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細聲細語中,帶了絲撒嬌的意味,果然,那身白衣清柔一笑:“吃吧,以后你每年生辰,女傅都會為你做一碗陽春面。” “真的嗎?” 殷雪崖嗯了聲,她便眉開眼笑,還為她滿上了酒,兩人燈下一碰杯,她雙眸晶晶發光,她問她許了什么愿,她說,一個不可告人的奢望,一個沾滿邪念的愿望…… 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那身白衣一愣,卻只當她有些薄醉,笑了笑:“小孩子有什么邪念?”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她唇瓣緋紅,泛著動人的光澤,一字一句:“女傅的弟子,女傅最疼愛的弟子,是不是?” 火光搖曳,酒香繚繞,那身白衣一笑,伸手似乎想撫上她的頭,身子卻顫了顫,目光迷離起來:“這酒……好似有些上頭,你感覺到了嗎?” 她順勢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傾身湊近,緩緩貼到了自己唇邊,眸光癡癡:“我當然感覺到了,因為這酒中,便是我一點一滴,一朝一暮,瘋狂滋長的……邪念。” 那身白衣一驚,察覺到不對,想要抽回手,卻已渾身乏力,頭也重得抬不起來,只能迷迷糊糊看著她起身,彎腰湊近至她跟前,氣息噴薄: “你不記得我了,我卻日日將你掛于心頭,邪念自那天大理千尋塔外的湖邊,就已經再也無法斬斷了……對了,忘了告訴你,我今年的生辰愿望,是你。” 燭火一顫,如同那身白衣顫抖的心尖,她想要掙扎起身,卻是再不能,只在少女幽幽的笑意中,徹底癱軟下去。 木桶中白氣氤氳,一室水霧朦朧,辛如月褪盡了自己與殷雪崖的衣裳,在溫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發出了一聲滿意的低嘆。 蒼天可憐,她終于,終于能夠染指,能夠觸碰到……心上的神明。 ☆、第四十章:甘為情囚,死生不棄 殷雪崖醒來時,全身不著一縷,被辛如月抱在懷中,肌膚緊貼,少女在枕邊睡得香甜,滿臉饜足。 用天崩地裂來形容殷雪崖當日的心情,已不能夠,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要殺了辛如月,但那個小魔女卻醒了過來,無畏無懼,在她面前再不偽裝,反而抓住她的手,貼到自己額上,舌頭舔了舔唇,邪氣一笑: “你一掌打死我吧,我已得償所愿,縱是再來一次,我也依舊會這樣做,死亦不悔。” 好一句“死亦不悔”,那樣邪氣四溢的模樣,哪還有平日半點乖巧可人的影子,殷雪崖的手顫動了半天,最終將她恨恨一推:“滾,別再讓我看到你!” 從那天后,殷雪崖再不與辛如月親近,她私下去找了當時的裘院首,想將辛如月逐出書院,卻在裘院首面前含糊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正經理由來,最后從裘院首那出來時,她滿心挫敗,一偏頭就看到了墻角下,斜斜倚著的辛如月。 她一張臉靈秀俏麗,沖她拋了記眼風,雖未說一句話,但那股得意的勁兒,還是從骨子里透了出來。 長陽之下,殷雪崖忽然就感到一絲荒謬的可笑,這樣的辛如月,分明還是個孩子,帶著一股囂張的孩子氣,可為什么,她偏偏會被這樣一個孩子相中,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自那日后,殷雪崖又恢復了一臉冷漠,對辛如月不假辭色,與她形同陌路,旁人只道辛如月哪里惹女傅生氣了,師徒間鬧了些小別扭,但兩人之間的那份微妙之感,那些異樣的地方,卻被一直關注著殷雪崖的凌女傅瞧在了眼中,暗暗察覺到了什么。 她給辛如月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絆子,也帶著將她逐出書院的意圖,辛如月卻一心為了殷雪崖,偽裝得滴水不漏,還是那個明面上乖巧可人的辛瑤,讓人挑不出一絲錯,毫無理由將她趕走。 但她人雖留在了書院,卻再沒機會靠近殷雪崖,畢竟年紀小,始終這般得不到回應,她也會慌,也會期盼她停下腳步,望她一望,理她一理。 終于,在她生辰過完一個月后,又一個二十六日來了,那天電閃雷鳴,天上下起滂沱大雨來,她再壓抑不住,冒著雨跑到了她門外,希望她開開門,不要再對她不聞不問。 但那扇門始終沒有打開過,房里只傳來幽幽的琴聲,辛如月渾身濕透,一咬牙,折身跪到了大雨中,像頭決絕的小獸。 天昏地暗,不知過了多久,那門才吱呀一聲,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了出來,殷雪崖撐傘走入雨幕下,辛如月仰頭看她,她卻滿臉冷霜之色:“你現下即便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眨一下眼,你是在期盼什么?” “是嗎,那你為什么要出來?”辛如月長睫一顫,水珠滑落臉頰,她忽地變了神態,抓住殷雪崖的衣袖,以“辛瑤”楚楚可憐的口吻道:“女傅,瑤兒好冷啊,女傅……” “放手,別再惺惺作態了!”殷雪崖將她一拂,側過身去,“過去我是看你聰慧好學,乖巧可人,是可造之材,才對你百般呵護,豈料盡是你的心計偽裝,你如果還要這樣糾纏不休,我當真不會再留情了。” “可造之材?”辛如月在雨中仰頭,忽然笑了,眸中現出異樣之光:“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塊會讀書的好料子嗎?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嗎?” 殷雪崖撐著傘,看著腳邊少女灼熱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頭一顫,卻仍是冷聲道:“對,別無其他。” “那你不要我了嗎?”辛如月笑得愈加凄然,“如今,只剩下滿滿的厭惡了嗎?” 她在雨中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殷雪崖的回應,她終是仰頭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哭,這一次,臉上再沒有任何偽裝,邪氣四溢,帶著透入骨髓的絕望和哀求。 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跪著上前幾步,聲音嘶啞:“你知道嗎,我不是離經叛道,不是違背倫常,也不是天生就喜歡女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只是你而已!” 轟隆一聲,一道閃電劃過半空,大雨傾天澆下,少女的身子搖搖欲墜,再不能支撐,帶著決絕笑意,向后倒去。 殷雪崖望著她那雙充滿狠勁的眼睛,耳邊還回蕩著那幾句聲嘶力竭的話,心頭被重重一擊,震撼難言,冷不丁就扔了傘,一把接住了那個纖秀的身影。 這一抱,天地顛倒,白衣墜入地獄,一世業障,一世孽緣,一世婆娑沉淪。 “我哥哥終于還是找到了我,那時他在書院的井水里下了毒,威脅我跟他回瑯岐島,我問了你,你明明說了愿意隨我而去,等書院上下的毒全部解清,安頓好一切事宜,你就會來找我,可是你失約了……” 長空下,辛如月攤開手心,那鎏金珍瓏九連環散發著迷人的光芒,她癡癡一笑:“你只留給我這樣一個九連環,我多傻,天天抱著它,滿心歡喜地在島上等著你,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你始終沒有出現過,我終于知道,我永遠等不來你了,你當初只是為了哄騙我,拿到解藥吧?” “你或許并不知道,剛被帶回島上時,哥哥知道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他有多么暴跳如雷,他從未對我發過那么大的火,我被關進了萬蛇窟里,他每天都會來一趟,站在上面問我,想清楚了沒有,我就對著他笑,然后唱你教給我的歌謠,我說,就算給我瑯岐島上再好的男兒,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你,這輩子心中只有你一人,哥哥每次都氣個半死,他足足將我關了三個月,在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候,我手邊只有你給的這個九連環,我在地上爬著,我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你總會來的,你會來救我的,一定會……” “可是哥哥說得對,高高在上的神靈,又怎么會顧及凡人的愛恨生死呢?” 淚水自辛如月臉上淌下,她一點點收攏手掌,攥緊了那個九連環,風揚起她的烏發紫衣,她凄楚的聲音回蕩在長空之下:“是我太蠢了,忘記了書院那幾年溫存,原本就是我偷來的,你只是陪我做了一場好夢罷了,你是個多么偽善的神明啊,是我自己參不破鏡花水月,不愿醒來而已。” 她抬起被淚水打濕的長睫,望著眼前那身白衣,一點點凄然笑了:“殷雪崖,其實,你從來就不曾……真正愛過我吧?” 冷冽長風下,那身白衣身子微顫,喉頭動了動,竟是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卻是若無其事地擦掉了血,對著眼前的辛如月,輕輕一笑,眸中波光閃動: “我此生,除你之外,再未對任何人動過心,無論男女。” 短短幾個字,極輕極緩,卻叫辛如月渾身一震,霍然瞪大了眼,搖著頭激動道:“我,我不信,你,你又想來騙我是不是……” “辛兒,我不會再騙你了。”殷雪崖慢慢道,唇邊的笑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傷,她似是望向了虛空,自顧自道:“我其實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孤兒,自小被師父撫養長大,他曾做過竹岫書院的兩任院首,是個很了不得的人,也是個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 那一年,辛如月被帶回了瑯岐島,殷雪崖處理完一切后,本想依約拿著她留下的圖紙,追尋她而去,但就在她登上了船頭時,一個人趕來了。 確切地說,是她的師妹,凌女傅,從左丘山的隱居之地,將她們的師父,梅汝老人,請來了。 老人已年近百歲,鶴發白袍,一派仙風道骨,腰桿依舊挺如青山,一雙眼也未有絲毫渾濁,望向人時,帶著一如既往的威嚴與震懾。 “雪兒,為師有話對你說,你且下船。” 船這一下,便再也沒能蕩出湖面,抵達遙遠的那方瑯岐島,抵達那個心之所向的……家。 梅汝老人一生耿直正派,是萬萬不能接受自己最疼愛的徒兒犯下錯事,“誤入歧途”,在他看來,殷雪崖與辛如月的相愛,是有違倫常,天下第一荒謬之事,更遑論那辛如月還是一個魔教的小妖女。 所以,他將殷雪崖帶回了竹岫書院,還做了一件足以將她終身困住的事,那時裘院首即將退任,新院首尚未選出,梅汝老人以自己的威望,推舉了殷雪崖,成為了新一任院首。 繼任儀式上,他親自捧著琉璃匣,將院首令箭傳給了殷雪崖,并在她耳邊道:“雪兒,你斷了那條心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看你泥足深陷。” 但就算死……梅汝老人也依舊將殷雪崖困在了竹岫書院,他去世前,逼著殷雪崖在他床前立誓,永不能踏足瑯岐島,永不可去尋辛如月,否則,他便永墜修羅地獄,日日受萬鬼掏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這誓立得頗為狠毒,梅汝老人深諳自己這個愛徒的性子,她一生為人清冷淡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這世上倘若有什么能夠牽絆住她的,一定是他這個最親最近的師父。 所以,他把自己置于毒誓之中,徹底斬斷了她的念想。 殷雪崖在梅汝老人走后,戴上了面紗,成為了眾人眼中神秘莫測,性情冰冷,一年難見幾回的殷院首。 她被一個毒誓困在了無形的枷鎖中,天下任她而去,卻唯獨不能踏上瑯岐島,不能去找她的小魔女,不能和她有任何……結果。 她開始不斷練那套碧海青天劍法,在大理的千尋塔上,在塞外的斜陽草原中,也在竹竹岫書院的……關雎院里。 九月二十六日,是她心愛姑娘的生辰,她曾經說過,每年都要為她做上一碗陽春面,但她已不能,所以只能對月舞劍,醉醺醺的一雙眸中,仿佛能看到夜空那道淺笑吟吟的虛影。 酒傷身,情傷心。 劍法舞多了,周身便有了些奇妙的變化。 他們左丘山這一派的武功,原就帶了些“仙道”的意味,但因她心中悲愴哀婉,邪念叢生,練到后面,路數越走越偏,生生把“仙道”扭作了“鬼功”。 每月二十六日,她在月下醉酒舞劍時,骨骼便會發生奇詭的變化,許是心底那個執念太深,她憾恨自己此生并非男兒之軀,故每當走火入魔之際,她周身骨骼就會隨之擴張,身形如柳條展開,化作一副男子的骨架,月下遙遙望去,與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別無二致。 這匪夷所思的變化讓凌女傅又是驚愕又是心痛,書院內也傳言紛紛,她咬咬牙,為了替師姐遮掩秘密,索性將錯就錯,在全院下了禁令,說不準靠近關雎院里的那個“男人”。 久而久之,每個弟子都道,關雎院里有個奇怪的男人,會在二十六日的月下舞劍,但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到殷雪崖,殷院首頭上。 “我費心遮掩了那么久,到今天,還是瞞不住了。”凌女傅悲戚地站在風中,淚流滿面,對著場中那身紫衣咬牙切齒:“辛如月,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陰魂不散?為什么不肯放過師姐?” 她恨到心尖滴血,抬手一指:“妖女,都是你這妖女,將師姐害到這般地步……” 辛如月身子劇顫,對凌女傅的恨聲卻充耳未聞,只一步步走向殷雪崖,嘴唇翕動著:“原來,原來一切是這樣的嗎?” 那身白衣沒有說話,只是哀傷地看著她,眼里的一抹波光勝過萬語千言,辛如月與她久久對視著,長風跨過了年年歲歲,她忽然就仰頭長笑,神態若狂,上前想要去拉住她的手。 “什么狗屁毒誓,我這就帶你回瑯岐島,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可惜,還沒夠到那只手時,殷雪崖已后退一步,蒼白著臉搖了搖頭:“辛兒,你錯了,即便回到了瑯岐島,我們也不會容于你哥哥眼中,這樣的一份情,注定是無果的……” 她凄凄一笑,臉上更無一絲血色,“我這幾年去過很多地方,草原、雪山、大漠、關外……可無論到了哪里,師父的影子都跟在我身后,那日的誓言歷歷在耳,我常于夢中驚醒,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站在大理的千尋塔上,極目遠眺,倏然想明白了,其實困住我的,不是師父的誓言,而是……我自己。” 她白衣在風中飛揚著,望著辛如月,聲音像從天邊傳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辛兒,你說天下之大,我們能去哪里呢?” “我渾沌一世,如今,是時候解脫了……” 這嘆息飄入半空,是那樣絕望,那樣不堪重負,辛如月隱隱察覺到什么,心頭一慌,剛想要開口之際,那只素手已陡然拔下了頭上的白玉釵,猛一刺進了心口,鮮血噴涌下,滿場大驚失色! “不,不要!”辛如月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飛撲上去,卻還是晚了一步! 金陵臺上,凌女傅眼前一黑,凄聲響徹長空:“不,師姐!” 那身白衣倒在了辛如月懷中,唇邊含笑,眸光渙散,顫巍巍地伸出手,撫上了她臉頰,“這么多年了,我終于又能觸碰到你了,若有下一世,希望你不要遇上我,不要這么……辛苦。” “不,不要,殷雪崖,你怎么敢,怎么敢死!”辛如月血紅了雙眼,不敢相信,淚水肆虐而下,整個人如陷癲狂:“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扔下我,不要……” 她一只手拼命去捂住殷雪崖的傷口,卻怎么也攔不住那些汩汩流出的鮮血,她渾身抖得不像樣子,失聲慟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扔下我,我們去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我們重頭來過,你不要放棄,求求你……” 殷雪崖蒼白一笑,氣若游絲,一雙眸漸漸失去光芒:“來世……來世你我……做對無腳鳥……碧海青天……永不分離……” 說完最后一個字,那只手倏然垂下,白衣染血,風中闔目而去。 “殷雪崖!” “殷院首!”書院眾人齊齊出聲,悲痛難抑,凌女傅更是踉蹌沖下金陵臺,好幾個弟子都未能將她拉住。 她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殷雪崖旁邊,渾身發顫,聲嘶力竭:“師姐,師姐……” 辛如月紫衣飛揚,大風獵獵中,陡然望向凌女傅,五指成鉤,厲聲中帶著刻骨的恨意:“都是你,都是你將她害死的!” 旁邊金陵臺下,駱秋遲心頭一跳,敏然捕捉到那股濃烈殺氣:“不好,女傅快閃開!” 但他已晚了一步,確切地說,是辛如月都下手晚了一步—— 因為凌女傅已經驟然抬手,淚灑長空間,一掌劈在了自己天靈蓋上,鮮血自頭頂漫出,她面目扭曲地望著辛如月,笑得駭人不已:“妖女,別碰我!” 辛如月也萬未料到這一出,手僵在半空,只見凌女傅含笑低頭,一點點貼在了殷雪崖尸身上,血污滿臉的面孔極盡柔情:“師姐,我這就來陪你了,你等等凌兒,凌兒不會讓你孤身上路……” “凌女傅!”金陵臺上尖叫四起,不少女弟子捂住嘴,痛哭出聲,臺上亂作一團。 然而臺下的駱秋遲卻心跳不止,按住受傷的肩頭,強力撐起身子,盯著場中那身紫衣,嘴唇翕動:“不好,不好……” “快,你們快逃!”他猛然轉身,對著金陵臺上的師生一聲吼道,那些人愣了愣,辛如月卻已自駱秋遲身后緩緩站起,紫衣染血,形如鬼魅:“一個都別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