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才沒有求人幫忙,是那丫頭上趕著才是。 盯著兒子消失在書房門口的衣角,長容長公主唇畔笑意收了起來,忽然揚手,刺啦一聲把面前的鴨戲圖撕了。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女官冬瑜饒是見慣了長容長公主陰晴不定的性子,此刻亦忍不住驚呼:“殿下——” 書房外的長廊上,池燦腳步一頓,猛然回身重新走進書房。 他站在門口處,面罩寒冰盯著長容長公主手中斷了半截的畫,冷氣由內向外冒出來。 緊跟在后的小廝桃生默默往后退了幾步裝死。 池燦一句話不說,就這么直直望著長容長公主。 他眉眼精致如畫,盛怒時依然風采絕倫。 長容長公主見了只覺刺心,把那已經毀了的畫往他腳邊一丟,涼涼道:“既然是贗品,畫得再逼真我也不稀罕,燦兒應該明白。” 池燦站了一會兒,氣得雪白的臉漸漸有了些紅暈,彎腰撿起腳邊的畫,淡淡道:“是,兒子明白了。” 他捏緊了畫轉身便走,大力關門的聲音咣當一聲傳來,震得屋內書案上的紫檀木雕花筆筒都顫了顫。 室內氣氛死寂,許久,女官冬瑜小心翼翼開口:“殿下,您這是何必呢?” 偌大的長公主府,這樣的話只有冬瑜敢說。 長容長公主沉默良久,低垂的睫毛顫了顫,問道:“怎么,你替他抱不平了?” “奴婢不敢。只是您明明很疼公子的——”又何必把母子關系弄得如此劍拔弩張? 后面的話冬瑜沒敢說出口。 長容長公主意味索然擺擺手:“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冬瑜欠身行禮,出門后輕輕關上了房門。 池燦大步流星回到自己住處,抬手掃飛了邊幾上的一只描金美人斛。 跟在后面的小廝桃生飛起把價值不菲的美人斛抱在懷里,暗暗松了口氣,輕手輕腳把搶救下來的寶貝放到離池燦最遠處,這才走回來,腆著臉笑道:“公子,您喝茶嗎?” “不喝!”池燦抬腳走至桌案邊坐下,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畫平攤開來。 長公主撕起畫來毫不留情,這樣一幅幾可亂真的鴨戲圖放到外面千金難求,此刻卻四分五裂,猶如被五馬分尸了一般。 池燦一點點把撕成幾片的畫拼湊在一起,抬手輕輕撫了撫裂痕處。 桃生站在一邊,很明顯感覺到主子的不開心,悄悄嘆了口氣,開口道:“公子,您要是喜歡,小的去古玩市場尋一尋,說不準能碰上喬先生的真跡。” “不必了。”池燦斷然拒絕,目光落在畫中斷橋處,深沉幽暗,令人看不透情緒。 桃生伸著脖子看毀壞的鴨戲圖,暗暗替主子抱不平:長公主未免太不近人情,主子不小心弄污了喬先生的畫,唯恐長公主不開心,特意前往嘉豐求畫,結果畫求回來了,長公主毫不猶豫就給撕了。 嘖嘖,哪有這么喜怒不定的娘呢? 桃生悄悄瞥了池燦一眼,心道:難怪主子脾氣也越發喜怒不定了,這是近墨者黑啊。 “可惜了。”池燦喃喃道。 桃生小心翼翼端詳著池燦的神色,提議道:“要不,您還找作這幅畫的先生再作一幅?” “先生?”一直神情冰冷的池公子神色忽然有了變化,挑眉睇了桃生一眼。 那一眼,讓桃生忍不住腿發軟。 公子,您這么漂亮的眼睛實在不適合這樣看人啊! 至今依然抵擋不住自家主子美色的某小廝暈乎乎笑了:“公子告訴小的那位先生在哪里,小的替您去辦!” “你想去?” 桃生大力點頭表忠心。 “休想!”不知想到什么,池燦突然笑了,目光觸及四分五裂的鴨戲圖笑意又忽地收起,神情總算緩和幾分,淡淡道,“取一個上好的匣子來。” “噯。”能當上池公子的貼身小廝這點眼色還是有的,桃生很快取來一個紫檀木的長匣子。 池燦最后看了鴨戲圖一眼,把畫裝進了匣子里。 桃生攤手等著公子把匣子放入他手中,卻發現主子起身把匣子收了起來。 迎上小廝呆呆的表情,池燦臉一板:“此事不得對別人提。” 說完,他頓了頓,補充道:“特別是朱五、楊二他們。” 桃生伸手放在嘴邊,做了個縫嘴的動作,大聲表決心:“小的死也不說!” 池燦:“……” 小廝這么蠢,心情居然莫名好了點。 嗯,以后或許有機會找那丫頭再畫一幅,誰讓畫毀了呢。 京郊官道上,一位白衣青年縱馬馳騁,路兩旁的繁茂花木飛快向后退著,仿佛再美的景物都無法在他心頭稍作停留。 行至拐角,他忽然從馬背上縱身而起,抽中腰間長刀揮向某處。 伴隨著白馬長嘶聲與刀劍相擊的清脆碰撞聲,樹旁轉出一位玄衣男子。 白袍青年一雙眸子黑湛湛如被高山雪水沁潤過的黑寶石,明亮干凈,落在忽然冒出來的玄衣男子面上,問:“閣下是什么人,從出了城門似乎就一直跟著在下?” 玄衣男子收回長劍,笑道:“閣下誤會了,在下只是路過,碰巧而已。” 白袍青年目光落在玄衣男子收回劍的手上,薄唇抿起,挑眉問道:“錦鱗衛?” 玄衣男子頗為意外,見白袍青年神色平靜,自知扯謊會落了下乘,干脆光棍地笑了:“將軍好眼神,不知是如何認出在下的身份?” “握刀的姿勢。”邵明淵目光平靜掃了玄衣男子腰間長劍一眼,“閣下雖然拿的是劍,但拔劍的角度和位置,最合適的武器只有一種——繡春刀。” 邵明淵說完,深深看玄衣男子一眼:“現在閣下能說明跟著在下的目的了吧?” 第41章 大雨 玄衣男子輕笑出聲:“在下江遠朝,江大都督手下排名十三。既然將軍認出了我的身份,怎么還問這個問題?” 江遠朝剛剛回京,目前還沒去衙門,不過以后同在京城與邵明淵打照面在所難免,此刻再隱瞞身份沒有任何必要。 邵明淵微怔,隨后點頭:“是,在下多此一問了,告辭!” 他說完縱身上馬,沖江遠朝抱拳,竟是渾不在意的態度。 江遠朝同樣心中一動。 他一直以為這位大梁赫赫有名的將星兇狠有余機智不足,如今看來倒是錯了。 僅僅通過拔劍的姿勢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且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鱗衛的跟隨無動于衷,這足以說明此人智慧心胸都非常人可比。 這樣的人,居然沒能保住自己的妻子,這其中是否有什么內情? 江遠朝想到那個生命之花已然凋零的女孩子,心頭酸澀,只恨北地是多年戰亂之處,錦鱗衛鞭長莫及,對她落入敵人手中的真相無法一探究竟了。 “將軍多慮了,在下其實是去郊游。”見邵明淵策馬欲走,江遠朝笑著道。 “呃,春光正好,江大人好雅興。”邵明淵淡淡道。 眾所周知,錦鱗衛指揮使江堂手下的十三太保都隨他姓江。 江遠朝眉眼含笑,襯得他溫潤如玉:“春光正好,將軍也去郊游嗎?” 從邵明淵的眼神他就可以看出來,這樣的人沒有被權利完全熏染,所以,面對殺妻一事是不可能不愧疚的吧? 他就是想看他愧疚難受的樣子,誰讓他護不住他心動過的姑娘! 邵明淵的神色果然有了變化,仿佛是一顆小石子投入湖里,打破了波瀾不驚的平靜,微皺的湖面顯出幾分柔軟與落寞:“在下去接妻子的棺槨回家。” “呃,邵將軍的妻子是隨著陣亡將士的棺槨一同回來的吧?將軍真是情深義重。”江遠朝嘴角一直含著笑,了解的人知道這是十三爺慣常掛著的面具,不了解的人只會認為語出真心,誰要是當了真,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邵明淵以往并沒有和江遠朝打過交道,就是此刻,這人出現在他面前,說著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依然讓他想不明白緣由,但“情深義重”四個字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插在他心口上,疼痛,又恥辱。 他邵明淵救過千萬人,可從那一箭射出的那刻起,這一生注定活在地獄里。 他輕輕牽起嘴角,露出極淺的笑容,望向對面含笑的江遠朝:“江大人說笑了,在下告辭。” 邵明淵一夾馬腹,早已不耐煩的白馬如離弦的箭,飛馳而去。 耳畔的風呼呼作響,打在他的白袍上透骨冰涼,馬上的人卻渾然不覺,縱馬越奔越快。 他與喬氏,第一次見面便是兵臨城下,無路可選。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卻有夫妻之義。可他卻沒保護好她,甚至要親手取她性命。 邵明淵閉了閉眼,只覺呼吸艱難。 駿馬踩在路面一處低洼處,顛簸一下,觸動了他肋下新傷,疼痛蔓延開來,連多年征戰留下的無數舊傷都跟著痛起來。 邵明淵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克制著沒有一絲一毫顫抖。 他睜開眼,仰頭望了望天上如峰巒般接連起伏的云,心道,要變天了。 每當變天,他的舊傷就會痛起來,精準無誤。 有時邵明淵難免自嘲地想,能預料天氣變化,這也算受傷后的一個好處了,至少對敵時容易占據天時。 很快春雷驚醒,瓢潑的雨如瀑布傾灑下來,官道上來往的行人車馬紛紛尋地方躲避,只有一名白袍青年騎著白馬融入了雨幕中。 一輛精致寬大的馬車停在路旁,由侍衛團團圍護。一只纖纖玉手掀起車窗簾,如花面龐湊到窗口觀望雨勢,正好白馬掠過,踩起的積水飛濺到她面上。 少女驚呼一聲,含怒望去,只看到一道白影一閃而逝。 “公主,您沒事吧?”車廂中的宮婢駭了一跳,忙拿起軟帕替少女擦拭。 少女生了一雙波光瀲滟的眸子,下頦弧度精致,雙頰帶著淡淡的粉紅,端的是一位絕色美人。她此刻臉上沾著污水,別說是男子,就連替她擦拭的宮婢見了都忍不住要罵剛剛騎馬飛馳而過的人是個混賬。 此女正是明康帝的第九女,以美貌著稱的真真公主。 “龍影,剛剛過去的是什么人?”真真公主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這么惡心的事兒,氣怒不已。 那么臟的泥水居然濺到她臉上,那人真是該死! 龍影是真真公主親衛,身手極好,剛剛那道白影在雨幕中一掠而過,依然把面容看了個大概。 站在馬車旁的年輕男子走過來,低聲道:“回稟公主,屬下瞧著,似乎是剛剛凱旋回京的冠軍侯。” “冠軍侯?”真真公主蹙眉,對這位如雷貫耳的將軍卻沒什么印象。 她坐正身子,不悅道:“回來本宮倒是要瞧一瞧,這位冠軍侯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對本宮竟敢如此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