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就在這樣焦灼的等待中,西夏那位宮廷神醫先來到了盛都,人才在驛館安頓下來,一口茶都還未喝,便已被葉陽公主火急火燎地接去了史副將那,馬不停蹄地進行診治。 當治到第三天時,駱秋遲與聞人雋終于回來了,姬文景一刻也不敢耽誤,立刻跟著他們進了宮,一起去面見圣上。 從清晨一直到了傍晚,趙清禾忐忑不安地等在宮外,好不容易等出了他們幾人,各自面上神情卻都復雜萬分,一時竟看不出結果好壞。 趙清禾不由慌了:“怎么樣,怎么樣?陛下相信了那些證據嗎?趙家能夠脫罪嗎?” 駱秋遲凝視著她,許久,才意味不明地嘆了聲:“一半一半?!?/br> “什么,什么是一半一半?”趙清禾愣住了。 駱秋遲眉心緊皺,語氣沉沉道:“陛下信了證據,可那證據,只能抓到一些明面上的小蝦小魚,還不足以令趙家徹底脫罪,更不足以……扳倒那個背后的人?!?/br> 他們在破軍樓一眾高手的相助下,千辛萬苦,的確揪出了好幾個jian細,證實了趙桓安的許多“罪行”,實際上是被人陷害的,真正泄露軍情的另有其人。 他算是被推出來的一個“替罪羊”,白白擔了許多叛國大罪,讓梁帝集中了全部火力在他身上,掩護了那些真正的jian細。 但趙桓安本身確實也有問題,他畢竟奉史副將之命,在那跋月寒身邊臥底,總會有些往來牽扯,那些證據又是不假的。 所以,要完全摘清他與跋月寒的關系,只能靠一個人,那就是—— 至今還昏迷不醒的史副將。 “現在最關鍵是等史副將醒來,親自證實趙桓安的臥底身份,直到那個時候,趙家才算真正的脫罪,才可安然無恙?!?/br> “只是可惜,這回到底讓背后的那只老狐貍逃了,他老謀深算,那幾個屬下也忠心耿耿,死到臨頭都不愿將主子供出來,那老狐貍指天發誓,說自己忠君愛國,絕不可能做出與外族勾結之事,簡直令人齒冷又可笑。” “這次到底遺憾沒能扳倒他,叫他撇得干干凈凈,未受一絲牽連……但陛下心中定然有數,他與六王爺之間那層臉皮也算是撕破了,這皇城里的風,怕是要不安寧了?!?/br> 晚霞落在幾人身上,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一時間,風掠衣袂,天地寂寂,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凄寒蕭瑟。 姬文景握住了趙清禾冰冷的手,將她攬進懷中,擦去她眼角的淚水,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對她一字一句地溫柔道: “你放心,史副將一定能醒過來,趙家一定能脫罪,就算老天不仁,真到了……最壞的那一日,也有我陪著你,黃泉路上,總不會讓你孤單?!?/br> 離十日之期所剩無幾時,那位西夏神醫總算從史副將的房中出來了,他這幾天沒日沒夜地診治著,令史副將的病情有了很大的轉變,躺在床上不再像一具“死尸”一樣,毫無知覺了,至少身體會有微妙的反應與動作,偶爾嘴中還能含糊地冒出幾個字。但整個人依然不算完全清醒過來,還是處于一種昏迷的狀態,仍是無法替趙桓安證實清白。 西夏神醫出來時,等在門外的一行人齊齊望去,個個俱是一樣的神情急切,神醫卻搖搖頭,對旁邊的葉陽公主耳語了一番后,葉陽公主向眾人傳達了他的意思。 “拓木神醫說,要想史副將徹底醒過來,還差最后一步,但這一步必須要有個人配合他才行?!?/br> “什么人?要怎樣配合他?”急性子的孫左揚率先問了出來。 葉陽公主表情凝重,逐字逐句道:“需要一位醫者,但那醫者必須會一種古老的針灸之法,名喚‘金石針灸之術’,可是……我之前已經讓宮中所有的御醫都來試過了,他們都只會施以普通的針灸,沒有人會這種金石針灸之術?!?/br> 月冷風寒,滿場死一般的沉寂。 還是孫左揚艱澀地開口了:“只剩不到三天的時間了,到哪去找一個會金石針灸之術的人,史副將豈不是……醒不來了?” 趙清禾眸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滂沱如雨落下,旁邊的姬文景將她緊緊一攬,閉上了眼眸,喉頭也滾動著微帶哽咽。 眾人悲戚之中,唯獨聞人雋發現了付遠之的異樣,他在聽到那“金石針灸之術”幾個字時,神情就明顯怔了怔,嘴唇翕動間,一副欲言又止之狀。 待到眾人散去后,聞人雋悄悄尾隨了他一路,在他即將踏進相府時,將他一聲叫住了。 付遠之扭過頭,有些意外:“阿雋?” 事態緊急,聞人雋也不藏著掖著了,直接開門見山,深吸口氣道:“世兄,你是否有熟識之人,會那金石針灸之術?” 月下,相府門前,付遠之更加意外了,卻終是意味不明地一嘆:“阿雋,你,你瞧出來了……” “我與你自小一起長大,你有任何細微的變化,我都會發現的……世兄,這么重要的事情,你剛剛為什么不說呢?你是在顧及什么嗎?” 付遠之在聞人雋一番追問下,沉默了許久,才沙啞著聲音道:“因為那個人,或許,或許……是我的母親?!?/br> 他急忙回府,就是想去鄭奉鈺的醫室中確認一下,她所研習的那種針灸古法,是否就是傳說中的“金石針灸之術”。 鄭奉鈺曾經為了治好付遠之,自學醫術,后來越發沉迷,當上了相府的大夫人后,便在府中為自己設置了一間小小的醫室。 那里面一應俱全,常年縈繞著草藥的清苦芳香,鄭奉鈺每日都要在里面坐一坐,翻閱各種古老的醫書,久而久之,她身上也便帶了那股清苦的味道,每次都伴隨著拐杖的叩擊之聲,飄到付遠之跟前。 付遠之并不喜歡那股藥味,也幾乎從不踏足鄭奉鈺的那間醫室,那里能讓鄭奉鈺的心靜下來,卻讓他覺得壓抑。 似乎經年累月,人世浮沉中,母親始終還是一個……走不出來的病人。 但今夜,他必須要去里面探一探了,為了幾百條人命,為了他對鄭奉鈺說的“朋友“二字,也為了他自己的……良心。 聞人雋臨走時,呼吸急促,對著付遠之顫聲道:“世兄,一切全都拜托你了!” 付遠之握緊了雙手,一字一句:“放心,人命關天,我知道該怎么做,無論如何……我都會全力一試?!?/br> 他們全然沒有發現那朱紅大門后,站著一道陰冷的身影,拄著拐杖,雙眸透過門縫,迸射出駭人的寒光。 冷月無聲,夜風瑟瑟,樹影斑駁間,付遠之提著一盞燈,按捺住紛亂的心跳,一步一步踏入了那間醫室。 他完全沒有發現,身后那雙眼睛,如影隨形,已無聲無息地注視了他一路。 提起那盞燈,付遠之屏氣凝神,一層層書架找去,當終于在最角落中,翻到了鄭奉鈺親手所撰的一本筆記時,他呼吸一顫,欣喜得幾欲淚流。 屋外冷風呼嘯,昏暗的醫室之中,付遠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本書,一目十行地翻閱起來,越看雙手顫動得越厲害。 是了,就是這一本!鄭奉鈺果然研習的是那金石針灸之術,還撰寫了滿滿的心得,那西夏神醫要找的那個配合之人,踏破鐵鞋無覓處,正是他的母親鄭奉鈺! 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時,付遠之耳后忽然響起一記冰冷冷的聲音: “你在高興些什么?你莫不是以為我真會去救那幫人?” 他嚇得一哆嗦,扭過頭,只看見陰森森的白月光下,站著一道瘦削的身影,拄著拐杖,雙目陰騭,風中飄來清苦的藥香,一如他過往數年夢魘中的味道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鄭奉鈺的條件 ☆、第一百章:鄭奉鈺的條件 “母親,母親……求求你出手,求求你救一救趙家人吧!” 醫室之中,燭火搖曳,付遠之跪在案前,再一次苦苦哀求著。 鄭奉鈺拿起案上那本手札,幽幽道:“我的確會那金石針灸之術,也能醫好那史副將,但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幫人的死活,關我何事?又關你何事?” 冷冰冰的聲音中,付遠之身子顫了顫,艱澀道:“人命關天,趙府上下幾百口人命,連同那姬世子的命,難道還不值得母親出手嗎?母親不是每日誦經禮佛,佛語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母親難道要見死不救嗎?” “禮佛?”鄭奉鈺冷笑了聲,面露嘲諷之意,將自己手上那串佛珠往付遠之跟前一拋,逐字逐句道:“我為何日日禮佛,你心中難道不清楚嗎?” 付遠之抬頭,霍然煞白了一張臉,他望著母親陰騭的眸光,腦中霎時閃過那一年,他兩位雙生哥哥祭日來臨時,他一步步走進母親的房間,跪在她腳邊,失聲痛哭的場景。 那時母親在電閃雷鳴中對他說:“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當舍則舍,你是我鄭奉鈺的好兒子,你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就算上天真有報應,也通通來找我吧!” 從那一日后,她就開始吃齋念佛,還從靈隱寺求來了一串佛珠,日日不離手—— 她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他,為了她唯一的兒子。 “遠之我兒,你知道嗎?母親其實不信佛,母親只相信命運握在自己手中,這些年母親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為了你,就算死后要下阿鼻地獄我也在所不惜,你明白嗎?” 付遠之身子一顫,滿面是淚:“我知道,母親,我統統都知道,您為孩兒付出了很多,孩兒從來都不愿忤逆您的意思,可是這一次,這一次孩兒真的求求您,求求您出手救一救趙家吧!” 他向來沉靜持穩,從未哭得這般洶涌過,一邊哀求一邊又磕了一個重重的頭,字字句句猶如杜鵑啼血。 “孩兒這些年咬牙前行,活得不比母親松快,也知道與母親無所倚仗,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孩兒從不輕言‘朋友’二字,始終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可他們不同,他們是孩兒的同窗,也是與孩兒一起歷經過生死的人,此番趙家蒙冤,孩兒亦從他們身上見到了外公所說的大情大義,母親難道忘了外公的教誨嗎?孩兒深受觸動,真的不忍心眼睜睜地看他們去死,求母親出手相助!” “什么朋友?什么大情大義?還將你外公都搬了出來,不過是奉國公府的那丫頭來找你罷了,莫以為母親不知,母親全部看見了!你竟還沒有放下她,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對她癡情一片嗎?” “不,不是的,孩兒所說句句屬實……”付遠之淚如泉涌,磕頭不住哀求道:“求母親相信孩兒,這輩子孩兒只求母親這一次了,從此以后,孩兒什么都聽母親的,求母親了……” “什么都聽我的?”鄭奉鈺微瞇了眸,冷冷一笑:“那母親要你與那璇音郡主完婚,你也愿意嗎?” 聲音不大不小,在醫室中乍然響起,卻像一道雷電狠狠擊在付遠之心上,他霍然抬頭,紅著一雙眼睛:“什么?” 那張俊秀的臉上再無一絲血色,整個人難以置信,鄭奉鈺見他如此模樣,又是一聲冷笑:“怎么,不愿意了是嗎?” 她忽然一拍書案,厲聲道:“若是做不到,嘴上就不要輕易許諾!” 付遠之慌了,忙跪著向前挪了幾步:“不,母親,不是的,除了這樁事情,孩兒什么都愿意答應母親,只除了這一樁事……” “夠了!”鄭奉鈺眸中迸出精光,聲音更加冷厲:“母親只要你答應這一件事,你肯不肯?” “我,我真的……”付遠之搖著頭,雙目血紅,身子顫抖得厲害,像一只掙扎在沼澤中的困獸。 “行了,不用再多說了!”鄭奉鈺冷著一張臉,霍然站起了身,將那本針灸筆記重重擲在付遠之腳邊,一字一句在他頭頂狠毒響起:“你便看著趙家幾百口人命,連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姬世子一同上斷頭臺吧!” 她說著拄了拐杖,從付遠之身邊走過,踩著那串佛珠毫不留情地就要離去,付遠之下意識地抱住她的腿,卻被她狠狠甩開,她決絕的聲音伴著清苦的藥香字字傳來: “口口聲聲說得好聽,卻什么代價都不肯付出,還想救別人?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能救得了誰?” 說完,一腳踢開那串斷線的佛珠,走向醫室的大門,“這串佛珠母親再也不需要了,佛渡不了世人,今生今世,唯有母親才是你的指明燈,你自己想清楚吧!” 當鄭奉鈺久久離去后,付遠之終是伏在地上,無聲慟哭。 冷風蕭瑟,最后一日來臨時,大家都沒有想象中的慌亂,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從容的等待中,彌漫著一股慷慨赴死的意味。 付遠之來到姬侯府時,姬文景正在院中為趙清禾畫像,長空之下,趙清禾穿著那身鮮紅美麗的嫁衣,淚眼漣漣,唇邊卻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遙遙望去,已經像極了畫中人。 “或許,這是我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幅畫作了……”姬文景一邊畫著,一邊對旁邊的駱秋遲淡淡一笑:“野蠻人,少不得求你一回了,待我們夫妻離去后,不僅要拜托你為我們收尸,還得將這幅畫燒在我們墳頭,你記住了嗎?” 駱秋遲雙手抱肩,明明紅了眼,卻仍勾起嘴角笑道:“小姬,你這是在為難老子?。坷献邮战鹗浙y收什么都好,就是不想收尸,好端端一幅畫,也別想著燒掉了,留著日后掛在新房里多好啊……放心吧,你們定能安然渡過這一劫的,實在不行,老子也能學你一回,闖一闖那了不得的刑場!” 這話中透著一股悍匪的狠勁,聞人雋在旁邊一激靈,扭頭臉色微變:“老大,你……” 倒是姬文景,仍舊淡定十足,只是一邊作畫,一邊毫不客氣道:“你拿什么學?你家也有獻帝欽賜的免死金牌嗎?還是你乃羅漢轉世,銅墻鐵壁打不死?省省力氣吧,野蠻人,留著給我們挖墳去?!?/br> 他言辭犀利慣了,到了自己頭上也照舊刻薄無誤,駱秋遲卻是斂了笑意,在風中一臉正色:“沒有免死金牌,也非羅漢轉世,但有雙手雙腳,血rou之軀,縱是戰到最后一刻,又有何懼?” 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院落中,姬文景長睫一動,手中的毛筆終是頓住了,他扭過頭,看向駱秋遲,久久的,才低聲道了五個字:“野蠻人,謝了?!?/br> 深吸口氣,卻又扭回頭,繼續執筆作畫,“不過黃泉路上夠擠了,你還是別來添亂了,趕百年后的下一趟吧,這次就留給我們夫妻二人一個清靜吧,行不行?” 話中明顯還帶了一絲嫌棄,總算把駱秋遲逗笑了:“行你大爺的!” 風掠長空,笑鬧中帶著悲涼,他們沒有發現,付遠之悄悄靠近,拉了拉聞人雋:“阿雋,世兄有話想對你說?!?/br> 侯府外,一棵茂密的大樹下,聞人雋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世兄,是不是伯母答應了?她愿意來醫治史副將了?” 付遠之望著她,避而未答,只是看了許久后,才對她輕輕開口:“阿雋,你那日在朝堂上,說君如磐石,妾為蒲葦,情意無轉移,是當真的嗎?” 聞人雋有些愣了愣:“世兄,你,你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個?” “沒有為什么,你回答我?!备哆h之面目沉靜,看不出悲喜,只是定定道:“你與駱秋遲當真情投意合,今生今世認定彼此了嗎?” 聞人雋與他四目相對,深吸口氣,終是點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