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膝下，有一子二女。皇長子蕭逾璋今年恰及弱冠, 是全太延名門貴女的心儀夫婿。皇長女蕭佩蓁，封成國公主，十七歲；皇次女蕭溫淑，封永慶公主，十五歲。

    姜后年輕時(shí)便素有艷名，有著“齊國第一美人”之謂。成國公主蕭佩蓁自然也是生的美貌無雙，惹人艷羨。不過，蕭佩蓁的性子倒是與姜后一點(diǎn)兒都不像，為人潑辣愛鬧、耿直英武，像是個(gè)男孩兒似的。

    這一次北山行宮春獵，蕭佩蓁便拉了閨中密友徐蕙芷來，說一定要拿下射獵的頭名來。

    “方才我被母后逮住，說教了幾句，這才溜了出來。”蕭佩蓁理了理箭囊，道，“我看今年那費(fèi)家的長孫與你哥都不來，這頭二名非我倆莫屬。”

    “公主說的是！”徐蕙芷嘟囔了一句，“皇后娘娘說您什么呢？”

    “噯，還能說些甚麼？不過是叫我玩玩便好兒，別往那林子深處去。”蕭佩蓁上了馬，說，“母后總覺著我會(huì)在那林子里遇著事呢。能出什么事兒？是母后想多了罷。”

    兩個(gè)少女正竊竊私語間，便見得仲裁一聲令下，數(shù)匹快馬沖了出去，原是苗獵開始了。

    “走著！”蕭佩蓁揚(yáng)起馬鞭，露出暢快笑容來，“今日就比一比我與你誰獵到的更多！”

    數(shù)匹駿馬涉入林中，在其間向著各處分道揚(yáng)鑣。蕭佩蓁策著馬，朝著林間深處騎行而去。耳邊風(fēng)聲呼呼，幾瓣低垂枝葉擦著她發(fā)辮而過。

    忽然間，蕭佩蓁瞧見前邊枝葉的縫隙里有一抹白色掠過。她一勾唇角，立時(shí)搭了弓，單手抽箭，瞄準(zhǔn)了那葉叢。連發(fā)數(shù)箭，皆是未中，她不由有些懊惱。于是，她便策馬愈向林中深處奔去。

    簌簌林間，草葉被什么東西攪動(dòng)了。蕭佩蓁一見，心中微喜，又立刻張了弓。

    ——這次，這獵物定然無處可跑！

    羽箭離弦，破空而去。她自幼跟著父皇學(xué)習(xí)騎射，射箭的功夫極好，幾可說是百發(fā)百中，就連她的皇兄都自愧不如。

    眼見著那羽箭將要射中獵物，那葉片卻被分開了。原來，攪動(dòng)草葉之物并非是什么獵物，而是一個(gè)活生生的人。此時(shí)此刻，箭尖便離那人只有寸許之遙。。

    “快躲——”

    蕭佩蓁驚叫起來，聲音極是尖細(xì)。

    那人似是愣住了，竟然僵在原地一動(dòng)不動(dòng)。

    就在此時(shí)，蕭佩蓁腳下的地面震了震，竟然整個(gè)兒朝下塌陷而去。蕭佩蓁的愛馬受驚，揚(yáng)起雙蹄嘶鳴起來，竟然直直將主人甩了出去。落石伴著泥巴向下滾動(dòng)，蕭佩蓁與那人一起轟隆滾到了底部。

    待回過神來，蕭佩蓁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gè)坑洞里。

    這坑洞足有六七人那么高，獵場里豐茂的枝葉橫在坑洞周遭，將陽光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以至于這坑洞里也光線暗淡。她渾身都是臟兮兮的泥巴，箭囊和弓也不知去了哪兒。

    除了她外，這坑底還有個(gè)人，是個(gè)穿著白色胡袍的男人。

    “噯，你怎么不騎馬？害我以為你是獵物。”蕭佩蓁站了起來，拍拍頭頂?shù)哪喟停痔藘上拢碌溃斑@下糟了，這坑洞深不見底的，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要是沒人發(fā)現(xiàn)，可如何是好？”

    那男人沒說話，只是慢慢地坐了起來，揉了下手。

    蕭佩蓁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與自己皇兄差不多大，不過卻是個(gè)明顯的草原面孔，生的高鼻深目，一雙眼是深琥珀色，黑色的長發(fā)微卷，在腦后束成了一扎。

    “你是哪家的少爺？”蕭佩蓁問道，“怎么見了我，也不行禮避讓？”

    那男子還是不答。

    蕭佩蓁心里微疑，道：莫非這家伙不懂漢話？

    她跟著父皇學(xué)過些部族話，立刻便換了羌語與這男人搭話，只可惜他還是不答話，像是個(gè)啞巴似的。蕭佩蓁想了想，泄氣了，猜這男人八成是哪個(gè)小部族的人。

    她朝坑洞外嚷了幾聲，回音重重，卻并無人來救她，于是，便也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噯，真是倒霉。頭名拿不成，卻要和你這不會(huì)說話的小啞巴一塊待在這兒。”蕭佩蓁曲了腿，百無聊賴地?fù)芘厣系耐翂K兒，“瞧你這一身破破落落的，是從哪個(gè)窮地方出來的？”

    反正對(duì)方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她便沒什么顧忌了。

    “本公主呢，叫做蕭佩蓁。你若是叫本公主高興了，本公主以后便能給你個(gè)恩典，讓你喊我‘阿蓁’。不過，這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蕭佩蓁自言自語著。

    她一貫覺得，自己的小名是最好聽的。

    她的兄長叫蕭逾璋，小名卻是春兒，聽著有些怪怪的。而她的小妹溫淑，人如其名，是個(gè)羞澀內(nèi)斂、如南人女子一般的溫柔性子，小名叫做蒡蒡。雖然是種草藥，可蕭佩蓁每次聽母后喊這名字，都覺得是在喊螃蟹，聽了便想笑。

    還是她自個(gè)兒的小名好，就叫阿蓁。

    蕭佩蓁嘟囔了一會(huì)兒，忽然察覺到手臂上一陣熱痛。抬起胳膊肘、撩了袖管一看，原來是摔下來時(shí)擦破了皮，留下了好長的三道口子，隱隱作痛著。

    蕭佩蓁立刻懵了。

    她雖然是個(gè)膽大的姑娘，可最是怕疼了。不察覺的時(shí)候還好，一察覺了，便覺得痛得死去活來。當(dāng)下，她就立刻滾下了眼淚來，嘶嘶嘶地倒吸著冷氣。

    那一直不說話的男人終于朝她投來了目光，眼神里滿是惑色。

    “你不懂了吧！”蕭佩蓁邊擦著眼淚，邊說，“我就是怕疼嘛！”

    那男子還是保持著疑色，盯著她的眼淚。好一會(huì)兒后，那男子站了起來，四下摸索著什么，原來是從隨身的行囊里摸出了些草桿來。那些草葉各有形狀，蕭佩蓁識(shí)得不全，但也知道都可以入藥。

    那男子將草葉摘了下來，放入口中，慢慢地嚼了一會(huì)兒。沒多久，便朝蕭佩蓁伸出一只手來，示意她將受傷的手臂探過來。

    “你……”蕭佩蓁微愕，問，“你你你你，你不會(huì)是要把你嘴巴里的玩意兒涂到我手上來……”

    她說完了好一陣子，才想起這男子聽不懂她的話。

    男子見她抗拒，便直直地拽過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把嚼爛了的草汁喂在她的傷口處。綠色的草汁淌下來，似乎真有清涼陣痛的功效，讓蕭佩蓁沒那么難受了，也止住了眼淚。

    “算你有功，”她抹了把眼淚，說，“待從這兒出去，本公主必定重重有賞，就賞你可以喊我一句‘阿蓁’吧！……反正，你也聽不懂我的話。”

    兩人在坑底待了許久，都不見有人來。直到天黑，才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林間呼喊著什么。

    “成國殿下——”

    “公主殿下——”

    蕭佩蓁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立刻嚷道：“我在這兒呢！”

    未多時(shí)，火把的光便亮到了坑洞的邊緣。幾列衛(wèi)兵對(duì)著這深深的坑洞犯了愁，只得拋了條粗麻繩子下去，道：“公主殿下，待小的下去接您，只是要冒犯一下了。”

    蕭佩蓁剛想說好，卻被身后的男人陡然橫抱了起來。

    “再拋兩條繩下來，我抱她上去便好。”

    男人的口中吐出字正腔圓的漢話來。

    蕭佩蓁一臉愕色。她聽到剛才這男人說的話，分明就是極正的官話。可他先前的表現(xiàn)，又像是個(gè)聽不懂漢話的草原來民似的。

    “你這家伙！”蕭佩蓁橫眉豎目起來，惱道，“竟敢欺瞞本公主！”

    “莫?jiǎng)印！蹦凶诱f，“臣這就要抱您上去了，阿蓁。”

    聽到他喊自己的小名，蕭佩蓁便覺得吃了驚天大虧。可是，話是自己說的，收也收不回來。都怪他騙了自己，叫自己以為他聽不懂漢人的話。

    待重回了帝后面前，蕭佩蓁便吃了自己母后一頓教訓(xùn)。姜后看上去是個(gè)溫婉淑順的人，可教訓(xùn)起兒女夫君來，嘴巴可是極厲害的，能說的蕭佩蓁眼眶通紅、幾欲淚下。

    “和你說了莫忘那林子深處去，莫要與隨從走散，你一點(diǎn)兒都不把母后的話記在欣賞！”姜后直直看著自己長女，一副微惱的模樣，“再這樣，便把你嫁出去，叫你的夫君來管管你。”

    “阿蓁才十七歲呢！”蕭佩蓁不服氣，道，“二十之后再嫁人，不成么？”

    “誰讓你總?cè)浅鰜y子來？”姜后不滿道，“叫你帶隨從，也不肯。叫你與徐大小姐一道兒待著，也不肯！平白就只知道叫人cao心。”

    蕭佩蓁本以為母后只是說著嚇嚇?biāo)l知道回宮后，姜后竟然真的給她張羅起婚事來。

    太延的姑娘家，哪有那么早就嫁出去的，像什么樣子！

    蕭佩蓁自然是不肯，可在姜后面前，她也說不過自己的親娘。于是，她便想出了個(gè)法子來——與其嫁給一個(gè)不認(rèn)識(shí)的家伙，倒不如自己找個(gè)認(rèn)識(shí)的兒郎，領(lǐng)到母后面前，就說是情投意合，想要訂婚，再拖上一陣子。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gè)法子好，立時(shí)開始行動(dòng)。

    太延城內(nèi)，想要娶蕭佩蓁的兒郎數(shù)不勝數(shù)。可是蕭佩蓁真的找到他們時(shí)，這些貴介少爺們卻又退縮了。

    ——若是真與成國公主“情投意合”，那豈不是在帝后的眼皮子底下，挖走了他們的心肝？如此一來，莫說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厝⒌匠蓢髁耍率沁B安穩(wěn)地過日子都難。

    既然帝后要為成國公主挑選夫婿，何不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刈尩酆髞硖簦?/br>
    以是，蕭佩蓁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人。

    眼看著姜后手腳利落，像是已經(jīng)敲好了駙馬是誰，終日里和陛下商量著彩禮嫁女事宜，蕭佩蓁的危機(jī)感越來越重。最終，她瞄上了那個(gè)與自己一同跌進(jìn)獵場天坑的男人。

    他叫做劉昀，比她皇兄小了一歲，今年剛來太延，才待了一月有余，所以于太延貴介來說是個(gè)生面孔。很少有人知道這劉昀是什么出身，家在草原時(shí)又是哪個(gè)部的。

    蕭佩蓁找到劉昀時(shí)，劉昀正坐在街邊的茶攤子上。

    堂堂成國公主，不坐轎輿，反而騎著高馬，在天子道上招搖過市。最后，她到了劉昀面前，居高臨下地說：“劉昀，本公主找你有些事兒。”

    劉昀吹了面前粗茶，抬頭，問：“阿蓁找我何事？”

    聽到他喊自己小名，蕭佩蓁便想把馬鞭抽出來。但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她就忍住了。

    “劉昀，你初來太延不久，想必過的也不大好吧。”蕭佩蓁下了馬，動(dòng)作利落地在長板凳上坐了下來，又要了一壺淡茶，“本公主給你個(gè)良機(jī)，讓你一飛登天，如何？”

    “是何良機(jī)？”

    “娶我。”她一拍糙木桌子，肅聲道，“當(dāng)然，就是作個(gè)樣子。待本公主二十之后，便解了婚約，還你自由之身。”

    劉昀眉宇一蹙。

    “臣要好好考慮一番。”他放下了茶盞，道，“婚姻大事，并非我等可隨意做主。”

    “怕什么？我去求求父皇，軟磨硬泡，總會(huì)有點(diǎn)兒轉(zhuǎn)機(jī)。”蕭佩蓁不以為意，“父皇常與我說，這嫁人就要嫁一個(gè)自己喜歡的。再不行，我還可以耍點(diǎn)別的手段。”

    “可是阿蓁又不歡喜我。”劉昀說。

    “本公主也不是要真真正正地嫁給你！”蕭佩蓁瞪他一眼，有些惱了，“就是作個(gè)樣子。明白么？作個(gè)樣子。”

    “臣……還是得考慮一番。”劉昀道。

    “考慮什么考慮？磨磨蹭蹭的。”她還瞪著他，“又不占你便宜。”

    她看著劉昀的神色，心里便有些不大爽快。這劉昀莫不是還瞧不上她不成？是她不夠好看，還是出身不夠高？天下只有她嫌棄人的道理，哪有其他人嫌棄她的？

    劉昀回去考慮了三日，還是回絕了蕭佩蓁，說是不敢欺瞞帝后。

    蕭佩蓁氣得夠嗆，氣里帶著委屈，當(dāng)場就掉了淚珠子。她一向嬌貴，哭起來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饒是劉昀平常都木木的，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還是被她嚇著了。

    “成國公主，你莫要哭啊……”劉昀有些手忙腳亂，“我看公主平常大大咧咧的，怎么哭起來這么嚇人？”

    “嚇人？”蕭佩蓁噎住了，“你竟然說我嚇人？我都還沒嫌棄你呢……我母后要將我嫁給個(gè)不認(rèn)識(shí)的男人了，還不準(zhǔn)我哭兩句？”

    劉昀被她哭得沒法子了，只得說：“那我便應(yīng)了你吧。”

    蕭佩蓁抹了眼淚，嘟囔道：“算你占了大便宜了，過幾天就隨我進(jìn)宮去見我母后。”

    她的臉翻得比書頁還快，一會(huì)兒的功夫便雨過天晴了。再一會(huì)兒，她就開開心心地牽著馬去街上溜達(dá)，這兒買一串果子，那兒要一朵頭花，活像個(gè)整日里混在市井的野小子似的。劉昀跟在她身后，有些無奈，卻也不敢跟丟了。

    劉昀逛得累了，就在路邊的石墩子上坐了下來歇腳。長腿一疊，手從行囊里拽出些草藥來，細(xì)細(xì)地分辨著。

    蕭佩蓁見了，問道：“劉昀，你做什么呢？”

    “摘藥葉。”

    “你怎么分得出來的？”

    “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