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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主人死去,接受主人生前委托的機構,就會遵照主人生前的要求,保護仿生人的數據硬盤,毀壞仿生人的運算核心,讓仿生人帶著關于主人的“記憶”,永遠不再能蘇醒,陪伴主人長眠于地下。 仿生人是屬于主人的物品。 這又是可以從服務業和殯葬業等多方面促進經濟拉動消費的行為。 所以基本上沒有任何人對此有疑議。 就連尊重仿生人如林小姐,也在只是考慮哪個機構才靠得住,不會在死后拐走自己的仿生人。 張女士打破了這個固有的認知。 她是把仿生人當成愛人,卻拒絕仿生人陪葬的唯一一人。 秦彥完全跟不上她的節奏,整個人都陷入了混亂:“您認真的嗎?” “當然,”張女士虛弱地點頭,“我一腳都踩在鬼門關的門檻上了,在這種事情上撒謊還有什么意義嗎?” 說的也是。 但是…… “您不是愛它嗎?”秦彥皺眉問,“不好意思,我唐突了……但是,您不是稱它為‘我先生’嗎?我以為你們……” 張女士聽到秦彥這么問,渾濁而枯澀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澤的臉上露出了溫情而柔軟的笑容:“秦先生,您比我想象中還要善解人意……” “不、不敢當。” “是的,我愛他,把我他當做相伴一生的愛人,”張女士慢慢地點頭,“如果中文不是一門所有的代詞都有相同發音的語言,那么你會更明確地認識到——我自己提到他的時候,是用人字旁的他來代表‘他’,只有在和外人說話的時候,為了不引起人類的恐慌,才遵循社會習俗,使用寶蓋頭的那個‘它’。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希望他給我陪葬,而是希望在我死后,他能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畢竟是重病號,身體其實很虛弱。 “元氣”的印象只能堅持很少的一段時間。 越到后面,說話的音量就越低,咬字也模糊。說兩三句,就要停下來喘息。 秦彥屏息凝神,不敢錯過她的任何一個字,卻還是沒有理解。 于是他又聽到了一個更長的故事。 一個生活安定的普通女性。 某一天,忽然被確診了某種疾病——并不是死癥,是并不能完全治愈,需要投入大量治療費和精心的照顧,才能減緩病程進展的難癥。 她很難過。 和家人坦白。 以為能獲得幫助。 誰想,一夕之間,家人全都成了陌路人。她的前夫甚至卷走了他們的絕大多數財產,只給她留下了一張離婚證書。 在絕望中,她用僅有的錢,買了一個仿生人。 “當時還沒有專門的醫用型,我先生是家用型,不過他為了更好地照顧我,學習了很多相關的知識。連我的很多主治醫生都驚訝,說沒想到他能懂得這么多。多虧了他,我才能活到現在。” 說到這里,張女士的臉上露出那種“在英雄頒獎大會上看著自己英俊的丈夫昂首挺胸接受勛章”的妻子特有的自豪表情,低頭笑了一會兒才繼續說: “您知道嗎,現在的醫用仿生人,很多型號,都是參考我先生,以他為原型,開發的。” “哇。”秦彥驚訝得眼睛都瞪圓了,“真的嗎?可……不是說……原型機都……” 因為荀若卿的關系,他對整個仿生人生產體系都十分熟悉,據他所知,通常只有在實驗室里被制作師們精心打磨出來的精品,才能成為原型機。 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個流水線生產的一般商品,能成為原型機——而且,還是某一種大類共同的原型。 張女士笑得更開心了:“真的哦。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事情沒有那么絕對。這就好像,在人類社會里,你出生在上流階層的確更容易成功,但并不是出身草莽,就完全沒有機會;在實驗室里誕生的仿生人當然更容易成為原型機,但無論多有名的制作者,都不可能沒有廢棄品;同樣的,出生在流水線上的仿生人,只要不懈努力,也可以成為,在仿生人歷史上最廣泛采用的原型機之一。” 秦彥被說服了。 消化這個訊息片刻才說:“我想他,一定很努力,很愛您。” 張女士笑著點頭。 “既然這樣,”秦彥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不愿意同生共死呢?” “因為我是一個很糟的主人,”張女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大概是最糟糕的那種。你看,我有病,而且很窮,只能給仿生人提供最低標準的養護。許多時候連這個都保證不了,還要他掩蓋自己的仿生人身份——不是人類拿不到工資,你懂的——非法地出去工作,賺錢來照顧我。我時常想,他如果不是不幸來到我身邊,而是有一個其他隨便怎么樣的主人,以他的聰明和才干,一定都能度過比現在更好的一生。” 她盡力撐起身,用自己枯瘦的手抓住了秦彥的手:“秦先生,您是有能力的人。我知道。您能把我從鬼門關里撈回來,我想這樣的事,也只有您這樣的人能做到——請給他一次新生吧。不是普遍意義上仿生人的那種‘分配新的勞動’,而是找到新的愛人,新的樂趣,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秦彥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腦子里想著的完全是另外的事:一次新生。是的,一次新生。他不應該讓o419就這樣死去。他可以給o419一次全新的生命。讓它有一個更好的主人,更好的選擇,更加輕松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