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飯后,他被賀坤領到小廳的鏡墻前面,“看看你自己。” 邱依野知道自己最近消瘦得厲害,幾乎脫形,故而對照鏡子這件事有點抵觸,怕看見自己太丑。同時在潛意識里,他也怕在自己眼里看見另一個人。 “邱依野,如果我瘦這么多,過去的病癥發作,你會有怎樣的心情?”賀坤輕聲問。 “我無法向你說出今天看見你時我有多心疼。有多心疼就有多痛恨自己失察失職。”賀坤從后面抱住他,好似懷里是易碎的琉璃,不敢太過用力,以至于有些顫抖。過了半晌才繼續道,“不僅是因為角色,對不對?” 邱依野怔愣片刻,最后放松了身體,靠近賀坤懷里,“哎,被看穿了嗎?” “該怎么說呢……這次好像真的有點入戲,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就是閆世澤。但只要看見你,我就會突然從閆世澤的身上離開,變回自己,獨自的自己。見到你,觸摸到你,我會控制不住的開心。然而與你在一起越愉快,回到戲中就越難。” 邱依野靠進松軟的沙發里,微微從賀坤臉上移開目光,“你每次離開后,掛斷視頻后,我要一刻不停的想閆世澤的事,他的處境,他的掙扎,他的妄念,有時半夢半醒間還會覺得自己太過幸福,背叛了他。這樣反反復復,最近副作用好像有些明顯。” 雖然臉色疲憊,但邱依野還是以笑作結,“好消息是,我能肯定自己目前沒有精神分裂或者人格分裂。就是出戲入戲來回轉換有點累,你不要太擔心。” 賀坤的眼睛有點紅。他萬分想讓邱依野辭演,他付幾倍違約金都沒有問題。可是他知道邱依野不會同意,他那樣敬業,已經付出了這樣多,一定執著的想要盡最大努力把這部電影拍好。他見到這樣的邱依野,再也自私不下去。邱依野痛苦的來源是他,那么能做出退讓的也只有他。 “從現在到月底你去s市為止,我都不會再出現,你安心拍戲。但是我有要求,范思卿要常駐劇組,如果他覺得你的狀態太差,他有資格叫停。” 實話說,邱依野有點舍不得,他也想見賀坤,可是期間的辛苦也確實把他折磨得不輕。而且見到他這樣,賀坤顯然也不好過。他最后點點頭,“對不起。” 這一晚他們什么也沒做,賀坤抱著他躺在大床上,在他耳邊輕聲說,“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賀坤認為小安照顧他照顧得不夠好,想給他換個助理,邱依野堅持沒讓。 小安不知道他差一點就失業了。 他不傻,清楚邱哥之前隔幾天就要找理由把他支開一晚。一開始他八卦的想邱哥可能談戀愛了,但邱哥嚇人的樣子又打消了他這個想法,誰談戀愛能談成這樣?若不是他相信邱哥的人品,幾乎要懷疑邱哥是不是在嗑藥吸粉。 他篤定邱哥是怕他看見自己痛苦的樣子。他告訴過舒妤一次,卻被邱哥以入戲為由圓過去。好在邱哥最近幾天每晚跟他吃完宵夜看一會兒劇本就乖乖睡覺,讓他大大松了口氣。 章慶卻不像小安那樣樂觀。邱依野在鏡頭外的狀態好一些,但在角色上的付出更驚人。之前超然角色之外的客觀透徹不見了,他時常覺得邱依野生生把自己變成了閆世澤。二三十歲年紀的演員不可能像老戲骨一樣收放自如,入戲稍過一些對于角色塑造是好事,然而像邱依野這樣,外人看著幾乎有些毛骨悚然。 演員因為入戲過頭而精神受創的例子不算少,他不能這樣看著邱依野冒險。 “小野啊,你在閆世澤身上是不是有點太過用力?” 邱依野瞳孔一縮,“這樣?學長是覺得哪里火候過了嗎?” “不是,像鐘導說的,最近拍攝進度加快,主要是因為你的狀態幾乎一直在巔峰上。但是我怕繃得太緊,你精神上受不了。鐘導首先考慮電影的質量和資金,不會照料那樣全面,你得自己試著松一松。” 邱依野拇指指甲在食指邊刮磨,“謝謝學長,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感覺還好,以前沒這樣演過,挺刺激的。” 他的聲音低下來,沒有不甘,好像只是在講一個事實給自己聽,“而且,我有種預感,我再也接不到這樣的角色了。” 第69章 賀坤說到做到,之后的八月里再沒主動聯系過邱依野。每天進辦公室先要打開衛星地圖放在旁邊,看著邱依野的小綠點開始工作,深夜到家第一件事也是打開衛星地圖,看著邱依野的小綠點洗漱入睡。 邱依野自己做的酒具被他拿下來用了兩天,又不舍得用了,放回架子上,心想要不要做個玻璃罩。 邱依野以前的劇和電影也被翻出來。也許與作品整體水平有關,邱依野的表現特別穩定。三十三部作品翻遍,除了有幾個造型雷人了些,賀坤沒有發現任何黑歷史。他想,下次見到平燕秋,一定要請她吃飯。 八月十六日晚上,邱依野發來微信,“月亮真圓,想你。” 賀坤在回復中寫寫刪刪,最后只剩下三個字:“也想你。” 八月二十六日中午,邱依野發來微信,“今天忙不忙?想給你打電話。” 賀坤當時正有事,下午兩點半看到微信回復過去,邱依野那邊卻沒了反應,到晚上才發來消息,“汪岐翰來補拍他的戲份,本來以為下午會很輕松,沒想到折騰到現在。你休息了嗎?” 賀坤立即撥過去,馬上就被接起來,耳邊傳來邱依野久違的聲音。想來是白天話說得太多,他的嗓音有些沉啞,“賀坤?” 賀坤滿心對邱依野的思念,可到底首先是個下半身動物,邱依野這樣叫他的名字,似有一股電流從心房直奔小腹。 他們沒有情侶之間的愛稱昵稱,向來直呼彼此姓名,邱依野有時候也會開玩笑叫他賀總。名字平平無奇,然而從邱依野唇齒間喚出就成了勾魂的春藥。 他屏息平復兩三秒,才道,“嗯。回酒店了?” 這回輪到邱依野那邊沉默。而這沉默背后的呼吸聲卻似夏季滾滾的悶雷,在看不見的地方醞釀著一場久旱后的大雨。兩人都感覺得到,并且知道對方一定也與自己相同——情潮堵在胸口,一點雨水落下就會決堤。 “賀坤……賀坤……” 不記得是如何開始,一字一句一絲喘息,甚至布料摩擦的聲音都是撩撥。 共振,放大,爆發。 等回過神來,已經滿手不堪。 封口打開一半的醬鴨舌作證,邱依野本意并非如此。他腦中好久都沒有過這碼事,今天只是想跟賀坤說說話而已。然而計劃外的情事太舒爽,人生都似換了層柔粉朦朧的濾鏡。 邱依野懶得動,用紙巾擦干凈就像只大貓一樣躺回床上。兩人間的洶涌平息大半,竟然有點不好意思:什么都未說就來一發,好像不夠尊重日以繼夜的思念。 “賀坤。” “嗯?” 邱依野對他情事后磁性加重的聲音完全沒有抵抗力,還未軟下去就又開始充血。這樣下去可不行,他是要跟賀坤好好說說話的。 他努力忽略精神的下身,“這些天還好嗎?” “除了太想你之外,其它…… 其它應該還好。” “什么叫‘應該’?” “你不在,再好也不算好。” 邱依野心里面甜得不行,“我不在的時候你去進修了情話八級嗎?” 這大概是什么秘密課程,因為世上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賀坤會這樣講話。事實上,連賀坤自己都有些錯愕,真情實感怎么會如此rou麻。 邱依野掃一眼旁邊的電子表,驚訝竟然又過去大半個小時,他們明明沒說到任何實質內容。再不進入“正題”,這一晚上就要過去了。 “我最難的戲份都拍完了,這兩天最后跟汪岐翰補拍幾場。九月上旬再拍一些邊邊角角,中旬肯定能殺青。我弟前天從羅馬飛回b市的,后天到s市報道。我挪出來四天假,陪他收拾收拾宿舍什么的。” “你弟回b市了?一個人?” 邱依野聽出來賀坤有點不高興,想來大概是覺得以他們的關系,既然仇依邱落地在b市,自然應該告訴他,讓他幫著照料。邱依野語調舒緩,帶著些安撫的意思,“就在b市停三個小時。我有個發小正好要回趟q市,就讓他接上丘丘了。” 邱依野這次卻是想錯了賀坤。 賀坤是生自己的氣,光想著邱依野,怎么就忘記了小舅子近幾天要回國,失去一次展示良好形象拉近關系的機會。 “那……你什么時候到s市?” “后天一早。” 邱依野想到就要見到賀坤,在片場的最后一天根本靜不下心來。他坐在樹蔭下,看上去是在耐心等著汪岐翰和章慶一遍遍重來,其實心早就飛了。 一位五六十歲的大爺坐到他旁邊,細條紋襯衫外套了件棕紅大格紋馬甲,搭配紫紅印花領帶,一頭花白長發束在腦后,絡腮胡修剪得整齊。邱依野知道這個大爺。這個月以來時常能見到他在片場出沒,沒有人管他,任他在邊上晃蕩。有時能見著他跟場記說話,在紙上記些什么。邱依野猜測他可能是個老造型師,在家無聊來看朋友順便幫幫忙。 他之前戲份緊,從未與這個大爺近距離接觸過,但其實一直想當面夸他衣服很潮很有型。這次人自己送上來,他又心情愉悅,毫不猶豫的稱贊大爺特別會穿。 大爺滿意的點點頭,“小伙子有眼光!有沒有興趣唱歌啊?” 邱依野有點懵,“唱歌?” “我給你寫了三首,什么時候有時間……” 大爺的話還沒完就被汪岐翰打斷,“格老,您來了!” 邱依野這才知道這位大爺是《漿果》的音樂總制作格日勒圖。這個名字用“如雷貫耳”形容絕對不為過,國內影視配樂承前啟后的集大成者,幾乎每部作品都被奉為經典。蒙古族沒有姓氏,大家都尊稱他為格老。 格日勒圖跟他的“小迷弟”汪岐翰說了幾句話,執著回到一開始的問題,說邱依野的表演給他了靈感,是主題曲的絕對原型,嗓音也不錯,試著唱一版肯定別有風味。 邱依野苦笑,“不是我不答應,而是我唱過之后您肯定不答應。” “所以,哥你給他試唱了?”仇依邱忍著笑問。 “唱了啊,他以為我玩他。” 仇依邱抱著背包坐在他旁邊癡癡的笑起來,邱依野從后視鏡里看見賀坤坐在前排司機旁邊。他沖賀坤眨了眨眼,繼續道,“章慶和汪岐翰聯合保證這確實是我的水平,他才放過我。” 賀坤也微微勾起唇角,對邱依野眨一下眼。 兩個小時前,他們在機場見面。賀坤把他帶到一處暫未對外開放的至尊會員貴賓休息室,在暗處吻了個昏天黑地,要不是想到仇依邱的飛機馬上就要落地,他們差一點就上了全壘。 兩人間甜膩黏糊的氣氛連見多識廣的司機潘叔都快受不了,也就仇依邱這樣心性簡單的孩子看不出來。 賀坤把他們送到酒店,邱依野沒讓他再跟著。賀坤的存在感太強,不適合參加后面的活動。 j大是理工科為主的重點高校,男女學生比例不算國內最離譜的,但也很驚人了,而且絕大多數都是各地的學霸。基于這個事實,邱依野從酒店出門并未化妝,頭發洗干凈隨便吹干,架一副街邊眼鏡店最普通的黑框眼鏡,套上剛剛給仇依邱買牛奶時送的贈品t恤,簡單的直筒牛仔褲和運動鞋,再壓上一頂帆布鴨舌帽,背上仇依邱的學生款背包,清瘦樸素的樣子比仇依邱更像j大的學生。 距新生報到還有三天,校園里人漸漸多起來,很多學生帶著父母,沒什么人注意邱依野。 兩人走在大一新生的宿舍樓之間,仇依邱看見前面小路口左側走來一個男生。他抬起手,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搖了搖。 邱依野心想,以前丘丘在路上看見認識的人,若對方沒有先看見他,他肯定盡量裝作也沒看見對方,而且八成會繞道走。 看來這個男孩子不是普通同學。 對方也看見了他,快走幾步,“呦,小仇,你也到了?” 是個高大的男生,比仇依邱高了一頭還多,板正的寸頭,眉目帶笑,陽光正氣。邱依野覺得這男孩子有點眼熟。 未等他有什么表示,男生先禮貌的打招呼自我介紹,“是小仇的哥哥吧?我是小仇高三時隔壁班的同學。” 仇依邱點點頭,“他叫鄭錦昕。” 他們帶著新置辦的各種生活用品進了寢室,發現是最早到的。邱依野頗為遺憾不能見到仇依邱的新舍友。 鄭錦昕不是保送生,不像仇依邱一樣提前一學期入學,但對學校的了解卻比仇依邱多得多。此時他正在和仇依邱講從學長學姐那里聽來的社團信息,最后總結道,“你要是想生活豐富點,可以參加一個能隨便玩玩的,不一定要十大,很多小社團也挺有意思,不過學生會一類的就不要考慮了,不適合你。” 就沖鄭錦昕這句話,邱依野覺得這男孩子挺靠譜:對仇依邱的性情有一定了解,又能和他說這么多話,仇依邱這樣的朋友半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他當即要了鄭錦昕的電話號碼,也把自己的號碼留給他,跟鄭錦昕說有事盡管找他。 鄭錦昕笑得爽朗,“仇哥放心吧,我們高中這屆來j大的只有三個人,我們一定盡量照顧小仇。” 第70章 仇依云在的時候就常說邱依野太寵仇依邱,邱依野不以為然,他自認為只是對弟弟比較疼愛。仇依云給他兩個字:呵呵。 現在于賀坤而言,心情不是“呵呵”兩個字能表達得了的。 邱依野時刻記著兩點:一、仇依邱是未成年的小孩子,二、他是仇依邱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這都沒有錯,只是他照料仇依邱就像照料自己的老來子,萬事不親自來都不放心。 早先仇依邱身邊圍著哥哥jiejie,又有賀正翔跟他聊學術,賀坤沒看出來他哪里不正常,這次卻明顯感覺到他社交方面有障礙:跟家人交流沒有問題,然而與外人說話經常緊張到結巴流汗顫抖,所以很多時候會保持沉默。想來這世上并無十全十美,天才多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