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蘇護愣了愣:確然不是。 他雖糊涂,可也不算十足蠢,女兒既敢如此說,必已是十拿九穩了。 至于……不小心看見的未成形男胎,蘇護此時想來是頭皮發麻,只覺得那柳媚兒是又毒又狠,恨不得立時喊人裹了將這慣會做戲的娼妓給叉了出去。 腦子里亂糟糟一片,剛剛絕育藥的事又冒了出來,連吳氏要和離,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你意欲何為?” “阿爹,阿蠻不過是想將事情一塊全了了,也好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蘇令蠻意有所指地道,目光的余波落到門外定了定,轉頭問:“大jiejie,您說是不是?” 眾人這才發覺蘇令嫻唇色發白,額頭直冒虛汗,眼瞅著人要昏過去似的。 “嫻兒,你這是怎么了?” “大娘子?”弄琴急道:“大娘子今晨起時便覺得頭昏腦熱的,因怕擾了府里人,便一直按下不發,此時恐怕是……” 蘇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蘇令蠻卻轉身看著門外邊,耳朵聽到一連串熟悉的輕巧足音,拍了下掌:“真巧,人來齊了!” 麗姨娘人未至聲先到:“老爺,你都好久沒來找麗兒來了。” 腰肢款擺、步態裊娜,十足的媚意。 小八朝蘇令蠻偷偷地擠了擠眼睛:幸不辱命。 蘇令蠻贊許地點頭,小八自是在送外居士后,又遵了她的吩咐去將麗姨娘請來,正好來解決十三年前那樁舊事了。 “阿爹,你莫生氣,若我們假定絕育藥之事為真,那么從果推因,誰……能從中獲益最大?” 這簡直是毫無疑問的—— 蘇覃。 若蘇護只有這一個兒子,那么這整個蘇府,自然便是他的,甚至麗姨娘也能雞犬升天。 內宅爭斗猛于虎。 蘇護惶然想道,他抬眼看去,連素來喜愛的麗娘也成了條美女蛇,蟄伏在身邊,對著他這個枕邊人吐出猩紅的信子。 “麗娘,是不是你?” 麗姨娘猛然搖頭,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蘇令嫻,只聽一陣微弱的“咚”聲,蘇令嫻直直地往下倒去,卻被早有準備的綠蘿接了個正著,蘇令蠻小跑過去,大指往人中上狠狠一按。 這一手是完全沒留力。 蘇令嫻人中都被掐得紅腫,也沒見醒來。可眼皮下圓溜溜的兩顆眼珠子在亂滾,卻是瞞不了人的。 蘇令蠻手在腰間的香袋里掏了掏,笑嘻嘻道:“不久前阿蠻從高人那得了個良方,專治那不省人事的,正巧還有一顆,兩勺子馬尿,一勺子驢糞,加上些許珍貴的草藥,才得了這么一顆丸子的量。弄琴,來,喂你們大娘子吃了,她就醒來了。” 蘇令嫻緊閉著眼,心里頭痛罵這攪屎棍二meimei,鼻下又痛又癢,再演不下去,輕哼一聲便醒來了。 蘇覃這心明眼亮的,卻已經回過味來。 面色難看,到底說不出分解的話來: 一邊是阿娘和親姐,一邊是素來厚待他的阿爹,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萬全。 ——此時的他,才分明透出一點小郎君的稚嫩和無措來,縱心計卓絕,可對上他無法參與的過去,蘇覃只能將自己變成一只鋸嘴的葫蘆。 可心底分明也知道:依照二jiejie的性子,必是要掰扯個清清楚楚,才肯善罷甘休了。 “我……這是怎么了?” 麗姨娘淚眼婆娑地看著蘇令嫻,“嫻兒,你剛剛病得都昏過去了。老爺!不如讓賤妾先將嫻兒送回去,不然嫻兒這身子……” “都給我站著!” 蘇護怒道:“麗娘,莫打量我是說假的,當年絕育藥可是你下的?從何處得來,又何時起了這心思?” 他腦子里漸漸回憶起那蘇覃生下那一年,自己欣喜若狂,為了獎勵麗姨娘,常常是食宿在她那兒的。 細節是記不得了。 但他分明記得,一年后…… 一直跟在嫻兒身邊的奶嬤嬤被打發回了家。 在大戶人家,奶過郎君小娘子的奶嬤嬤一般都是要負責送終養老的,此時想來,倒是有些不可思議。 從后往前推,以前不曾在意過的細節此時如抽絲剝繭般浮出水面,蘇護雙目充血,幾乎要立時卸了她。 麗姨娘身子抖得跟篩糠,知道那回事是瞞不過去了,一咬牙道:“此事全……全賤妾一人所為,怪不得他人!” 蘇護難得地靈光了一回: “若嫻兒不知,今日這裝病的一出,是哪兒來的?” 第83章 塵埃落定 麗姨娘能在蘇府作威作福這般多年, 大部分還得歸因于吳氏軟和, 要說手段心計還真是沒多少,被蘇護這么一嚇唬就立時認了罪,但到底有顆為母的心, 咬死了道:“那時嫻兒不過五歲出頭, 哪有這心思來害老爺?” “求老爺明鑒!” 蘇護耳根子軟, 雖覺得大女兒表情不大對頭,可轉念一想是這個理: 五歲的孩童,還是白紙一張,哪兒有那許多險惡心思? 不過——麗姨娘的認罪, 卻讓他的僥幸之心徹底粉碎了, 蘇護腦子里仿佛有根名為“理智”的神經“啪地”一聲便斷了。 “來人!麗姨娘戕害主家, 貽害蘇府, 立時拖出去杖斃!” 縱十幾年當貓啊狗啊的寵著, 可一旦伸了爪子傷了主人,還是會被毫不留情地丟開的。 麗姨娘半癱在地, 一雙妙目癡癡地看著蘇護, 唇間笑意盈盈,腦子里又一次回憶起初初來到阿娘身邊時,第一回 見到郎君的模樣。 那時的郎君很小,比如今的阿覃還年少, 卻生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每一回見,都讓她更愛慕一分, 以至于她不知廉恥地相勾,沒想到這一勾便勾了這許多年,生兒育女,最后——終于也要死在這人手中了。 麗姨娘靜靜磕了個頭:“老爺,麗兒去了。” 眼看著進門的仆役要將其拖走,蘇覃終于忍不住了:“慢著!” 他看了眼蘇令嫻,卻失望地發覺她仍然瑟縮在椅子上,竟不肯多言半句,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深深的無力。蘇護緩了緩臉色,對目前這唯一的兒子還是包容的,并未遷怒:“阿覃,此事你還是莫管了。” “請父親恕罪。阿覃身為人子,有些事不得不做。” 蘇覃掀起衣擺跪了下來深深地磕了個頭:“父親,姨娘確實罪無可恕,可到底養育兒子多年,兒子請求父親,送姨娘入那靜水庵潛心悔過,為父親和蘇府祈福。” 靜水庵位于定州東郊,乃出了名的罪婦尼庵,進去后一律梯度,鎮日里清苦度日,了結凡塵,許多人家犯了事的女眷都會送入庵中,一了百了。一旦入庵,便是自生自滅,死生由己。常有養尊處優的熬不過去了,也未可知。 蘇覃為了保全麗姨娘性命,可謂是用心良苦。 蘇令蠻并不介意,她對麗姨娘雖有怨,可世上哪個姨娘與正妻沒有嫌隙? 何況麗姨娘雖小動作不斷,可到底沒惡毒到要加害人性命,至多不過是搶搶管家權和阿爹的寵愛罷了。 要說厭惡,她如今反倒更厭惡阿爹的冷酷自私與貪婪懦弱。 蘇護忍著將暴怒往下壓了壓,想到這么多年來子嗣求而不得的痛苦,又覺得杖斃反倒便宜了這賤婢,他這輩子再不可能有旁的兒郎,若當真當著阿覃的面杖斃了麗姨娘,恐兩人一輩子都會有嫌隙,反是得不償失。再思及靜水庵那群長歪了心思的惡毒尼姑們—— 忽然覺得這竟是個好主意了。 唯有長長久久的折磨,才更讓人痛不欲生。 頷首道:“麗兒,看在阿覃的面子上,老爺我就饒了你,來人,速速收拾了送去靜水庵。” 竟是一刻不肯耽擱了。 蘇覃長出了一口氣,長長的睫毛透過光影落在清秀的面上,形成了一排齊刷刷的小扇子,蘇令蠻這才恍然發覺,這個素來頑劣又深沉的阿弟——其實還當真很小。 肩膀削瘦,脖頸細長,還是個少年郎啊。 不過,蘇令蠻卻決計不肯因蘇覃的緣故,放過蘇令嫻了。 她看得很分明,這個大jiejie必然是參與了,甚至也許——還是主導的那個。 蘇令嫻目光與她一觸,滲出一點挑釁之意,嘴角微不可查地翹了翹,眼里竟不曾因麗姨娘的下場而有半點哀戚之意,仿佛在說:死無對證,呵。 確實是死無對證。 時間緊促,蘇令嫻之前的乳娘來不及尋,甚至這絕育藥之事,也被麗姨娘慈母之心大包大攬了下來——但世事,也不必一定要有證據。 所有的猜疑,不需要證據。 “阿爹,你可曾聽說過,世上有一種人,開慧極早,三歲能文,六歲能詩……” 蘇護不耐道:“你想說什么?” 蘇令蠻搖了搖手指:“阿爹,你太心急了。” “世無常極,人無定律。總有一種人,超脫五行外,不可解釋。你想一想……大jiejie幼時,可有些不同尋常?” 蘇令嫻的早慧之名,定州城里人都是傳遍的。 雖進些日子被蘇令蠻扒了層皮,可她幼時詩文之名便已經顯著,蘇護點了點頭:“確實,你大jiejie開慧早,故而我也疼她。”他并不諱言,甚至隱隱有些自豪。 “阿爹可還記得兩個半月前,在東望酒樓,我與大jiejie同時題寫的一首《將軍令》?” “自然記得。”這事帶來的恥辱,讓他躲了同僚許久。 蘇令嫻張了張嘴,意欲打斷,卻被蘇覃掃來一眼給凍在了原地,她從未見過蘇覃這般的眼神,心里隱隱覺得……有點不安起來。 “阿爹難道不奇怪,為何大jiejie與我同時寫了這么一首詞,且篤定我不會?” 蘇護不是那蠢人,被蘇令蠻特意點了點,才想起大女兒的前后矛盾之處,甚至連幼時那些少年老成也記了起來——從前歡喜時,只當是早慧,現在想想,那豈止是早慧,更充滿了違和,一點少年朝氣皆無,冷不丁渾身打了個顫,心里也不知想什么,連忙問:“為何?” 他沒有發覺,今日這一樁樁一件件下來,竟然對蘇令蠻這個素來頑劣的女兒,隱隱有一絲懼怕和敬畏起來。 蘇令蠻朝小八點了點頭,小八才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張舊紙,紙上歪歪扭扭的稚嫩字體爬了滿頁,蘇護一邊接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道:“這是什么?” “阿爹,其實……那首詞是阿蠻自大jiejie那得來的,五歲時。”蘇令蠻強調道:“阿爹若不信,可以尋書齋或者故紙先生驗一驗這紙張的年齡。” 發黃了的舊紙,隱隱有股陳年的味道,作假不來。 甚至這歪歪扭扭如蟲爬的字,蘇護也覺得甚為熟悉。 蘇令蠻趁勢將當年無意得了大jiejie的“舊詩詞記錄”,再摘抄一事仔仔細細敘說了一遍,并言:“阿蠻也一直不得其解,可前幾日與居士聊到前朝民間一樁怪事,從前有晉地有個姓錢的人家,五代單傳,臨老得了帶把的,稀罕的不行……” 孰料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竟是個癡兒。 “……癡兒養了四五年,有一回摔了一跤,突然腦子靈光了,醍醐灌頂似的無師自通,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錢家上下都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孰料過了幾年,發生了一樁怪事,那精心伺弄的兒子有一日拉著一位過路的客商一個勁兒認爹,苦得錢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偷偷使人去問那客商,你猜怎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