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楊廷也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卻聽蔣思娘嬌柔的聲音此時顯出一絲凄厲: “麇谷!你站住!” “王爍,你到底何意?!” “莫叫這名字!從前往后, 這姓氏與某何干?” 麇谷仿佛被貓被踩中了尾巴,幾乎跳將起來。蘇令蠻見過許多面的麇谷居士,惡劣的、頑固的、討嫌的, 甚或溫柔可親的, 可還從未見識過他這般稚氣的一面,她下意識停住身形,楊廷牽她沒牽動,“阿蠻?” “等等。” 蘇令蠻心口撲通撲通跳,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腦中那一瞬間劃過的代表了什么,王姓對此時的她來說太過敏感。 一樓兩人明顯沉浸在各自激動的情緒中,樓梯口那一點輕微的sao動完全沒人察覺, 因著藏書樓地形特殊,高大的書架完全遮住了旁人窺探的身影,楊廷往下瞥她一眼,嘆了口氣,做口型: “阿蠻,聽話。” 蘇令蠻窩在樓梯口轉角處,陰影恰巧將其身形完全遮住,只能看到線條柔和的側臉上腮幫子鼓了起來,纖細修長的脖頸倔成執拗的弧度,她向后睨了一眼,目中是不容錯辨的堅持。 君子三則其一,非禮勿聽。 蘇令蠻自己也知道這行為十分不對,可楊廷當日提點的“提防蔣思娘”之語還言猶在耳,這些日子疑心被壓下去,此時又被一句“王爍”給勾了起來。楊廷臉率先冷了下來,長臂一伸,直接摟著人便想將這胡亂蹦跶的小娘子強行拖走,卻聽后面蔣思娘激動道: “王爍你可對得起我?” “都是為了阿蠻是不是?” 麇谷暴跳如雷,面上青筋直跳,即便覆了一層面具,依然看得出怒意深深:“與小師妹何干?你我之間的事,何必拖她進來?” 蔣思娘柔婉的面露出一抹譏誚,她嘲諷地看著他:“你為她破了三不的規矩,還與我說與她沒甚干系?莫欺我是那不知世事的丫頭,隨便就能糊弄過去。” 麇谷抹了把臉,“小師妹的年紀,做我女兒都綽綽有余,你有臉說,我還沒臉應!” “所以,你承認你有這心了?”蔣思娘不依不饒,那股子沉淀多年的怨氣一股腦往上竄,她連連冷笑:“怪道當年阿娘說,世間兒郎不論多大年齡,心中總還是會被枝頭那一抹鮮靈靈的迎春花吸引,一樹梨花壓海棠,不正是你們這些偽君子的終極夢想?” “臟。”楊廷攬腰的手覆到她耳朵,目中薄怒隱隱:“莫聽。” 蘇令蠻雙頰飛云,心里躁得慌,居士在她心中從來都如父輩一般,哪里曉得到蔣師姐嘴里竟成了這般不堪不倫的關系?她怎么也沒料到那個平日對自己沒甚好臉卻愿意孜孜教導的師姐竟這般想人,心下翻騰地作嘔,想抬腳出去斥一頓,底下卻仍跟生了釘子似的,挪不動步子。 這般想來,竟有些傷心。 楊廷覆在小娘子面上的雙手沾到一點濕意,不多,卻讓他暗中嘆了口氣,扣著她腦袋往懷里靠,輕拍了拍。 蘇令蠻的傷心很淺,被這溫暖的一抱,立時便去得差不多,她揩了揩所剩不多的濕意,朝楊廷羞赧一笑,張了張口:讓你看笑話了。 被蔣思娘這般說道,蘇令蠻原先因偷聽存在的罪惡感去了大半,干脆直接坐下,竟還當真聽到了一個驚天大雷。 藏書樓書頁淡淡的陳年墨香飄蕩在這不大的空間里。 麇谷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歇斯底里的婦人,嬌美的容顏因保養得宜并不比從前遜色多少,眸中淚光點點,恨怨仿佛隨著歲月沉淀得更深更厚,他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阿蠻于她不過是出氣的筏子,她真正想作踐的,不過是自己,便如從前那般—— 他冷笑了一聲:“蔣思娘,我只問你一事。” “當年阿蠻所中之毒,便出自你手,可對?” 麇谷想起這一茬,便覺怒不可遏,他天生護短,阿蠻在他看來便跟子侄輩,徑自穿過三層書架,略翻了翻從中翻到一本冊子,“啪”一聲便直接丟到了蔣思娘的臉上。 “你寫的,自己看!” 蔣思娘怔然接過,略瞥過不由一哂,果是她從前戲作,鬼谷子門下大多都有這個習慣,若有所成,必造書成冊,歸于藏書樓,取“得來復還生生不息”的傳承之意。她面色慘白,手捏著冊子幾乎像要將其攥斷了一般: “王爍!” “我去害她一個小丫頭作甚?” 麇谷哼了一聲,“誰知道你們婦人如何想?” “這毒確實是我研制出來,可那又如何?”蔣思娘恨恨地看著他,眸中淚光閃爍,“我蔣思娘研制出來的毒藥不算千也有百,流出去的還少了?我哪有那閑工夫去管被誰使了下到何人身上?” “我研制的毒我承認,可要說下毒,我可不認!” 她言語錚錚,全然不似謊話。 麇谷面色松了松,“那……這藥,你送誰了?” 蔣思娘卻不管他言語何意,只揪著一點不放:“你上心了,對么?” 與嫉妒成狂的女人陷入爭執實在無益,她不會與人理智討論,只會糾纏到得出一個自己以為的結果,縱麇谷居士向來是個精力超群的“老年人”,亦不免感到不濟。 “蔣思娘,從前是你先背棄我,與王溪在一道的,現下又來糾纏,是何道理?” 蘇令蠻驚愕地捂住了嘴,眨巴眨巴眼睛。 若說居士與蔣四娘從前有一腿,她以前便懷疑過,此時得了證實,并不算得十分詫異。這毒自蔣思娘手中流出去,被王文窈得了來害人,她除了想想中間到底經過幾道手續,到底也沒有十分驚詫——從毒藥源頭查,阿廷從前查到蔣思娘身上,并提醒她小心提防,這頭便給嚴絲合縫地接上了。 可王溪是誰?那是王文窈的阿爹,本朝右相,瑯琊王氏的掌權人。 居士聽蔣思娘道,本名王爍,莫非也是瑯琊王氏之人? 可觀其從前言語,可是來去無牽掛一身赤裸裸無家無族的飄零客啊。 蘇令蠻露出手掌的一雙眼烏溜溜轉動,淘氣得沒邊,哪還有方才的怒不可遏、咬牙啟齒?只剩下了滿滿對陳年老八卦的好奇。她頭湊過來,只細腰還被楊廷一手摟著,遠遠看去便似半躺在郎君懷里,柔情蜜意得很。 “這可真是……” 蘇令蠻一時想不出詞來形容。 王右相那回釁階之日她見過,確實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中年,居士那古怪的脾性比起來,確實要不得美人心一點。 小娘子一雙眼亮晶晶如浸水過的葡萄,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楊廷神為之奪,沒忍住在她眼皮上親了親,喉間微動,到底什么都沒說,這些過往早就化成煙灰的情愛糾葛他是沒甚興趣,左不過年少輕狂罷了。 那邊蔣思娘面色慘白,半晌搖頭笑了:“王爍,你這個懦夫!” 她聲音凄厲,反倒像是個被辜負的,“難怪,難怪當年……你不告而別,我等了你生生二十年!” “二十年啊。” 若說蔣思娘從前還活蹦亂跳,此時卻已心灰意懶,她恍惚想起從前。 麇谷父親生前為娶他母,被王家除族窮困潦倒之際,卻遭其母拋夫棄子,是以他早先便對天下女子有了成見。難怪,難怪……他問都不問一聲,便率先判了她罪。 “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麇谷不為所動,“自帶上面具始,我便告訴自己,從前種種譬如死。” “去他娘的面具!”若說之前蔣思娘還有一絲理智,此時卻如土崩瓦解。 多年無望的等待一朝成空,被曲解遺棄的痛苦幾乎湮沒了她,蔣思娘性子傲,當年兩人花前月下、私定終身的盟誓后麇谷便不告而別了十年,十年后的又十年,兩人中間見過幾回,每回都如針尖對麥芒,從無一刻好話,到得此時,因著小師妹的關系,她才得知當年被遺棄的真正緣由。 蔣思娘猛地撲將過去,麇谷居士雖多年練了吐納之法,論輕身功夫卻是不及蔣思娘多矣,不過幾個來回,便被她用袖中藥水潑了,制住將面具撕了下來。 “撕拉拉——” 沉悶的月夜里,除了暗處的呼吸,便只有書架中無聲的撕打,麇谷居士一張臉露了出來。 因常年不見天日,那張臉蒼白似鬼,可一雙眼卻如深海,定神看人時,仿佛要將人溺斃。二十年未見,比之從前的少年,帶上了風霜的印記,可依然是俊的,與楊廷極致的風流寫意不同,麇谷的俊帶著大漠風霜的粗獷,更具男人味。 蘇令蠻偷偷探了個頭出去,卻被楊廷拎著后腦勺藏回來,“看什么看。” 蔣思娘貪婪地看著身下人,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王爍,你為何不來問我?” 她問得凄婉,眼中不再有武裝起來的刺,褪去所有強硬的外殼,露出內里的柔軟。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他們曾經那么好。 好到除了如廁睡覺,幾乎時時膩在一塊,好到連一塊糕都得兩個人分著吃,誰都知道他們兩人將來總是要在一塊的。她的所有啟蒙都是他,他的所有啟蒙亦是她,以至于麇谷不告而別時,她的生活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大塊,不僅僅是rou,更是連骨都抽去了。 男人絕情時,是真絕情。 麇谷眼中第一次露出痛意,“你要我怎么問?問當時你為何會被王溪壓在身下?問你為何會與王溪調笑?讓我再一次自取其辱?” “啪——” 清脆的耳光聲響起,這一下連蘇令蠻都替居士疼,看到此時,她深知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雖仍有許多疑問,但看起來……是聽不到了。她捏了捏楊廷手心,朝上指了指,楊廷攬著她,足間一點,直接悄無聲息地從窗戶遁去了。 樓下的兩人,仍然沉浸在舊事中,絲毫不知有人來過,又走了。 “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下賤?” 麇谷撇過頭去,不肯再看她。蔣思娘起身,冷笑一聲,心肝肺都涼透了,“便當是我瞎了眼,王爍,你母親拋夫棄子,你父親酗酒哀毀又拋棄了你,到得我這,你連問一問的勇氣都不曾有,我瞧你不起。” 自怨自艾,以為天下婦人都負了你,那小師妹又是為何? 她推門出去,邁步過門檻時,腳步頓了頓:“不論如何,我蔣思娘不曾對你不起。” “王溪那時欲邀你回族,與我閑聊過幾句,后在你那吃了閉門羹,飲酒過量,將我當成旁人戲耍,被我打過一頓。此事,你問大師姐便可。” 若蔣思娘從前還對這人抱有向往,此時卻再無余念。 人生陰差陽錯至此,再無轉圜之地。 秋夜的青石地面涼透。 麇谷躺了許久,腦中晃過一幀又一幀的畫面,亂糟糟一團。心熄了太久,再燃時,竟不知從哪一頭燒起,直到渾身涼透,才渾渾噩噩地撐地起了。 蘇令蠻被楊廷攬著去了從前她居住的院落,綠蘿早先便收拾好了,正趕著耍賴的威武侯出門,孰料院門就被人“篤篤篤”地敲響了。 “誰呀?”綠蘿問道。 “是我。” 蔣思娘的聲音。 蘇令蠻在院里聽得真切,心下奇怪,示意綠蘿先開門,只臉色不大妙,畢竟誰人被那般說過,還能擺出好臉才是好修養。 蔣思娘進門時,眼眶仍是紅的,面上神情卻緩和了許多,當先便一句道歉: “阿蠻,方才對不住。” “師姐……口出惡言,其實并未如此作想。” 蘇令蠻注意到她原來烏黑的鬢角泄出了一點白霜,蔣思娘深深地躬身下去,歉意十足,“師姐知道你們在。” 若蔣思娘興師問罪來此,蘇令蠻還曉得如何應對。 可方知道這一段過往,又知道那毒并非蔣師姐有意致此,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楊廷可沒她這般好說話,信步走了出來,冷雋的面上十足的不客氣: “師姐方才如此編排,以為一個道歉便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