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跟著導航進入地下停車場，龍二似乎還沉浸在剛剛那兩萬塊的沖擊里。蔣森跟他說話都沒聽到：“想什么呢？”

    他回過神來：“什么？”

    “一會兒進去視覺上可能有點刺激，不然你還是在外面等我吧。”蔣森說。

    龍二搖搖頭，說：“我跟你進去。”

    停車場的入口處響起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在幽深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刺耳。

    兩人一起順著聲音的來源望過去，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像是從泥湯里趟過似的，車身與車輪上全是泥點子。上面下來一個套著墨綠色半舊羽絨服的男人，大概三十出頭，站在車外想了想，脫掉羽絨服扔回了車里。

    蔣森站在那兒看了眼表，龍二隨著他的目光也看過去，問：“還有十八分鐘？”

    “嗯。”蔣森低低應了一聲，兩眼盯著從車上下來的男人，那男人果然朝著他們的方向走過來，他們身后，就是今天目標所在的地下室。

    男人從褲兜里掏出鑰匙，發出叮叮當當金屬碰撞的聲音，他打開了地下室的小木門，并且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

    龍二越過蔣森的頭頂，目光在地下室里打了個來回，小聲說：“里面的墻上是什么？”

    蔣森抬頭看了一眼，說：“隔音棉。”

    “里面還有一扇門。”

    這次蔣森沒有答話，他靜默地又看了一眼表。那男人已經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外面的這扇門。

    龍二問：“我們不進去嗎？”

    “還有十五分鐘。”蔣森說。通常，只有目標死于自然疾病或者意外，他才會提前跟梢，其他非自然死亡的情況，他一般會等到最后一刻才出現。

    “哦。”龍二觀察他的臉色，等了一會兒，問：“你是鬼差？”

    “嗯，說好聽一點，是引魂使。”蔣森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上。

    “你喜歡抽煙？”

    “嗯，從初中開始抽，抽了……”他看向天花板，眼珠向上翻著回憶，說：“有十三四年了吧，戒不掉了。”

    龍二從他的手里抽～出煙，放到自己嘴邊，他先是聳著鼻子嗅了嗅，又閉上眼睛嘗試著抽了一口，那表情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偷偷學抽煙。

    蔣森看著他的樣子，勾了勾唇角，問：“嗆嗎？”

    “還好。”龍二的鼻子里冒出兩股煙，說：“我好像……有個很喜歡抽煙的兄弟，他每天都坐在廟里抽煙。”

    “你兄弟是個出家人？出家人能抽煙嗎？”

    “不是。”龍二搖了搖頭，又想了想，說：“不知道。”

    蔣森沒再問下去，他又看了一眼表，還有八分鐘。

    忽然，龍二說：“我好像聽見有人呼救。”

    蔣森的表情僵住，把煙從他的手指間抽回來，說：“你能不能上去等我？”

    “不行。”

    兩人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龍二又說：“真的有人在呼救，一個小女孩兒，就在……”他的手臂抬起來，指向他們身后那間地下室的門，忽然愣住，像是反應過來，問：“我們今天是來收她的魂魄的？”

    蔣森撣了撣手里的煙灰，說：“你上去吧。”

    龍二的眉頭蹙起來，他沒有動，抽過蔣森手里的煙吸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問：“你什么時候開始干這份工作的？”

    蔣森聽他這么問，笑了笑，說：“你的腦子怎么又靈光了？說話都有邏輯了。”

    “遇見你，我就好了。”

    “……”蔣森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說：“從大學畢業開始做，五六年了吧。其實今天這種情況不多，要不是因為你非要跟我在辦公室值班，今天這活兒也輪不到我，柳江元就干了。”他又抽了一口，把煙屁～股扔到地上碾了。

    龍二說：“如果他來，也是一樣的袖手旁觀。”

    蔣森聽見這話，嘴角抿了抿沒有說話，從口袋里摸出煙盒。

    龍二看了一眼他的手機，說：“還有兩分鐘了，抽不完一支煙。”

    “你上去吧。”蔣森又說了一遍。

    龍二沒動，過了一會兒說：“還有一分鐘。”

    蔣森木著一張臉，轉身穿過身后的木門，里面的墻壁和門背面都包了厚厚的隔音棉。這間自制的隔音室非常簡陋，卻把小女孩兒的呼救聲密不透風包裹在里面。

    龍二率先穿墻而入，套間的地面上散落了幾包零食和玩具，角落里坐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身上穿著臟兮兮的粉紅色連衣裙，正睜大眼睛捧著一塊巧克力在啃，臉上充滿了麻木。

    蔣森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張小床，床～上的女孩子跟她差不多大，更加瘦弱，因為窒息，臉色已經由紫紅變得灰白。一只鐵鉗一樣的手，正鎖住她細小的脖子，一寸寸捏緊。行兇的男人目眥盡裂，臉上的血管像要爆開，一聲聲像詛咒一樣搓～著牙齒質問她：“你為什么不聽話？嗯？你為什么不聽話？”

    靜謐封閉的環境里，伴著小女孩微弱的吐息聲，讓人汗毛倒豎。

    蔣森的手有些發抖，他垂著眼睛，等待小女孩魂魄離體的那一刻。

    “去死吧你大傻～逼！”龍二的暴怒聲瞬間打破了此時壓抑到窒息的氣氛。

    “……”蔣森猛地睜開眼，便看見龍二的實體一腳踹在那男人背上，女孩兒的喉管瞬間得以解放，新鮮的空氣流入其中，游離了一半的魂魄又重新躺了回去。

    “cao～你～媽龍二！”蔣森看了一眼手機，這個月的補助也沒了。

    那行兇的男人被一腳踹翻在地上，一邊向外咯血，一邊仰臉看著鬼魅一般神兵天降的龍二，斷斷續續問：“你是誰？”

    龍二沒搭理他，只沖著蔣森站立的方位說：“把這男人的命賠給你！”說完，一腳踩住地上那人的喉管，咔嚓一下，那人便不動了……

    第七章

    蔣森眼睜睜看著他，有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可能會長出獠牙或者獸角，不禁快走兩步護到了角落里那個吃巧克力的小女孩兒身前。

    然而當龍二轉過身看向他，臉上的表情又平復下來，只是臉上的桀驁還在，又重復了一遍，說：“把他的命賠給你。”

    蔣森皺著眉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他的喉嚨梗住，半晌說：“我是龍二，我是你的……”

    兩人說話間，地上的男人已經斷氣了。

    他魂魄離體，正有些茫然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大概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蔣森不再理會龍二，拿著手環走到死者跟前，面無表情地說：“2202號引魂使為您服務，您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那人張著嘴看向剛剛將他踩死的龍二，又看了看地上自己的尸體，聲音顫抖著不敢置信：“我……我死了？”

    “是的。”蔣森點點頭，向他確認身份信息：“張浩倫，男，漢族人，三十二歲，死于氣管阻斷導致的窒息死亡，死亡過程中伴隨脊髓斷裂。信息是否有誤？”

    那男人看了看床～上床下的兩個小女孩兒，說：“她們是我的養女，我……我剛剛只是在教訓她，她不聽話……”

    “我們有公正的司法和監察機構，你有什么話到時候可以跟他們說。”蔣森說：“現在請您伸出右手。”

    “我不應該死啊！”他說：“我……我還有父母要養，我老婆剛剛懷～孕！我不能死！”

    “那你就更該死了！”龍二聽著他的話，一副準備超級賽亞人變身的樣子，似乎是打算叫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再死一次。

    蔣森眼疾手快扣上張浩倫的手腕，面無表情說：“愿您在介子空間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死者的魂魄被幽幽收入手環的小孔內，蔣森拿出一塊編碼貼紙，貼到孔上，又將那環扔進引魂袋里，全程沒再看龍二一眼。

    龍二見他表情不太好，嘴唇囁嚅半晌，說：“對不起。”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以后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簡直是個行走的人民幣粉碎機。”蔣森說：“不要跟著我！”

    “那……她們怎么辦？”他又跟上來。

    “你問我，我問誰？！我他～媽～的哪兒知道怎么辦？！鬼差辦案過程中不能插手陽界的因果你知道嗎？！”

    龍二垂著腦袋不說話。

    蔣森看著他，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關閉任務模式，從尸體身上摸出鑰匙，打開地下室的兩扇門，又從口袋里摸出兩粒藥分別塞進兩個小女孩兒的嘴巴里，音調緩慢又清晰地說：“壞人自己死掉了，壞人自己死掉了……”

    外面還停著那輛桑塔納，過了一會兒，停車場的監視器里出現了一個身穿粉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兒，她手里握著巧克力，跌跌撞撞跑出來，幼小的身體像是隨時會栽倒在地上……

    “小蔣，這樣，上回那個檢查你不用寫了，直接打辭職報告吧。”柳江元坐在辦公桌后面看著他說。

    蔣森背著手站在辦公桌前挨罵。

    “你看看你辦的這叫什么事兒？啊？”柳江元說：“你說說！”

    蔣森說不出來，除了剛參加工作那年，蔣森還真沒出現過這種失誤，而且是連續出現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里。

    “自從那個龍二出現，咱們這兒就接連～發生這種事！上次南山連環車禍也是！”柳江元一臉恨鐵不成鋼：“這么明顯的問題，這么大的嫌疑！就你……看人家長得好看，就那什么……啊！色～欲熏心！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二十八項行為守則里，有沒有一條叫執法期間不得有無關人士在場？！你給我背背！”

    蔣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別裝啞巴，說！有沒有？！”

    “有。”

    柳江元道：“回去給我把行為守則抄二十遍！”

    今天晚上的活兒少，冉冬冬和郝樂山兩人都沒在。

    蔣森蔫頭耷腦從辦公室里出來，他也不是怪龍二，這種事，無解。原則上來講，小姑娘這一世落得如此下場，指不定是前幾世結下的孽債，但從人道主義來講，見死不救，無異于禽獸。從這點來看，龍二顯然是個正義感爆棚且隨時準備變身的人民幣粉碎機，蔣森決定，雖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為了留點兒棺材本兒，還是離他遠點比較好。

    他踱著步子往外一看，發現龍二還在院子門口站著，一臉不知悔改的楚楚可憐。

    蔣森沒跟他搭話，一轉身，裝沒看見走了。

    龍二跟在他屁～股后面，也不說話，像只被主人厭棄的大狗。

    蔣森走到路口，用軟件叫了輛車，等車的時候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沒忍住說：“龍二，我真沒那么多錢給你造，你再跟我出幾次任務，我這個月還得倒貼給財務處。”

    “我有……”他說了一半頓住，似乎發現自己并沒有錢，想了想，改口道：“麒麟有錢。”

    “……”蔣森心想當你兒子也是真倒霉。

    龍二見他不答話，又說：“可以讓麒麟買座房子給我們。”

    “……”蔣森又想，不僅倒霉，而且是倒了血霉。

    不一會兒，出租車遠遠駛了過來，蔣森說：“你回家吧，以后別來了。”

    龍二又不說話了。

    蔣森拉開車門，他也跟著坐上來。

    “你……”蔣森說了一句，又住口。

    龍二說：“你別生氣了，我以后真的不再那樣了。”

    前面司機向后瞟了一眼，問：“去哪兒？”

    “松云小區。”蔣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