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4章 隔著屏風,琬寧很快看見人影映上來,頎長玉立的,一陣細微的聲響過后,外頭有了聲音: “臣聽聞前幾日公主偶染小疾,不知是否痊愈了?” 竟也是冷冷清清的調子,琬寧望著屏風上身影心底一怔,不知外頭到底立著怎樣的一個人。 “已大安。”公主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請公主保重身體,臣為公主備了薄禮,以賀公主之喜。” “我何喜之有?” 公主突然發難,眸子底忽猶如掠過寒鴉萬點。英王兀自一笑,留心到她神情有恙,此舉與平日多有不同,公主何時這么有心與人對話過?真讓人好奇。 成去非已聽出這微妙的語氣,耐著性子回道:“身子大安為一喜,不多日及笄,是為其二,公主緣何不喜?” 言辭似乎讓人無從辯駁,公主半晌無言語,外頭成去非靜候片刻,四下打量了一番,才道: “容臣告退。” 說著慢慢退了出來,等下了臺階,一掃四周,到處種滿了竹子,儼然精舍,哪里像個十五歲少女居住的地方……剛出了園子,竟迎上幾位僧人,一臉肅穆莊嚴過去了。 成去非駐足回首,果真是朝公主的園子去的,僧人可隨意出入禁宮,并不新奇。公主年紀雖幼,卻喜與高僧往來,給精舍捐錢更是數以萬計,實在是慷慨……成去非無暇多慮,腦子里浮現早朝一幕。 嘉平三十一年,不等開春便是大戲。 阮氏一門的案子,光祿大夫,黃門監,冗從仆射等數十人亦在名單之列。審案數月有余,塵埃落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朝廷忽然就空出大片職位來。殿上煙壓壓眾人,也都像死了一般無半分聲響。建康王冷厲的目光注視著龍位上的人,忽然開口: “今上今日精神欠佳,諸君無異議,便退下吧。”說完按住劍柄,從容踏出大殿。殿中人面面相覷,卻無半句言語交流,只相互匆匆行了禮,倉皇而散。 原地徒留成家父子,空氣猶如千鈞。成去非覺察出那股目光,正殷切地仔細打量著他,而父親則挺立如松,迎上今上的目光:“望今上保重龍體。” 今上面容確是疲憊,年華仿佛迅速老去,毫無生機的眼眸中,滿是日暮窮途的悲哀。 “過些日子,是明芷公主的及笄大典,朕打算連著冊封一并辦了。”今上心底又念及阮先生來,一時頭痛欲裂,強撐著把剩下的意思直言不諱說了出來,什么帝王心術,什么小人君子,都無所謂了! “朕看伯淵就好,日后功名必不在你之下,朕就把長公主許配給他,還望你父子二人,”說到此,滿心皆是莫名的悲憤,好似是低聲下氣求得庇佑般,再也沒有阮先生了,這世間真的再也阮先生了,今上不無悲傷地看著眼前的父子二人,又都是一副看不透的樣子!他真是恨這些人,一個一個,各懷鬼胎,他到底能信任與否,只有天知道了! 成去非同父親便在這懸而未決的半句話中退下,而今上,所有的記憶則永遠停留在了阮先生最后一個上朝的日子里。 那日早早下朝,太極殿獨留阮正通一人,百官則走在回府的路上,凄風冷雨忽至,他們的身影很快淹沒在這木葉蕭蕭的哀聲中。 而暖流則充盈著整座大殿,恍惚間仿佛已是陌上草薰。 坐上的皇帝鬢角染盡霜色,而對面的老師更是須發皆白,宛若新雪。 皇帝起身鄭重行了大禮,阮正通瘦削孱弱的身子即刻跪了下來:“今上……”蒼老的聲音滿是不忍的倉皇。 “老師,學生怕以后再無給您行禮的機會了!”已到知天命年紀的皇帝像個小孩子一樣猛然擁住阮正通,那些話如鯁在喉,熱淚不足達意。 “朕對不起老師……”皇帝漸漸泣不成聲,七歲登基那日,眼前的年輕男子,面白長須,神情溫善。太后告訴他:這是阮先生,你要記住,除了母后,最要聽的便是阮先生的話。 他的阮先生是帝師,更像早早缺席的父親。他從不是意志堅強,如祖父那般鐵血風發的人物,亦缺乏先父的陰狠深沉,更多時候,他敏感而猶疑,長于情而少決斷。 這個位置,年歲越是增長,越是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他即便是再不聰慧,也日益看清周邊世界,不過就是一處被權力吞噬的寒荒之地。 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他早早枯萎凋零,母后甚至都已故去多年,唯有他的阮先生,看他的眼神,依然是最初慈愛而嚴厲的目光。他仍是稚嫩的幼童,先生仍是年輕有為的儒生,兩人的風云際會,是他一輩子最快樂的事情。 “今上不要太過自責,臣,”阮正通愛憐地看著他此生唯一的學生,“臣侍奉今上四十余年,而大親王等這一刻,也等了幾十載。” 皇帝淚眼朦朧中,看不清老師容顏,孩子似的急著擦拭淚水,扶阮正通坐到自己身邊。兩人都早已不再年輕,如此跪了半天,起身費了好些力氣,皇上忍不住呢喃著:“朕其實還能背得動老師的……”記憶里的少年天子,眼下已變僵硬的手只能緊握另一只更為蒼老的手。 “今上,眼下能制約建康王的只有兩人,一是烏衣巷成若敖,二是荊州刺史許侃,建康王多少忌憚烏衣巷,也會怕荊州順流而下來‘清君側’,更懼荊州和烏衣巷聯手!”阮正通徐徐說著,蒼老的眼眸雖已不再清澈,卻有著歷遍人事的滄桑透徹。 皇帝往前傾了身子,忍不住問道:“老師的意思是讓許侃和成若敖……” 阮正通忽反握其手,猛然用了力:“皇上萬不可!許侃也好,成若敖也好,有機會便是另一個建康王!” 皇帝面上一凜,聞言大驚,阮正通見狀沉沉嘆氣:“今上盡快冊封了長公主,與成家聯親,最好是成家長子成去非。今上要做的,不是除掉任何人,而是要保持平衡,這才是最重要的!” 大殿陷入一片沉寂,皇帝身子癱軟,令人心悲的殺意似乎迫在眼前。外面何時落的雨,兩人全然不知道,如此推心置腹的對話至此,只差蕭然的道別。 “朕有一事,想問老師,請老師務必告訴朕事實真相……”皇帝目光黯然,這話再也忍不住,要沖喉而出,仿佛是心底的一根刺,扎在那里太多年,是時候把它拔出,哪怕要帶著淋漓的鮮血。 阮正通蒼然一笑,似乎早已看透皇帝所想,最后一次握住皇帝的手,聲音一如幾十年前般清亮而正氣凜然:“圣上領天命而行,定會掃蕩四海,海晏河清。” 出太極殿時,天色晦暗得如夏日風暴,而此時分明是寒冬,風雨打在臉上,已不覺寒冷,“變天了,該上路了。”阮正通喃喃自語,聲音中俱是蒼涼。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太極殿,耗盡此生的這座宮殿,和殿中的那個人,從今往后,都與他再無瓜葛了…… 風洶涌,整座建康城蟄伏著春意。府上長燈搖曳,幼弟去之枕著風聲還在做酣甜的夢,瓶中插著野外采來的桃枝,明早也許就會開出粉盈盈的花兒來。成去非看著眼前平靜祥和的一切,無聲掩了門。 父親拿來棋盤,剛開始不過閑說書中的忠義之禮治國要道,直到廝殺多局下來勝負已分,父親與他心照不宣對視一眼,話鋒已全變。 “思危,能忍,你贏了。”父親掃了一眼殘局,“今上心神耗盡,不是福壽之人;而建康王性情酷烈,鋒芒不掩,更不是長久之計。” 成去非只是沉默,但父親如此直白,心底還是略微起了驚訝。 “少年人即使什么都沒有,有一樣也便夠了,”成若敖微瞇了眼,“時間,有時間就夠了,等得起。” 成去非眸中一緊,這些話,是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了。 “阮氏的案子,這一步棋走得太急,他同江左的齟齬數十年之久,怕是到時候了。”父親平靜地看著他。 他想起白日的朝堂之上,建康王對父親還是恭謹神色。 “假設是你,你會怎么走下一步?” 而此刻,虛掩的門邊突然傳來幾聲杯盤摩擦的輕微響動,緊接著是三五下叩門聲。父親與他對視片刻,才朗聲應道:“進來。” 是蘭珠,自會稽帶來的貼身丫頭。母親親自選的人,自然是忠心可靠不摻半分假的。蘭珠畢恭畢敬奉了茶水,低首說:“大公子您要的茶。”成去非輕輕頷首,先遞了父親,自己才端起杯子,看著緩緩漾起的浮沫,劃了劃茶蓋。 茶水飲了兩口,他才驀然想到了蹊蹺之處。方才說話時一直都沒有聽見過腳步聲,莫不是蘭珠已經在門外站了一些時候?他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很快撫平心緒,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兀自收拾好棋具,然后用一種沒有分毫情緒的聲調起身說道:“你的人,自己看著辦。” 第5章 他回到書房時,蘭珠已整理好案幾。見他驟然出現,她明顯是被唬了一跳,卻又一臉釋然,帶著慣有的敬重:“大公子回來了。”說罷自覺去研墨,成去非有夜讀的習慣,下人們也都清楚。 他亦像今晚的父親那樣,露出罕有的笑意,極為淺淡:“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蘭珠被這無頭無腦的話問住,猶疑回首望著他:“奴婢八歲便跟著您了,那時只管替您傳話。”她的大公子,記性向來好,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日子過得快,辛苦你了。”他的笑似有若無,端起已備好的東西,語氣平淡流利:“顧府送的梨花春,你嘗嘗,晚一會順便給杳娘也帶上些。” 成去非的眼睛仿若夜闌風靜時蒹葭叢中黝煙的潭水,蘭珠并無絲毫猶豫,大公子的話,是她唯一要聽的,這一點吩咐,她從未忘記。只是突來的溫情,她滿腹狐疑。 柔軟的身體很快倒下,清麗白皙的面龐漸漸被血染紅,成去非靜靜等她斷氣的那一刻,十年忠心為仆,這般也算死得其所了。他不去看她的雙眼,只望著幾上燈火。 “趙器。”成去非踱步至門外輕喚,趙器應聲而入。 “打一盆溫水來。” 洗凈自己沾滿血跡的手,又用絲絹一絲不茍地細細擦拭過一遍,手指在燭焰照耀下顯現出近乎透明的白。 “葬我母親身邊,另送些財物給她家人。”成去非轉身吩咐,拂袖而坐,“她家里還有個meimei,待出閣時多備些禮。”說罷不由想起母親,記憶中的寒意便幕天席地而來。他抽出一沓公文,很快忘卻會稽的那段過往,長夜漫漫,還有太多事等著他親自去做…… 冊封大典在太極殿舉行。 香案設在殿庭中央,冠席和醴席則分設東西兩階,有執事的宮人各自托著冠笄等物魚貫而入,時辰一到,奏雅樂,提舉官聲音高亢響亮宣布著訓辭。琬寧遠遠看著這些,眼眶中不覺蓄滿了淚。 公主神情中看不出悲喜,但臺階下整飭劃一的禁衛軍,卻如森森武庫般刺眼,恍惚間,讓人以為這是要出征的前奏。 大典過后,便是連日的陰雨,雨勢很大,太極殿仿佛被浸泡得將要失去根基,西北失守的消息則在這片yin雨霏霏中被送入太極殿中。透過雨霧,檐下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衛,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風悄然而動,太極殿中依然一片死寂。 “今上,邊防五郡俱已失守,鎮西將軍周承宗殉國。云中郡謠言四起:朝廷不會再管他們,因此很多地方城門大開,百姓自覺歸順漠北王庭。而胡人入城后卻大開殺戒,劫掠一通后逃之夭夭,只留一地尸首……再不出兵,恐怕,恐怕沙洲甘州等地皆不能再保!”復命的是征西將軍的副將裴由儉,皇帝靜靜聽完,緩慢而艱難地看著底下人:“胡人怎么就突然破了五郡?” 裴由儉目光流轉,仿佛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更為艱難,只能匍匐于地深深叩首:“臣有罪,未能保邊疆安寧!” 一陣氣短,皇帝目光卻忍不住去尋找烏衣巷一眾人,而建康王早已出列,眉眼處的刀疤微微上揚:“今上,自然不能等到胡人兵臨石頭城下再迎戰,臣弟懇請皇上速速出兵!” “那,皇太弟以為當下,誰可堪大任?”皇帝略略驚詫地看著他,先前一直阻撓出兵的正是他,言胡人兇悍只可巧避不可強攻云云,如今倒這般殺伐決斷了。 建康王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定格在皇長子身上,轉身按劍道:“西北軍心已亂,建康再遣常人,不足以定人心。臣弟以為,胤澤勇毅剛強且得人心,可坐鎮西北。” 英王心頭驟然發緊,不禁暗自打量兄長一眼,果然,縱然是兄長這般沉穩的人,也變了神色。 “臣以為不可,如今大統未定,依著古訓,嫡長子不能出征。”成若敖避開建康王的目光,只定定看著龍椅上的人,“今上應早日立下皇儲,以穩人心,至于西北,朝廷有經驗的將軍不是沒有,望皇上三思后再定奪。” “大人曾縱橫西北多年,頗有建樹,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西北軍節節敗退,云中謠言四起,最怕的便是這人心不穩,遣常人不足以應付局面,遣親王去固然不妥,卻也是應急之策。至于立儲,今上春秋鼎盛言之過早,大人以為呢?”建康王不緊不慢陳辭,言之鑿鑿。成若敖垂下眼簾沉默半晌,并未辯駁,欠身恭敬行了禮:“一切還請今上定奪。” “臣弟另薦鎮東將軍鄧楊、左衛將軍成去遠協同親王共赴西北,定奏凱歌!”建康王順勢而言,成若敖面色不動,把目光緩緩投向今上:“王爺抬愛,只是犬子年幼缺乏歷練,倘有差錯,還望今上不要怪罪。” “兒臣愿往西北,為父皇分憂!”皇長子忽出列大聲道,心底早百感交集,眼下前面哪怕是萬丈深淵,也由不得自己了。 皇帝的視線就這樣模糊起來,胸口沉悶似埋重石,身側的老太監見狀早已上去撫背遞水,那只手無力揚至半空又頹然墜下:“胤澤其志可嘉,就先按皇太弟所言擬旨。” 出了太極殿,百官三五成行,彼此交流正盛,前頭建康王不知何時已與成若敖并肩交談著。 “貿然舉薦,仲游兄不會怪我吧?”建康王語調溫和,眉眼間從容,成若敖撫須而笑:“蒙王爺不棄,只怕犬子會讓今上失望,也辜負了王爺的厚愛。” 建康王朗聲大笑,引得眾人側目,他面上盡興:“仲游兄說笑,去遠乃大將之材,留在宮中太過委屈,”說著忽放低了身段,沉聲道:“眼下正是博得功業的良機,大有為也!” “承王爺吉言,但愿如此。”成若敖含笑望向遠方,暮靄沉沉,連著陰雨,竟是一片空虛混沌。 過了二里官道,出司馬門,趙器見兩位主人出來,打了簾子,馬車便疾馳而去。 外頭風雨聲不斷,父子兩人皆深知這一番人事變動深意,也無多少言語交流。按舊例,去遠本該遷中護軍一職,中護軍乃宮中禁軍副將,禁衛軍軍權持重,朝野皆知,建康王這是要奪烏衣巷成家的禁軍大權,偏趕上西北失利,建康王正能順水推舟。 到了府上,成若敖才吩咐: “讓去遠來我書房。” 翌日,成去遠調離左衛將軍一職,出任車騎將軍的旨意便已下到成府。到了晚上,府上管家不斷來報各家客人造訪,幾撥人來了去,直到夜深趙器親自來報:“虞家公子漫游回來了,想拜會大人。” 成若敖慢慢起身,朝門外走去:“去請,到后院。” 見到靜齋的那一刻,成若敖已親自迎上去,他待人向來不拘言笑,就是對自己的幾個兒子也甚少如此親密。唯獨虞歸塵,成若敖總是表現出異樣的溫情來,好似虞歸塵是他久游不歸的愛子。 “靜齋,看到你真好。”他的口氣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長輩。 虞歸塵收了傘遞與下人,先行禮,才端正了身子回答:“伯父看起來氣色頗佳。” “你倒清瘦了,我這有幾口藏劍,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踏著碎石子的路,穿過后園,進入一片竹林,雨珠凝結在青翠的竹葉上,像珍珠鑲嵌在翡翠上一般。到了盡頭,青苔染綠的墻壁上掛著枯萎的枝葉,古拙的鐵門泛著冷冷的光。 那是個洞xue,隔斷一切溫暖和光明,就是虞歸塵也很難想象在成府上居然會有這么一個地方。 石壁上的銅燈映出成若敖的神情,不知何時已化為平日里的肅穆。鐵匣里的每一柄劍都來歷不凡,虞歸塵漸漸感到一股寒氣針砭肌膚,不知是來自劍還是來自眼前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