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蘇令蠻征忪間,嘴角已經翹了起來:“我知道。” 細眉女子被她厚臉皮激得翻了個白眼:“成了,下午再比。” “對了,我叫段艿,鴻臚寺卿四女。” 蘇令蠻朝她擺了擺手,謝靈清走到她身邊, “我沒想到。”謝靈清有一雙溫柔而敦厚的眼睛,她看著人時,仿佛帶著十二分的真誠:“你比我想的,還要好。” 蘇令蠻彎起了眼睛,點頭道:“七娘子更佳。” 兩人互相吹捧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正午的風暖而輕,和著周遭熱熱鬧鬧的煙火氣一道兒沖入人的心田里,吹得心直發暖。 午間稍事休息,待丑時一刻,便又重新聚到了跑馬場上。 此時高篷之下,慢悠悠品茗、或閉目養神者比比皆是,蘇令蠻環顧一周,敏感地發覺許多人吃過午食,均已各自散了去,四周空了許多。 如楊宰輔、王右相之輩,均是呆個半日,與墨國師敘過舊便走。唯獨一些年紀尚輕、精神頭不差的還留在原處。不過大體人還是不少的。 天氣尚熱,跑馬場不知何時以木材搭起了一座高臺,跟春風閣里的戲臺子仿佛,水紅色緞子鋪地,露天席地。 楚方喧沒有走。 他直愣愣地站在自家高篷下,耳朵邊還飄著臨走時阿翁痛心疾首的話語。 阿翁從來只會說對他“乖孫厲害”,便幼時淘氣打壞了其書房最心愛的古董花瓶,阿翁也不過是呵呵笑著摸摸他腦袋,道男兒淘氣些好。 楚方喧從來不曾想過,或有一日,他會讓這飽受了半輩子苦痛的老人露出這般失望的神色。明明頭頂烈日昭昭,卻照得他一身冷意。 高臺之上的綠衣,有一股別樣的魅力,吸引著他,讓他一刻不能挪開視線。 楚方喧忍不住環顧四周,毫不意外地從許多或陌生或熟悉的同齡人臉上看到了與他如出一轍的癡迷—— 人之常情。 揮毫潑墨,書法一道,紫服參與者二十余一,唯獨一抹蕭蕭瑟瑟的綠意,偏那嬌怯怯嫩生生連露出的脖頸和手指都白細如上好的細瓷,手中卻握著一管紫金長毛狼嚎,揮灑間雄渾氣魄竟顯! 如墨潑灑般的參天氣魄,小娘子筆走游龍,力透紙背,長長一列掛壁宣紙上,一個字一個字飽滿得仿佛要潑出來! 臺下已有人擊掌叫好。 概因二十余一的紫服弟子,多簪花小楷,多規矩的行書草書,縱是立意有了,卻絕沒有一個有這般野性又狂肆的氣魄! 小娘子站得筆直,腰細腿長,綠色騎裝還未脫下,更襯得整個人如同挺拔的白楊,偏還透出一股新荷初綻的芬芳。 “仲衡兄!當年你十四余歲,可也還未曾有過這般造詣!” 王沐之的草書自成一派,已呈大家氣象,是以他平日眠花宿柳、不思功業進取,旁人只當他是名士脾氣。 他慨然一笑:“莫說十四歲,便是十七歲的仲衡,亦多有不及。” 雖然他現在二十歲。 這般的胸襟氣度,又真是長安這等別別扭扭的無趣之地能孕育得出,到的此時,王沐之才肯真正承認:他家二meimei,胸襟上大抵是差了一截的。 他遺憾地嘆了口氣,楊清微果然目光毒辣,竟能從草坷垃里撿到了寶。 可惜、可惜啊…… 書一門,花字牌到手。 接下來是畫。 蘇令蠻當時報的是西洋畫,她分外稀罕西洋畫那飽滿的色彩給生活帶來的充實色彩,只可惜終究畫畫時間短,縱使這三個月內突擊,專練一幅,比起那浸yin許多年的世家貴女,終究差了一截。 謝靈清憑一張江流河海圖摘得“畫”字花牌,畫中更有皴法、染墨交織,非胸中有丘壑之人不能畫,一手丹青已有大家之像。 不過,縱然蘇令蠻不喜歡王文窈這人,亦不得不承認這人本事不差。 她亦學的水墨,雖比謝靈清的氣魄差了仿佛,卻依然要比尋常人超出許多,得了第二。 第三則是由那段艿得了,蘇令蠻只得了一個“合格”。 不過,縱是如此,她已滿足了,畢竟西洋畫學得不久,假以時日,許是會有長進的一日。 到得還剩三門選擇之時,蘇令蠻手中已得了三面花字牌,謝靈清與王文窈各得兩面——比得過去,王文窈的成績差了些許。 臺下已有竊竊私語聲。 第139章 夜無宵禁 日頭一點一點往西進發。 繡藝比過了。 本以為穩cao勝券的謝七娘被段四娘擠下, 屈居第二, 蘇令蠻一副雙面繡“牡丹開”拿下第三,王文窈只得了個優秀—— 不過她慣來如此,往年繡藝也只求優秀。 蘇令蠻只要王文窈沒得便開心, 兀自在那笑得沒心沒肺,段艿見了, 誤以為是她在為自己高興, 不由對從前那些想頭感到羞愧,三省己身道:果真是一葉障目,蘇二娘子雖出身不高, 但卻是純然善良,往后還是要與她交好才是。 ——天大的誤會。 若讓蘇令蠻自己看, 這純然善良與自己是完全不搭邊的,畢竟她向來只求自己活得舒心快意便罷。 麇谷居士在看臺下嘆了口大氣。 粗漢子瞥都沒瞥他一眼:“信伯的期望太高了。” “阿蠻很用功的。”麇谷居士不由為蘇令蠻抱冤,她日日借著練針灸的功夫練習繡藝, 他都看在眼里。 楊廷慢悠悠地道: “若說用功……聽聞段四娘在十歲時, 便聘請了千絲閣最有名的繡娘入府教女紅,到如今已有七年, 是以這千鯉躍龍門才能如斯栩栩如生。” 話雖如此, 麇谷居士卻怎么瞧怎么不順眼,睨著他道:“老夫一會便告訴阿蠻, 說你覺得她不如段四娘!” 楊廷一口氣噎在了喉嚨口,一陣猛咳,再抬起頭時, 臉頰周邊隱隱泛起了一圈紅,冷清的聲調便帶了絲怨怪: “信伯!” 麇谷居士嘿嘿一笑,見旁邊人側目,壓低了聲湊過去道:“老夫早就看出來了,你這小子對我家阿蠻不懷好意。” 精壯漢子黃蠟面上一片古井無波:“是么?” 那邊段四娘得了第一枚繡字花牌笑瞇瞇下臺,景先生便起身宣布:調香開始。 調香自世家傳承始,便是一件貴族方能從事的雅事。雖說大梁建制放寬了條件,可要能損耗得起香料,還是唯有身家殷實之人方能玩得起。 便有能耐玩,還得有這玲瓏心思去調制,世間香料千千萬,要能五味調和、聞之芬芳馥郁,更需獨到的天賦。 以銀錢堆,是堆不出來的。 坊間所能購得的香丸多是幾種普通常見之物,便長安城里有些家底的小娘子流行衣料熏香,可這香也不過是玫瑰丸,甜中發膩,聞久了還覺腦袋發昏。 是以,這調香一門,統共報名者不足十位,連蘇令蠻在內亦不過九之數。 九張小方桌上,熱缽、銀絲炭、鐵絲網、煉蜜等物一應俱全,九位小娘子躋坐于地,滿面肅穆。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最受矚目的三人身上,不論王文窈,還是謝靈清,俱是世家大族出生,調香照著方子來,總不會出錯—— 倒是那定州來的小娘子,不知是否會有出人意料的表現了。 麇谷居士摸了摸下頷只余了幾根的八字胡,曖昧地“哎”了一聲:“清微,聽聞你連夜寫了制香冊子給小師妹?” 多嘴多舌的阿冶…… 楊廷黃蠟蠟的面上毫無表情,微垂的眼睫長而翹,包住了弧度優美的鳳眸,他拍拍麇谷的肩膀:“信伯,一會你悠著些。” 麇谷莫名地看著他,楊廷一哂,視線落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道: “謝道陽、房廩生,還有……那人也來了。” 當年太后頭風甚重,麇谷不肯醫,致使甲士臨門,雖后來由楊宰輔解了圍,不再追究——可圣人作為其親子,不可能沒有意見。 麇谷居士視線撩了一眼,見那面色蒼白的青年郎君有著一雙與楊廷如出一轍的鳳眸,不痛不癢地“哦”了一聲: “挺俊。” 臺上九位小娘子已經有條不紊地忙了起來。 比起蘇令蠻初初學習不過三月,大部分紫服弟子制香已有幾年光景,如王文窈、謝靈清之輩更是七八年不止,靠著傳承下來的制香冊子,早已成了浸yin多年的老前輩了—— 行止間如行云流水,挑香料、碾碎、和五味,看臺上已漸漸有氣味散出。 蘇令蠻未動。 臺下人便見綠衣小娘子雙目微闔、不動如山地躋坐著,不由交頭接耳起來。 “莫不是制不出來直接認輸?” 還有人記得切膾之時,蘇二娘的動靜,又提出了異議。 眾說紛紜,誰也說服不了水。 看客們的議論絲毫影響不了蘇令蠻,先生只給了尋常的五十種香料,而且全數是輔料,依照正常的制香步驟,輔料不成香,關鍵是:若完全依著制香方子來,與周遭各色香氣融合后,制成的香丸恐怕會比正常狀態下有添損—— 到得此時,蘇令蠻才真正意會到,楊廷那一管子濃墨未干的制香冊子有多珍貴了。這些細小的仿佛尋常又不尋常的殷切字句隨著墨香漸漸填入她腦中,讓她活而化用。 恍惚間,那一日蟬鳴陣陣的午后,冷袖清風再一次拂過鼻尖、手指,矜持,與那一絲不肯流于世俗的傲慢。 蘇令蠻驀地睜開眼睛。 臺下眾人只見她十指纖纖如穿花蝴蝶,迅速自笸籮中挑出二十多味香料落入缽中,信手拈來成竹在胸也似,小銀鋤連閃,不一會便將香料舂成了細細的粉末。 與其他人以煉蜜捏完不同的是,蘇令蠻并未添置蜜藥,直接上鐵絲網熏烤。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這完全是門外漢才能做出之事,不由噓聲連連。 香料若不添煉蜜,只會被烤成灰,這幾乎是眾所皆知之事。 臺下噓聲完全沒有影響到蘇令蠻,她仿佛進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以小銀匙連挑,在粉末微醺之時,她又將熱缽提下了鐵絲網,重新煉水調和,再上火小熬,幾次再三,方止。 待另八人香丸制成,蘇令蠻亦同時停了手。 臺下已然噓聲一片。 概因其余八人均是制成了圓潤的香丸,唯獨蘇令蠻沉在了缽底,成一汪青碧色澄澈的水。 楚方喧攥緊了拳頭,聽旁邊禮部侍郎斷腿沒好多久的小郎君大言不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