私奔,下落不明,紅姑的如意算盤落空,心中自然十分懊惱,可偏偏這個時候,錦落還以身子病重為由像紅姑提出了自己為自己贖身的請求。不管是為了眼下紅袖山莊的利益,還是掩埋多年前徐家的慘案,紅姑都絕對不會允許錦落離開。” 這之后的事情,邢如意沒有明說,但作為捕快,而且還是一個認識艷娘的捕快,常泰自然十分清楚。 這一年的十二月,女皇突發奇想,要在御花園內宴請百官。興之所至,竟借著酒醉命令天下百花齊放。一夜之間,花香四溢,卻惟獨牡丹傲立風雪,不吐一蕊,因此被女皇下令貶出御花園,且賜天火焚燒。 宮墻外頭,邢如意看著一地被燒成焦黑形狀的牡丹,氣鼓鼓的用手指戳著狐貍:“死狐貍,臭狐貍,還說自己什么法力高強,結果呢,不該讓開的花全部都開了,該開的花卻沒有開。” “那現在怎么辦?四色花粉,我已經拿到了三種。要不,我再去托夢給女皇帝,讓她單獨給牡丹下個命令?”抱著花粉的瑞桐,一臉沮喪的蹲在牡丹旁。 “都快要燒成一堆灰了,再下令有個屁用啊?”邢如意無語的用腳踢踢瑞桐:“拜托,好歹你也是一只妖,有點妖精的智商好不好?假借天子之口,行自己方便這種事情做一次就夠了,再來,不怕遭天譴啊你?” “那怎么辦?”瑞桐的臉徹底垮了下來。 “涼拌唄。”邢如意撇撇嘴,從一堆燒焦的牡丹花枝中撿了一些出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用你的心血澆灌它試試看吧?” 正文 第040章 冷香丸 (5) 以血為水,以rou為肥,自然可以澆灌得出這人間最美麗的花朵來。 紅袖山莊內,錦落披著一件白底緞紋的披肩,安靜的站在風雪中。在她眼前,是一叢花開正艷的牡丹,有紅有綠、有淺粉亦有淡紫,卻惟獨沒有純白色的。 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的滑落,錦落輕攏著披肩,輕聲的哭泣。 “對不起,我傾盡了全部的心力,卻依然沒能讓它開出白色的花來。”瑞桐斜靠在門欄上,一頭銀發遮住了她的面容。 “傻瓜,你是個傻瓜。”錦落連連的說著,卻哭的更大聲。 “是,我是個傻瓜,如果不是因為我傻,你的病早就好了。”瑞桐低下頭去,滿心的愧疚。 初認識她時,她還是徐家無憂無慮的小小姐,穿著淡粉的衣衫,豎著可愛的羊角髻,每天不是繞著“她”的樹干轉圈圈,就是奶聲奶氣的給“她”講故事。日子久了,她習慣了“她”的存在,而“她”也習慣了她的陪伴。徐家發生慘案時,“她”的修煉剛滿一百年,勉強可以化作人形。“她”看見她的爹娘沒殺,看見她被被人追,看見她一臉害怕的躲在她的身后,于是心就軟了,疼了,顧不得妖的身份,將她藏匿了起來。 再后來,她改名錦落,成了紅袖山莊最紅的姑娘,而“她”成了她身旁最貼心的小丫鬟,有了自己的名字瑞桐。 沒有人知道,錦落起初只是尋常的咳嗽,是“她”自作主張,妄想用妖氣幫她治病,結果卻害了她。 時光荏苒,別人看見都是瑞桐如何的忠心耿耿,卻沒有看見瑞桐心里背負著的沉甸甸的負罪感。 瑞桐原本以為,只要自己全心全意的照顧錦落,她就會好起來,可如今她再也不敢那么想了。形神俱滅,瑞桐不怕,怕得只是錦落從此之后再無人照看。 錦落還在哭,瘦弱的肩膀抖動著,淚水從指間流出,落在了泥土中。瑞桐聽得心疼,站起來,卻又重重的跌了下去。 “瑞桐!” 錦落聽到響聲,快速的起身,跑過去。 “不!小姐不要!” 瑞桐撇過臉,用枯瘦的手拽過絲絲銀發遮擋自己的臉。 “為什么?為什么不讓我看。”錦落輕咬著唇瓣:“你是我的瑞桐啊,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你都是我的瑞桐啊。” “瑞桐丑,怕嚇到小姐。”瑞桐伏下身子,將臉埋在土地上。 “真的不讓我看?”錦落問著,一字一句。 瑞桐從指間的縫隙里看見錦落從頭上取下一支朱釵,而朱釵的尾部對著自己的臉。 “小姐,小姐你這是做什么?”瑞桐一急,將手伸了過去。錦落卻是微微一笑,松了朱釵,借勢撥開了瑞桐臉前的白發。 “啊!”錦落驚叫一聲,后傾,跌倒在地上。瑞桐從錦落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一張溝壑縱橫的猶如老樹皮一樣的臉。 “對,對不起,小姐!” 她懊惱的起身,后退,在錦落還帶著一絲驚恐的眼神中化作一縷青煙消失的無影無蹤。 “瑞……瑞桐!”錦落下意識的伸手去抓,青煙繞過她的手指,不見了。 “她”原是一株梧桐樹,沒有性別之分,但為了錦落,“她”選擇做一個丫鬟。 “如果有來生,你愿意做什么?” 那年,錦落十三歲,第一次登臺。 “如果有來生,小姐愿意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