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如今閣樓上巧遇,倒帶了些避無可避的意味,付遠之抱書而立,見到聞人雋閃躲的眼神,以及那生疏的稱呼,心頭猶如被刀尖一刺,鮮血染滿了整顆心,叫他一時間都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很想開口喚她一聲“阿雋”,但喉頭像被烈酒澆灌了一般,怎么也無法張開,只嗆得他滿心苦澀,胸膛如火燒一般。 像是有意無意瞥了付遠之一眼,駱秋遲一聲嗤笑,徑直拉起聞人雋的手,揚揚嘴角:“點什么頭,你跟他們很熟嗎?人家有拿你當五妹和世妹嗎?別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了,我們快走吧。” “站住!” 這一聲發出的,卻不是付遠之,而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怒意的聞人姝。 她從未被人這樣冷嘲熱諷過,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貝齒緊咬,但面上依舊極力保持著世家貴族的淑女風范,只是呼吸略微急促: “駱師弟,你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為人處事切忌張狂無知,你不過是奪了個麒麟魁首,就能在書院里目中無人,橫行跋扈,誰都不放在眼里嗎?” 趙清禾和聞人雋都有些驚訝地看著聞人姝,她挺直腰桿,繼續拔高聲音道:“口口聲聲譏別人是書呆子,真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嗎?你有什么資格對別人品頭論足?我只知道付師兄氣度好,學問高,是竹岫書院第一人,至于你,真能跟他相提并論嗎?” 這話有些尖刻了,閣樓里幾人臉色都一變,付遠之的眉心也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他并不喜聞人姝這樣為他“出頭”,這只會讓自己和她顯得同樣愚蠢。 果然,那身白衣懶懶轉過身,望著聞人姝似笑非笑:“師姐有何賜教?” 聞人姝捏緊指尖,咬唇道:“你,你……不如就看這次大考,你敢不敢同付師兄比比?” 她話一出口,付遠之已經想要阻止了,卻還是晚了一步,聞人姝以孤注一擲的口吻道:“宮學九門,十分為計,共劃為甲乙丙丁四等,你不如就與付師兄比比,看九門總分誰更高一些?誰能在這次大考中更勝一籌?誰才是竹岫書院第一人?” 話音落下,閣樓靜了靜,付遠之閉上了眼睛,心里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煩躁。 駱秋遲嘴角微揚,半晌,白衣一拂:“竹岫書院第一人這個名頭,我并不稀罕,但我不介意與付師兄切磋一二,只是,不知道付師兄自己可愿意?” 聞人姝仿佛這時才想起付遠之來,她扭過頭,向付遠之投去探詢的眼神,付遠之深吸口氣,極力按捺下胸膛不快,目視駱秋遲,淡淡道:“同門之間,無需較個高低,只當切磋便好。” 言“切磋”二字,便是應下挑戰了。 聞人姝松了口氣,斜眼看向一旁愣住的聞人雋,臉上有些得意之色。 等在一旁的姬文景早已不耐,拉過駱秋遲,看也不想看聞人姝一眼了:“這下行了吧,我們可以走了吧?一次大考而已,至于唧唧歪歪,小題大做,扯上這么半天嗎……” 聞人姝臉色一變,上前一步:“姬世子,你……” “得得得,別再抓我講道理,我無禮,我張狂,我橫行跋扈,我沒世家風范,我更加比不上竹岫書院第一人……行了吧,我幫你把話都說完了,能放我們走了嗎?” 姬文景素來嗆人慣了,對聞人姝這種捏腔作勢的貴族小姐更是沒好感,當下拉著駱秋遲就想走人。 那頭正糾纏著,這邊不知何時,付遠之已悄然走到了聞人雋身后,輕輕一拍她肩頭。 聞人雋回首,窗欞投入的陽光灑了她半邊眉眼,她有些怔忪,薄薄的雙唇動了動,到底沒能喊出那聲“世兄”。 付遠之目光有一瞬的黯然,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將手中一本筆記遞給聞人雋,“你一向頭疼算術一門,老規矩,拿我的去溫習吧。” 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阿雋,對不起……是世兄讓你失望了。” 閣樓的風拂過聞人雋額前的碎發,陽光細致入眸,她心神微微恍惚起來,仿佛還是昨日,付遠之與她靠在奉國公府的樹下,談天說地,詩詞歌賦,稚子無憂。 風箏飛過晴空,他摸摸她的腦袋,笑語溫柔:“其實算盤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竅門,你就不會覺得算術枯燥了。” 聞人雋眨了眨眼,有一點濕意漫上眼眶,她手心微顫著,遲遲沒有去接那本算術筆記,付遠之的雙眸也漸漸泛紅,他就那樣望著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眼神中盡是無言的情愫與哀傷。 灑滿陽光的筆記又向前遞了遞,聞人雋呼吸顫抖,依舊沒有伸手去接,付遠之的目光中甚至帶了些哀求:“阿雋……” 就在他想要上前一步時,一只手橫空伸出,將聞人雋往身邊一扯,白衣翻飛間,那本筆記也隨之被拍落在地,揚起斑駁塵埃,付遠之的身子一僵。 “怎么還不去釣魚,小師姐,你在磨蹭什么?” 駱秋遲笑嘻嘻地低頭問聞人雋,目光又隨意一掃地上:“咦?” 他仿佛根本看不見付遠之的存在,只是故作驚訝地蹲下身,撿起那本算術筆記,惋惜一嘆:“臟了呀。” 吹吹灰,又拍了兩下,那身白衣這才站起身,遞到臉色死灰的付遠之跟前,揚唇問道:“是你的嗎?怎么連本書都拿不住?” 付遠之眼皮跳動,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一旁的聞人姝這才注意到他的舉動,神色一變。 駱秋遲依舊笑嘻嘻著,將筆記往付遠之懷中一塞,懶洋洋道:“自己的東西收好了,別再輕易扔掉了,付大公子。” 頓了頓,笑意愈甚,一字一句:“臟了的話……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十七章:大考揭榜 駱秋遲與付遠之大考比試的消息在書院中不脛而走,也不知是不是聞人姝有意傳了出去,原本一次簡單的分數切磋,被渲染得極度夸張,似乎變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局,書院里也是愈傳愈離譜,最后甚至演變成了誰輸了就得向對方斟茶低頭,奉對方為“竹岫書院第一人”,還得被對方當著書院上下的面,親手燒掉身上那塊象征著榮耀的宮學玉牌。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時,聞人雋的一口茶差點噴出:“燒牌子?誰編的胡話?這是在效仿‘東夷山君’嗎?” 十方亭里,她手忙腳亂地扶起茶杯,對面的駱秋遲卻翹著二郎腿,臨風而坐,吹了聲口哨:“除了你四姐那腦子進水的蠢美人,還會有誰?” 他雙手抱肩,沖聞人雋懶懶一笑:“她打量著我必輸無疑,正咬牙切齒地準備借著付遠之的手,燒掉我那塊玉麒麟令,好好羞辱我一番呢!” 說完,又想到什么般,笑了笑:“在青州巖洞里怕成那副鬼樣,回頭居然還要剽竊東夷山君的手段,要不要臉啊?能不能有點獨創精神,真是有意思。” 聞人雋長睫眨了眨,沒有搭話,她只是遙望遠方,不知怎么,在山風中發起神來。 駱秋遲白衣一拂,躍至她跟前,一彈她額頭:“喂,小猴子,說起來,你希望誰贏啊?” 聞人雋一激靈,捂住額頭,道:“你這人真討厭,嚇我一跳!” 駱秋遲笑瞇瞇著:“就是要嚇你,免得你神游天外,又去想小時候的那些事情,惦記某個狗屁青梅竹馬去了……” 他伸手往聞人雋臉上掐去:“小猴子,教你一句,人吶,不要太念舊,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聞人雋齜牙咧嘴著,用力把駱秋遲手拍開:“我又不是豪杰,我只是個小姑娘,而且我也沒想什么,我呀……” 她揉揉自己的臉,撐住下巴,看向前方:“我就希望自己這次大考好好發揮,考得好一些,叫我爹多歡喜一點,你們那什么比試,我還真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呵。”駱秋遲一聲低笑,隨手一扯聞人雋的發梢,“你如果在你爹面前耍套大刀,你爹估計會更歡喜,你覺得呢?” 聞人雋吃疼,奪回自己的頭發:“覺得你個鬼!” 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不跟你瞎扯了,我去溫書了!” 山中白霧渺渺,那道清雋身影蜿蜒而下,卻才走幾步,又忽地回過頭,將一物遙遙拋向亭中的駱秋遲。 “駱小白臉,雖然我對你們的比試頂不感興趣,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你可別給我丟人啊,我是你的投石人,你要好好考啊,聽見沒!” 駱秋遲揚手將那物一接,攤開一看,竟是一枚筆狀玉帛,上面綁著紅綢,仔細篆刻著“蟾宮折桂”四字,不知從哪求來的,頗有些祈福納祥的味道。 駱秋遲忍俊不禁,指尖繞著紅綢轉了轉:“喂,我說你,居然還信這玩意兒?你就沒給你那好世兄求一份?” 聞人雋跺跺腳,臉色一紅,還好有白霧遮掩,“不要就還我!” “別別別,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多謝了啊!”駱秋遲長眉一揚,將那玉帛往嘴邊一銜,笑聲不羈:“我一定好好考,不給你丟人,畢竟,我可是你罩著的啊!” 笑聲飛揚在山霧間,逗得聞人雋也不禁笑了起來,朝駱秋遲揮揮手,轉身輕快而去。 十方亭上,駱秋遲白衣飄飄,銜住那枚玉帛,眉眼彎彎,笑意溫柔。 “口是心非的家伙,還說不關心,蟾宮折桂,總算你有點良心……” 九門大考之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在無數世家貴族的矚目中,一眨眼也便考完了。 放榜那天,書院的公告墻前,頭一回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 這場“竹岫書院第一人”的相爭之局,甚至連院傅們都驚動了,個個也是心中暗自比較,各有所愛,對結果好奇而期待。 這次紅榜一出,幾乎每個人都一擁而上,最先擠進去的是“竹岫四少”幾個家伙,他們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又在書院里私下偷偷開了賭局,還壓了重金賭駱秋遲贏,考前更是個個屁顛屁顛地找到駱秋遲,好一通吹捧鼓勁,聲聲叫著“大哥”,說一定要好好考,他們全力支持他,下注多少錢都不是問題,反正大哥不會讓他們輸的……那個抱大腿的rou麻勁,可把旁邊的姬文景惡心壞了。 這回一放榜,謝子昀就一馬當先,擠在了最前頭,卻是仰著腦袋看了半天,忽地發出一陣嘖嘖吸氣的聲音:“不是吧,這、這、這……這他娘叫什么事啊?!” 最外頭的聞人雋心頭一緊,不由自主就看了旁邊的駱秋遲一眼,駱秋遲低頭勾唇一笑:“怎么,擔心我啊?” 聞人雋顧不上再和他貧嘴,深吸了幾口氣,也卯足了勁開始往里面擠,卻被駱秋遲一拉,“甭擠了,我讓你看個清楚!” 說話間,他白衣一旋,挾住她兩只胳膊,向上一抬,竟將她整個人托舉了起來,聞人雋猝不及防,叫了聲,捂住嘴大驚失色,人群齊齊回頭,一片嘩然。 正往公告墻這邊走來的付遠之恰巧撞見這一幕,呼吸一窒,神情陡變,他旁邊的聞人姝卻是長眉一擰,美眸透出深深的厭惡:“五妹跟這駱秋遲待在一塊真是越來越瘋了,一點規矩都沒有,成何體統!” 那頭駱秋遲已經在催聞人雋了:“快呀,一覽眾山小吧,看清楚沒?” 聞人雋雖羞窘不已,但到底禁不住一顆好奇的心,還是伸長了脖子往那紅榜上看去,這一看,她的反應也同那謝子昀一般:“怎,怎么會?” 駱秋遲笑道:“如何?果真考砸了嗎?” “不,不是的,只是……”聞人雋細細盯著紅榜,在心中快速計算比較著:“你,你考得極好,九門都是甲等,除卻算術一門以外,其余都是九分以上,策論更是滿分,但是,你跟付師兄的總分,竟然,竟然是一樣的……” “一樣?”駱秋遲挑眉,恍然大悟,看向不遠處的付遠之,意味深長地一笑:“難怪了,有點意思。” 付遠之走上前來,人群不知怎么,自動為他分開了道,他遙望自己的成績一眼,瞬間了然于心,扭頭看向駱秋遲,第一句話說的卻是:“將阿雋放下吧,別摔到她了。” 聞人雋這才發現四處投來的目光,趕緊紅著臉掙脫下來,駱秋遲卻不在意地笑了笑,只微瞇了眸步步上前,最終停在了那張紅榜前。 宮學大考九門,以十分制為基準,八分及以上者為甲等,駱秋遲的算術恰好是八分,而付遠之卻是十分滿分,他其他幾門也均在九分以上,與駱秋遲不分上下,唯獨騎射一門,只考了七分,連甲等都未入,那算術拉開的兩分,也被這騎射一門給拖了下去,因為駱秋遲的騎射是九分,如此一來,兩人的總分竟打了個平局,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少。 紅榜前,駱秋遲伸手叉腰,嘖嘖笑道:“哎喲,算術只有八分呀,比你低了兩分,我果然不適合撥算盤,看來這輩子都無緣做個賬房先生嘍。” 他旁邊的謝子昀連忙接道:“雖說這總分一樣,但駱兄你可門門都是甲等,沒有一門低過八分,這高下還是能夠立判吧?” 其余王、齊、柳三人也連連附和,孫左揚撥開人群,看不過去了,一聲冷笑:“幾個狗腿子。” 他站到付遠之身旁,昂首回擊道:“門門都是甲等有什么稀奇,我只知道,阿遠的算術得了十分,放眼書院上下,也只有這一個十分,這才是真本事,無人能及。” “是嗎?”姬文景走上前,指了指紅榜,俊臉冷然道:“難道駱秋遲的門門甲等就不是真本事嗎?即便是他最不喜的算術一門,也是得了八分,沒有丟掉這個甲等!” 他斜眼看著孫左揚:“本來人就各有所長,一次大考切磋罷了,你何必這般偏頗貶低,還門門甲等有什么稀奇,怎不見你考個門門甲等?承認人家有真本事很難嗎?” “你!”孫左揚被嗆得滿臉通紅,又看到趙清禾怯生生地往姬文景那邊靠,儼然同他站在一邊似的,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揚手用力指著紅榜:“姬文景,有你什么事,你出來充什么大頭?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見榜上你那算術一門,連乙等都沒上,區區一個丙等而已,不知差了阿遠多少,算術學成這樣,也好意思出來替人幫腔!” “丙等?”姬文景不氣不惱,冷冷一哼:“丙等又如何,總分位列榜上第五,若我沒看錯,你是榜上第十一名吧?按你的說法,你又差我多少?連前十都未入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慚,來指摘我這個第五,究竟誰的算術學得更差一些?” “你、你!” “我什么我,把話說利索了再來替人幫腔吧。” “都別爭了。”一道嬌美的女聲陡然響起,眾人望去,聞人姝一襲黛色長裙,纖腰楚楚地走近,輕輕站到了付遠之旁邊。 她目視著姬文景,臉上掛著世家淑女一貫的笑容,溫聲軟語道:“姬世子,門門甲等固然厲害,但付師兄亦毫不遜色,他天賦異稟,是書院惟一一個算術滿分,而他所謂的‘短板’也實則情有可原,他的騎射一門,之所以只有七分,未入甲等,不是因為他愚鈍或懶惰,而是因為他天生身骨單薄,無法全力以赴,這是先天的局限,若拿這一門扯下的分數來比較,對付師兄才是不公平的,按照其他各門成績……” 說到這,聞人姝頓了頓,環視眾人,提高了語音:“他才算當之無愧的‘竹岫書院第一人’!” 聞人姝這番話猶如一顆石子,在湖水中擊起陣陣漣漪,一時間引得眾人議論紛紛,頻頻看向付遠之。 付遠之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淡然,藏在袖中的手卻早已捏緊,他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生怕顯露出絲毫厭惡來。 厭惡什么?自然是聞人姝那番看似貼心的話了,早在她說到“天生身骨單薄”幾個字時,他心頭就一噔,更別說后面那句“先天的局限”了,簡直叫他心中翻江倒海,厭惡至極,他不知多用力才克制住了臉上的神情。 世間蠢人之最,莫過于此,誰會喜歡被人當眾揭短?尤其還是他這般心氣驕傲之人,聞人姝此舉,無異于當眾扇他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