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晨光灑入書院,微風輕拂,樹影斑駁,鳥雀呼晴,天地間一片悠然。 高臺之下,男女弟子分站兩邊,個個面目文秀,雅正端方,衣袂飄飄,一派朝氣蓬勃。 德高望重的袁太傅站在臺上,攤開手中燙金長卷,儀態肅穆,高聲宣讀著書院的三百條訓誡。 他身后站了一行院傅,乃竹岫書院的八大主傅,除卻最右邊的凌女傅外,最中間還站著一道女子身影,白衣出塵,目光清冷,但她卻不是八大主傅之一,而是—— 竹岫書院的院首,殷雪崖。 是的,竹岫書院的這一任院首,是個女人,還是個頗具“神秘”色彩的女人,因為她戴著面紗,只露出了一雙清泉冷冽的眼睛。 每一個新來書院的弟子都會暗自吃驚一番,然后聽習以為常的師兄師姐們道,殷院首就是這樣的啊,沒什么奇怪的,反正她一年到頭也不會出來幾次,除了每年書院的開鴻大會上,或是一些重大的節日慶典,平時連她的身影都見不著的,更別說面紗下的那張臉了。 書院里日常管事的,還是那八大主傅,而其中唯一的凌女傅,便是那殷院首的師妹,對殷院首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從。 袁太傅宣讀完訓誡后,那身白衣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弟子,面紗隨風輕拂,身姿楚楚,聲音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我書院子弟,必當謹記,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不欺于心,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這是每年開鴻大會上的例行環節,幾句教誨年年都是一樣的,但今年,聞人雋聽了后卻有些恍惚起來:“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她在臺下喃喃著,一時心神又飛到了遙遠的青州,飛到那片山頭,渾然忘卻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袁太傅中氣十足的一記高聲響起: “現在,便請今年的麒麟魁首上臺,接受玉麒麟令,請殷院首為他執筆登名,載入書院千秋冊。” 滿場無數雙眼睛同時亮堂起來,緊緊盯住高臺之上,大家腿都站麻了,就等著這一刻呢! 當那道頎長身影緩緩走入眾人視線,在高臺上現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哇”了一聲,齊齊一嘆:“好俊啊!” 尤其是女弟子這邊,人群明顯躁動起來,孫夢吟眼力好,最耐不住,拉了拉身前的聞人姝,貼近她興奮道:“姝兒,姝兒,你快瞧,這人生得好俊美啊!” 聞人姝臉頰一紅,下意識就看向男弟子那邊,見付遠之未注意過來,這才壓低聲音對孫夢吟道:“夢吟,你別這么激動,矜持點,讓人瞧見了要笑話的。” 趙清禾身姿纖秀,前面的孫夢吟比她高大不少,她不由就踮起腳尖,微瞇了眸,還不忘去拉后側的聞人雋,“阿雋,太遠了,我看不太清,你看清楚了嗎?” 聞人雋仍在恍惚當中,瞧也未往臺上瞧,直到耳邊冷不丁傳來一聲—— “開鴻儒,千秋冊,庚子年仲春三月,麒麟魁首,駱秋遲。” 她腦中嗡的一下,似夜空萬樹煙花炸裂,猛地抬起頭,遙遙往臺上望去,身子都快擠出隊伍,叫趙清禾都嚇了一跳。 “阿雋,我,我就隨口說說,看不清楚也沒關系,你不用,不用這么費勁地幫我看了……” 然而聞人雋置若罔聞,依舊仰首死死看向臺上,目光幾近狂熱,許是有所察覺,臺上那道頎長身影也往她這邊一瞥,似乎頓了頓,緊接著,勾唇一笑—— 一笑冰融花開,俊逸出塵,風姿卓絕,天都亮了般。 他站在那,活生生地站在那,墨發如瀑,衣袂飛揚,陽光灑在他身上,為他眉目鍍了層金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還像在那方小庭院里那樣,將山中月,漫天星,一片皎皎銀河都揉碎了放進去般,美到不可方物,美到無法逼視。 聞人雋眼眶一澀,兩行淚水忽然滑落下來,趙清禾震驚了:“阿雋,你,你……”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來,想幫聞人雋擦一擦眼淚,“你怎么了?眼睛被風吹到了嗎?” 聞人雋卻依舊一動不動,只睜大著眼,仰著頭,就那樣站在人群之中,癡癡望著高臺之上的那道光,望到忘卻天地萬物,周遭一切。 他似乎在看著她笑,又似乎在看著所有人笑,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是那樣清朗動聽,但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聽到青州東夷山上,那個滿臉大胡子的山大王,靠在門邊,慵懶又無賴,勾勾手指沖她笑道: “喏,小猴子,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里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樣?” 臺上的授予儀式已然完成,俊挺身影立于長空之下,腰間已多了一塊玉麒麟令,上面刻著“駱秋遲”三字,也等同于他的宮學玉牌,只是比普通弟子的多了一道標識,一道象征著莫大榮耀的麒麟標識。 袁太傅望著那流光閃爍的玉麒麟令,撫須而笑,滿意點頭,望向臺下:“那么接下來,該選出駱秋遲的‘投石人’了。” 投石人,取“投石問路”之意,是宮學的舊習俗了,一般剛進書院的新生都會有一個,其實就是與老生“結對”,讓師兄或師姐帶著熟悉宮學的一切,摸清每一處角落,了解每一段史載,讓新生最快地融入竹岫書院,成為宮學的一份子。 這種大家都是私底下互相看對眼了,隨意找個師兄師姐,就算找不到也無妨,許多事情還可以去向院傅請教,不會如今日這般,特意于高臺之上被點出來,可見麒麟魁首當真格外受到重視,連這般瑣碎之事也有不同的待遇。 果然,袁太傅在人群里掃了一圈,開口就指定了“書院第一俊杰”,他撫須笑道:“我看就讓天字甲班,付相家的大公子,付遠之……” “等等,袁太傅。”臺上,駱秋遲忽地轉身,向袁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禮:“學生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袁太傅有些奇之,駱秋遲直起身,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笑:“學生心中已有所屬,不知能否自己選定這‘投石人’?” 話一出,滿場皆驚,付遠之的臉色更是微微一變……這相當于當眾駁回了他,絲毫未給他面子。 袁太傅也有些詫然,他素來脾氣爆,可對著駱秋遲,竟少有的和顏耐心:“你,你這是……相中了誰?” “好孩子,你要想清楚,付遠之乃這一代最為杰出的弟子,你正好也被分入老夫所主管的天字甲班,若他為你的投石人,再適合不過。” 袁太傅這略帶“rou麻”的口氣一出來,天字甲班的男弟子們紛紛打了個哆嗦,幾個向來頑劣皮實,不知被袁太傅抽過多少手板心的,更是撇撇嘴,內心腹誹不已,老東西,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么偏心的。 事實上,袁太傅的確是存了“私心”,他好不容易才從其他主傅手里“搶”下這麒麟魁首,若能與他最得意的門生付遠之結成對,豈不是強強聯合,完美無缺?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駱秋遲依然堅定地行了一禮,字字清晰:“學生想清楚了,還望太傅成全。” “那好吧,你想選誰?”袁太傅嘆了聲,止不住的失落,臺下的付遠之不動神色,唇邊依舊掛著一貫的溫和淺笑,倒是站在他后頭的孫左揚氣性大,忍不住胳膊肘一撞他后背,打抱不平道: “阿遠,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多少人找你做投石人都沒資格呢,他算什么?” 付遠之微微側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左揚,無妨,一切聽太傅安排便是。” 臺上,駱秋遲已經向袁太傅行禮道謝,施施然轉身,面向下方道:“學生久聞盛都一首《別枝山鬼賦》,以山鬼入題,卻清新脫俗,雅致有趣,在街頭巷尾流傳甚廣,還被小兒編作歌謠四處傳唱,學生找了許久,才找到這作賦之人,不在別處,正是出自竹岫書院。” 他這番話一出來,全場又是齊齊一驚,個個你看我,我看你,愕然不已。 只因這《別枝山鬼賦》確實很出名,取材自山鬼的傳說,但內容頗含怪力亂神,有些像民間的戲本閑書,難登大雅之堂,且那署名也實在讓人難以叫出口,足足五個字—— 金刀大菜牙。 惡俗得像個殺豬郎,也不知何方人士,不僅寫些詩詞歌賦,還時不時流出些有趣的小話本,故事頗富傳奇性,老百姓都很喜歡看,在坊間極受歡迎,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金爺”,說他是一位“鬼才”。 只是,這位“金爺”若是出自大梁第一正統,書香圣地的竹岫書院,那就有些……難以形容的荒謬滑稽感了。 袁太傅努力瞪大眼,在下方來回掃視,一把胡子都顫動起來:“誰,你說的這是誰?” 駱秋遲揚唇一笑,款款走下臺,人群自發分開道路,他便徑直走到了隊伍的后端,走到了目瞪口呆,嚇得又結巴起來的趙清禾面前。 “不,不是我……” 趙清禾像只受驚的小白兔,漲紅了臉猛揮手,駱秋遲卻已經挑眉一笑,越過了她,一把揪出了她身后那道清雋身影。 那位女弟子身子打顫不止,卻抓住手帕緊緊遮住了臉,駱秋遲淡笑一扯,竟沒扯動,那女弟子咬緊牙關,像是拼盡全力豁出去一條老命般,駱秋遲唇邊笑意不變,繼續若無其事地伸手,卻是猛一發力,把那手帕霍然掀開,露出下面一張陡然變色的臉—— “久聞大名,今日終于見到真人了,金刀大菜牙,幸會幸會。” 駱秋遲一拱手,揚聲響徹長空,笑得再坦然不過,聞人雋卻徹底傻了眼,頂著一張淚痕交錯,鼻涕橫飛,紅得快要被烤熟的臉,像被一道雷劈僵在了原地。 滿場嘩然,人群里的付遠之更是難以置信,失聲道:“阿雋!” “原來她就是金刀大菜牙呀,真是太讓人想不到了,《別枝山鬼賦》真是她寫的?” “金爺怎么會是個女的呢?不是說使兩把大刀,會飛檐走壁,是個民間游俠嗎?” “天哪,如果我沒記錯,金爺是不是還寫了一個書院斷袖的故事?就是一對師兄弟,師兄喜歡撥算珠,師弟喜歡畫畫來著,后來師兄拒婚,帶著師弟私奔了的那個……啊,不不不,我沒看過,我聽人說的,我怎么會看過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我也沒看過,沒看過……” 周遭似炸開了鍋一般,高臺上的幾位主傅更是面面相覷,臉色精彩紛呈,唯獨駱秋遲笑意不減,又向面前傻掉的那道身影一拱手,字字高聲道: “金刀大菜牙,我仰慕你的才學已久,想請你做我的投石人,你可愿意?” 聞人雋肩頭發顫,腦袋一陣眩暈,頂著所有人的目光,身子搖搖欲墜,她此刻只想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就地暈倒。 而顯然,第二條路還是不錯的,她兩眼一翻,直接向后倒去,卻是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耳邊隨之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急吼: “金刀大菜牙,金爺,金兄,你還好吧?” 她眼皮一跳,一口氣差點沒背過來,覺得這回是真的要暈了,卻在一片混亂間,模糊瞧見那張俊逸的面容俯下身來,湊在她耳邊,低低一笑,依稀帶著東夷山上的草木清香,溫柔而悠長,恍如夢中: “小猴子,別來無恙啊。” ☆、第二十三章:閣樓擁抱 這注定是聞人雋永生難忘的一個開鴻大會。 在賢師堂里,被幾位主傅團團圍住,第千百遍指天發誓,說自己絕對不是金刀大菜牙,絕對跟“金爺”沒關系,是駱秋遲同學找錯了人后,她才被凌女傅一番教誨,將信將疑地放了出去。 門外已等了一路的好事者,個個見她出來眼睛一亮,正想蜂擁而上時,卻被幾人搶先攔住。 當先一人,正是付遠之,他以背相擋,護住聞人雋,低頭呼吸微顫:“阿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聞人雋干干一笑,不敢對上他的目光:“世兄,我……” 她話未完,一人已將付遠之擠開,正是冷若冰霜的姬文景:“我只想知道,為什么那個畫畫的師弟,姓姬?” 他旁邊的趙清禾倒吸口冷氣,一下捂住了嘴:“阿雋,你,你不會真的是……你怎么,怎么……” 一片混亂中,唯獨事端制造者,笑意慵懶,斜斜倚在門邊,雙手抱肩,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閑散模樣。 聞人雋再也忍不住,突出重圍,一把扯過那禍害的手:“你先跟我來!” 她抓起他就向外走去,腳步飛也似地不停,身后同時傳來幾聲:“阿雋!” 她頭也不回,橫下心大聲喊道:“我已經是駱師弟的投石人了,院首讓我先帶他熟悉一遍書院各處,實在對不住,有什么回來再說!” 風掠長空,陽光透過樹枝斑駁灑下,直到走出老遠一段,把所有動靜都盡數拋在腦后后,聞人雋才稍稍松了口氣,扭頭一望,卻發現駱秋遲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她這才發現她還一直牽著他的手。 “行了。”駱秋遲笑了笑,將手輕巧抽出,扭了扭手腕,側過頭來嘖嘖道:“你看你,太粗魯了,把我的手都抓紅了。” “你!”聞人雋眼見那張無賴嘴臉湊近,氣不打一處來:“你無恥!在青州的時候,你明明跟我保證了,死也不會說出去的,你這個騙子!” “可我不是死過一回了嗎?” 漆黑的眼眸眨了眨,定定地望著聞人雋,聞人雋一怔,天地倏然靜了下來,她所有怒意瞬間煙消云散,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陽光中,那張俊臉卻繼續勾起一個無賴的笑:“再說,跟你保證的那個是東夷山君,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卻是新來的駱師弟,這怎么能一樣呢,嗯,小師姐?” 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笑臉,聞人雋久久未動,心口忽地狠狠一堵,一股說不出來的酸澀洶涌漫上,她眼眶一熱,轉身就走。 駱秋遲也不在意,只跟在她身后,悠哉悠哉,慢慢踱步,見她越走越快,不由揚唇喊道: “喂,小師姐,金兄,金刀大菜牙,金爺,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可跟不上,我身子弱得很,不似你大刀舞如飛,你得體諒一下你的小師弟才行……” 一串兒的胡言亂語,聞人雋卻充耳未聞,依舊腳步如飛,無論身后的人如何插科打諢,她也沒有停下來,就這樣一口氣走到了一棟閣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