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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籠中雀在線閱讀 - 第68節(jié)

第68節(jié)

    “松開!松開!”

    一路上, 格胡娜都在如此喊著,只是劉琮卻一直不松手。

    到最后,格胡娜惱了,開始罵罵咧咧地說起狠話來,什么“今晚就在你臉上繡一朵狗尾巴花”, 什么“讓你也嘗嘗穿十層八層禮服的滋味”, 這些不知是“幼稚”還是“直接”的話,讓劉琮心底又想氣, 又想笑。

    他在中道停下, 同格胡娜說:“你是皇后, 便只要坐在一旁就夠了。明日我要去見兩位臣子, 你就在旁邊站著,學(xué)學(xué)什么叫‘溫柔嫻靜’?!?/br>
    劉琮說的認(rèn)真, 也打算這樣做。

    他這二十余年里, 還從未遇到過如此惹人發(fā)愁的女子。只有在碰上了格胡娜后, 他方知自己原也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和氣人, 還會怒、還會惱,還會在心底有火氣輕輕地灼,像是開了鍋的沸水似的。

    次日,他便攜了格胡娜,到了理政殿。這宮室內(nèi)外分了三進(jìn),碧紗屏后便置了檀木的小茶桌與太師椅,以供人休息。劉琮指著那張?zhí)珟熞?,對格胡娜道:“皇? 你就安安生生地坐在這兒。要是你吵,你以后就再也見不得河陽公主。”

    格胡娜本想說“不需要你點(diǎn)頭我也可去那魚藻宮”,但他看到劉琮的面色,只得不甘不愿地坐下了。不過,雖坐上了那張椅,她卻依舊翹著腿、托著臉,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氖芯∽幽樱寗㈢牡字眹@。

    他與這格胡娜,真是冤家聚頭。

    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娶了個妻子,反倒像是要養(yǎng)個千金閨秀似的,從頭再手把手教養(yǎng)起。

    殿外有了幾道零落腳步聲,三個人奉召入了殿。兩個是早過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一個則是身量矮小的年輕人。那年輕男人蓄著兩撇小胡須,其貌不揚(yáng),眼神卻極是精亮,一雙虎虎生威的大眼瞪得如銅鈴似的,直如羅剎像上的泥珠子一般,叫人心底發(fā)憷。

    劉琮見到那年輕男人,心底就有些煩惱。

    他父皇留下的一干老臣,個個都是人精之中的人精,油滑狡詐得緊;不然,他們也不足以在那等動蕩之年保全己身,在雙朝更迭之時還蓄下余力來,苦等多年,候著劉琮東山再起。而在這一干人中,又以手握殘兵的賀家最是麻煩。

    昔年劉齊亡朝,殘兵敗將本就寥寥。剩下的精銳,則盡數(shù)被歸到了賀家手中?,F(xiàn)下,那賀家的家主,正是面前這個雙目精亮的矮個男人,他喚作賀奇。

    賀奇倒是懂得些領(lǐng)兵打仗之事,也小勝過幾場;可正是因著他幾乎握住了劉家所有的殘部,便有些趾高氣昂起來,只覺得自己便是劉氏的救世佛祖。這劉齊天下安能匡復(fù),都要看他賀奇的意思,以至于,賀奇在劉琮面前都分外傲然一些,大有平起平坐之意。

    最最麻煩的,則是這賀齊性好漁色,為人荒yin殘虐;凡有小勝,便讓部下屠盡全城,只留下有些姿色的女子,以供蹂|躪玩弄;上至三四十歲的婦人,下到初初長成的少女,都不放過。

    劉琮是極不屑這等禽獸不如之人的,可是他手無兵權(quán),雖是帝王身,卻也說不上話,無法與賀奇硬碰硬。此刻,劉琮看著賀奇那一雙眼四處掃著,心底有些后悔將格胡娜帶來此處了。

    他正這樣想著,那賀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紗屏后有個綽約身影。

    那紗屏后的人雖著男裝,但肩膀卻細(xì)細(xì)瘦瘦,婀娜有致,看著便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女郎。于是,賀奇便“嘿嘿”一笑,對劉琮道:“陛下不愧是人中之龍,也懂得了女色之妙,竟在此地就……妙極,妙極?!?/br>
    一番齷齪言語,讓劉琮與那兩位老臣皆在眼底露出嫌惡之色。劉琮壓住心底蔑意,道:“皇后有事稟報,我讓她在后候著,有何不可?”

    他有意點(diǎn)明格胡娜是皇后,只為讓賀奇收斂一些,莫在此地大放厥詞。只是那賀奇顯然不懂劉琮良苦用心,言語之間,竟然愈發(fā)露骨不堪起來:“臣聽聞那皇后乃是個胡女,不知滋味幾何,可與漢女有何不同?”

    劉琮一聽,渾身如遭雷擊。他只覺得這恥辱迎面潑來,卻不得避開。

    “賀奇!”他冷著面色,道,“你怎敢對皇后不尊?”

    賀奇卻并未為他的怒意所退,依舊嬉皮笑臉著:“陛下生的哪門子氣?你我二人可不是兄弟?這劉家的江山都要靠臣來打,怎么到了說女人的時候就如此生分?”

    賀奇言語之間,全然沒有對帝王應(yīng)有的尊崇之意,竟還妄圖與劉琮稱兄道弟。

    劉琮聽了,心底惱極;繼而,又泛起一抹無力來——他又能如何?本就手無實(shí)權(quán),不過是個隨時便會丟了冠冕的偽王罷了,難得還能開罪這唯一會帶兵打仗之人么?

    他正如此想著,卻聽到那紗屏轟隆一聲倒下了,原來是格胡娜一腳踹翻了屏風(fēng),轉(zhuǎn)身便到了劉琮身旁。她轉(zhuǎn)得利索,寶藍(lán)騎裝并著那高束烏發(fā)一飄,颯爽非凡,別有英朗之美。賀奇見了,眼神不由愈亮,贊道:“果真是別有味道!”

    “味道?”格胡娜揚(yáng)眉,露出一份挑釁神情來,從腰間摸出了一柄馬鞭,道,“你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叫你再嘗不得味道?”

    這話說得可一點(diǎn)兒都不客氣,賀奇一聽,便有些惱。他用舌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分陰仄仄的神色來,道:“皇后娘娘真是好大的口氣,也不問問我是誰?”

    劉琮眉心一皺,立時將手橫在了格胡娜面前,對賀奇道:“罷了,罷了。不過是些小小誤會,愛卿與皇后各退一步便是?!?/br>
    格胡娜到底是他的妻子,他總不能不伸手。

    若是對弱勢女子視而不見,那并非君子所為。

    他本想著各打五十大板,好換來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誰料格胡娜一點(diǎn)兒都不領(lǐng)情。她推開了劉琮的手,上前一步,笑說:“你叫賀奇?好,那我今日就要抽掉你一個‘貝’字,叫你變成加奇。”

    她從小便是生長在草原上,無拘無束、自由倜儻,從來是愛恨分明,有什么事兒都寫在臉上;便是嫁來了這召城,她也一點(diǎn)都而不愿改。此時此刻,她竟然真的抽出了馬鞭來,朝著賀奇狠狠揮去。

    “娜塔熱琴!”劉琮喊了一聲,連連捉住她的手。

    “你松手,”格胡娜挑眉,“還有,誰準(zhǔn)你喊我的本名?那只得我親近的人才能喊。”

    “好,格胡娜?!眲㈢牧朔Q,道,“這賀奇于我而言,分外重要……”

    “你是不是男人?”格胡娜一臉不可思議,“他都欺到你頭上來了,你還能忍。你是大王八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這就替你出一口氣?!?/br>
    說罷,她手中馬鞭一甩,便朝著賀奇所站直處直直劈去。鞭子快如閃電,刷刷抖裂空氣,如同龍尾似地橫掃而去。虧得賀奇身手快,這才一把拽住了鞭尾,暗地里道了一聲“好險”。

    賀奇剛松氣,手中一松,那鞭子被抽了回去,又以閃電之姿破空而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落在了賀奇的身上,抽得他“哎喲”、“哎喲”的慘叫起來。一邊叫著,賀奇還一邊嚷道:“這劉家、劉家仰仗的都是爺!你個臭娘們,竟敢抽我!”

    “我是祆教女使,這劉家不劉家,關(guān)我什么事?”格胡娜笑地歡暢,口中道,“你有本事便與我打一架,看我祆教再不再助你們匡復(fù)舊朝?”

    雖大祭司已不大想要格胡娜這枚廢棋了,可她現(xiàn)在到底還是女使。賀奇一聽,便陡然想起了她的身份來,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被抽了幾下后,賀奇才心知這異族的皇后不大好惹。他是個欺軟怕硬的,這便有些慫了,道連忙:“是臣冒犯了,請皇后娘娘息怒。”

    “這就不行了?”格胡娜譏諷一笑,卷起了鞭子來,“對著你們陛下,也當(dāng)恭敬點(diǎn)?!?/br>
    “是。”賀奇連忙說。

    劉琮在旁看了,竟覺得心底有一分小小快慰。格胡娜做了他從前不敢做之事、說了他從前不敢說之話,著實(shí)解氣。偏偏這時候,那穿著騎裝的女郎還扭過頭來,朝他露出個旗開得勝的明媚笑臉,那笑意真真宛如草原上的太陽似的,極是耀目。

    那一瞬,劉琮心底又想到了那句于夢中所得的佳句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后面兩句是什么?

    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

    召城的冬夜,寒涼濕潤,冷意總能穿透衣領(lǐng),似細(xì)細(xì)冰針般浸入骨髓,讓人從頭到腳都覺得冷,只想縮在溫暖的宮室之中,再不出門。

    傅徽亦覺得有些冷。

    他生長于魏,雖習(xí)慣了北方的冷,可那樣的冷到底和這召城的冷是有些不一樣的;魏的冬季是凜冽寒風(fēng)刮面如刀,干干燥燥;而這齊的冬季,則像是把人從冰水里濕淋淋地?fù)瞥鰜?,每個毛孔都在打著寒顫兒,他不大習(xí)慣。

    他想在房內(nèi)多待一會兒,可又實(shí)在待不下去。不因別的,只因隔著一道屏風(fēng),他能聽見那幾個在外間侍奉的侍從正在竊竊私語,言談之間,說的便是他傅徽。

    “雖是魏送來的助力,卻是個叛子,也難怪陛下不愿用他……又有何人愿意用背主之人呢?”

    “既背了第一次,那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誰知曉下一次是什么時候?”

    “你可輕些聲兒!也不知他睡熟了沒有?”

    “必然是睡熟了。魏人都是如此,一旦睡著,便是雷打也不醒的,半夜還會鼾重如雷?!?/br>
    傅徽無聲地起了身,默不作聲地披上外衫。他練過功夫,若是執(zhí)意要藏起行蹤,普通人是絕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小小動靜的。耳聽著那兩個侍從依舊在嬉笑,他便悄然地自窗邊翻了出去。

    甫一落地,那濕濕冷冷的風(fēng)便吹拂了過來,讓他眼簾微微一動。他的腳步踏過覆著松軟細(xì)雪的地面,留下一道蜿蜒細(xì)長的腳印來。

    還是這安靜的冬夜更好一些。

    傅徽靠在一顆樹下,張口呵了些許白氣。那些渺渺的白煙在夜空中化開了,隱隱綽綽竟好似勾勒出了一個女子的側(cè)面來。他不由將手探入袖中,摸出一個從不離身的破舊香囊——

    已經(jīng)敞開了口兒的香囊,系繩都泛著臟污,可他就是丟不掉。

    這是宋采薇送給他的東西,他又怎么能丟呢?

    他望著那香囊,便想起那女子的模樣與細(xì)細(xì)輕輕的聲音來。從前不覺得,現(xiàn)在在這寂靜冬夜里,他便忽而覺得那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若是能有機(jī)緣再聽她在耳旁說一次話,那他便已心滿意足。

    宋采薇與他說過許許多多的話,他最喜歡她所說的那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正是因著這句她最愛的詩,他也將自己常吹的那曲命為《紅豆》。

    只是,這冬日里卻沒什么完整的葉子,可以讓他拿來吹曲子。

    傅徽收好了香囊,低頭在四下搜尋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撿拾起一枚破破落落的葉片來。他用袖口拭去雪粒,放在唇間試了一下音色,這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吹起了起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悠悠葉聲,徘徊于南國冬夜,飄飄渺渺、悠悠蕩蕩,如無家可歸又無處安放的幽魂,輾轉(zhuǎn)難定,彌散四處。

    一曲罷,傅徽放下葉片,雙目望著面前夜色。

    恰在此時,他聽到了身后傳來一道聲音。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從前,本王不懂你為何要叫這曲子為‘紅豆’,如今聽你一吹,倒能理解一二了?!?/br>
    這聲音沉而內(nèi)斂,卻慢悠悠的,像是夜赴友人之會,不忙不亂地姍姍來遲。

    傅徽微微一愕,側(cè)過頭,道:“……王爺?”

    他口中呵出的白氣,在夜色里消弭不見。

    蕭駿馳捻著手上的白玉扳指,立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他淡漠著面色,眸光巍然不動,直直的望著傅徽。他穿的衣衫是月白色的,落了一襲夜色,又垂在積了松軟雪粒的草里,似乎已和那茫茫夜雪融作一片了。

    “子善,真是好久不見,近來可好?”蕭駿馳垂下手,問道。

    這語氣,竟恍如真的在和一位數(shù)年不見的老友敘舊一般。

    傅徽微微張了張口,又將嘴合上了。他撫著粗糙樹干,苦笑一陣,道:“徽何德何能,還能令王爺以表字呼我?一介罪身,已是當(dāng)不得王爺如此親近了?!?/br>
    頓了頓,傅徽又說:“王爺以身犯險,身入召城之內(nèi),又特地親自來見我,不怕我將此事揭發(fā)出去,令王爺無法全身而返么么?”

    他說的可怕,但蕭駿馳卻全然不改面色,只是笑說:“本王知道,子善不會。若你真是那樣了不得人物,本王就不會來了?!?/br>
    傅徽心底有幾分苦澀,他道:“王爺還真是了解我。”

    “子善,本王來你面前,只是為了一件事?!笔掤E馳向前踏了一步,道,“本王要你帶王妃出這召城。如何送她來,便如何平平安安送她出去,你可辦得到?”

    傅徽聽聞此言,面色復(fù)雜已極。瞬時,感懷、苦澀、欣意俱是環(huán)繞胸臆之間,難以抒懷??傻阶詈?,他的眼底卻涌上了一層落寞之色,道:“事到如今,王爺也不可能再信我。王爺想要做些什么,不妨直說吧?!?/br>
    蕭駿馳無聲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求這一件。兵家輸贏,又或是華亭易主,本王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獨(dú)獨(dú)只有王妃,令本王無法置于心外。只是這召城地遠(yuǎn)人疏,還是要你來辦這事才穩(wěn)妥?!?/br>
    傅徽低低垂了眼簾,聲音漸慢:“徽本當(dāng)說一句‘力所能及之處,徽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這事須得由徽考慮一番。只問一句,采薇可安好?”

    “安好。”蕭駿馳答,“祆教要的,只是她藏著的秘鑰,要她的人也沒用。拔了她的發(fā)簪后,便將人留下來了?!?/br>
    聽聞此言,傅徽便松了口氣。

    他胸中有一股氣,想讓他張口便答應(yīng)競陵王的要求,再與從前一樣,與他同生共死。只是他知時過境遷,現(xiàn)在兩人已是不可能如從前一樣了。千言萬語,到了唇邊,便化作一句微透著疏遠(yuǎn)之意的“容我考慮一番”。

    他是極想答應(yīng)的,但是他怕蕭駿馳后悔。

    為了蕭駿馳,他便主動回絕吧。

    “無妨,”蕭駿馳倒也不怒,只是拂袖淡淡一笑,似是全局盡握手中,“明夜我還會再來,那時,你必然會答應(yīng)我。”

    說罷,他便轉(zhuǎn)了身,朝著宮闕走去。

    他不知走了多久,又聽見那曲綿長幽幽的《紅豆》之聲響了起來。

    ***

    蕭駿馳知道,一旦入夜,這召城行宮里就沒什么人在外晃悠了,他大可隨意走來走去。雖然是座“皇宮”,但到底只是個冒牌貨,愿意來此地做宮女、侍從的人,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