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幸一向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 跟左天揚聊完以后，她就主動給當時跟她接洽的守望者音樂那邊的經紀人王雍雍發了消息。當然, 采取的風格并不是她一貫的開門見山式, 而是迂回婉轉式——

    “王姐，我在你們公司附近發現一家很好吃的飯店, 下次有機會一起去吃吧？”

    這條消息是左天揚發在群里——他們三個人拉了一個微信群, 一起為李希幸出謀劃策——李希幸直接復制，一個字沒改動就發過去了。

    她的消息發出去沒多久, 王雍雍很快就熱情地回應了。

    “好呀，我這周都在上海, 你什么時候比較空呢？”

    于是李希幸和王雍雍馬上確定了一個碰頭的時間。

    李希幸去和王雍雍見面之前的一天, 左天揚和朱筱桐還在微信群里給她模擬了多種可能出現的對話情景。大家戲很多地把幾種情景都演了一遍。之所以會這樣, 是因為左天揚和朱筱桐都對李希幸不太放心。

    ——按照普世價值觀來說，李希幸著實不能算得上一個情商高的人。當然她不是亂說話惹人討厭的那種人，只不過她比較耿直, 很難適應應酬和談生意的局面。如果不是左天揚的身份不合適，他還真恨不得親自擄袖子上去幫李希幸談！

    左天揚甚至出了個主意, 讓李希幸帶著錄音設備和過去。她一邊王雍雍談，一邊在群里直播，左天揚在耳機里說一句, 她就跟著說一句，來個同聲傳話。

    不過這個主意沒等李希幸反對，朱筱桐就先給駁回了——這又不是拍諜戰劇，李希幸是去跟人聊天的, 不是去搞情報工作的。先不說萬一被人發現了會有多尷尬，就算雙簧真的唱得很成功，可左天揚和李希幸兩個人也完全不是一個風格的呀！人家又不是完全沒跟李希幸接觸過，對于李希幸是個什么樣的人已經有一定的了解了。李希幸要是真來個左天揚附體，回頭別一頓飯吃下來，生意沒談成，人家還以為李希幸是個超會演的戲精，這不是得不償失么！

    最后左天揚也只能對李希幸叮囑了一些絕對不能犯的錯誤，剩下的就只能讓她自己去談了。

    到了李希幸和王雍雍見面的那天，李希幸提前十五分鐘進了包廂，剛坐下還不到五分鐘，對方就來了。

    “哎呀呀，親愛的，終于見到你了！”王雍雍上來就很熱情地給了李希幸一個擁抱，那態度仿佛李希幸是她相交十年以上的閨蜜似的。

    要知道，雖然她們之前通過網絡有過幾次交流，這還是她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這個圈子里的人大都修煉出了自來熟的技能，張口閉口“親愛的”“甜心”“寶貝”，這樣叫一來是顯得親密，二來是認識的人太多，怕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或是叫錯了對方的名字，那還不如統一叫親愛的；見了面先擁抱，然后各種挽手摸腿交頭接耳，倒也不是為了占誰便宜，就是這樣在社交場上更吃得開。

    李希幸已經在這圈子里被浸yin了一段時間了，但這樣的場面她還是不太適應，稍顯僵硬地回抱了一下對方，然后各自入座。

    “今天能見到你我真是太開心了，從看你第一場比賽開始我就超愛你的！因為你，我一直追著《超級聲音》看，你的比賽結束了我就不看了！”王雍雍坐下來先是一堆或真或假的恭維，“我好幾年沒有看到像你這么有潛力的歌手了。你不光唱得好，自己能寫歌，你長得還這么漂亮！電視上看你就已經夠美了，你現實里比電視上還美一萬倍！當演員也不會差！天吶，世界上怎么會有你這么完美的人？我實在太愛你了！”

    “……謝謝。”李希幸淡淡地回應以微笑。

    關于社交禮儀的方面，昨天晚上左天揚也跟她說了很多。如果是對方有求于她的時候，不管對方怎么跪舔恭維，她都可以保持她的高冷。但是現在并不是對方有求于她，兩邊是合作的關系，甚至她的需求比對方更迫切，那么她有必要在社交禮儀上花點功夫。

    如果現在左天揚在跟她同聲傳話，那么左天揚一定會用比王雍雍更夸張的語氣反夸回去——

    “老天，你的皮膚是怎么保養得那么好的啊？你看起來簡直像個高中生！你都用什么護膚品？”

    “哇，你的頭發簡直油光水滑，你是怎么保養的？你也教教我！”

    “我真覺得當經紀人實在太委屈你了，你這個條件，完全可以出道當藝人啊！肯定比你手底下那些藝人還要紅！”

    因為沒有辦法同聲傳話，左天揚教了李希幸一些秘訣。簡單來說，就是對方夸你，你要更加夸張地夸回去。她漂亮你就夸她漂亮；她不漂亮你就夸她身材好；她身材還不好你就挑細節，頭發皮膚指甲妝容搭配包包……不用擔心夸得太假，你以為對方恭維你的時候就很真心實意嗎？少自戀了！

    如果左天揚現在在現場，聽到王雍雍說了這么多，而李希幸只說了兩個謝字，他肯定會氣得吐血三尺，然后把李希幸推到一邊親自上陣，好好跟王雍雍比拼一下誰更會花式夸人。

    但那畢竟是左天揚，不是李希幸。李希幸只能說，謝謝。她認為對方的夸獎是真心的，她的感謝也是真心的。

    面對李希幸太過簡單的回應，王雍雍稍微尷尬了一下，但她這樣的人是不會讓場子冷下來的。

    王雍雍又就李希幸的發型、皮膚、搭配進行了一番花式夸獎，似乎想先通過這樣的方式把氣氛熱起來，可惜李希幸不是一個熱絡的人，王雍雍拋出來的一系列話題，幾乎全都掉到了地上。

    終于，王雍雍拋出的一個話題對上了李希幸的點。

    王雍雍說：“聽說你現在在跟謝默東老師合作？真好啊，我非常喜歡謝默東老師的《年華》。”

    李希幸眼睛一亮：“我也非常喜歡《年華》，這是我最喜歡的老師的作品之一。我在《翅膀》這首歌里，有兩句歌詞就是對《年華》的致敬。”

    她們聊起了音樂，聊起了謝默東，聊起編曲，李希幸的話變得多了起來，終于不再是王雍雍單方面說話，李希幸微笑點頭了。

    聊了一陣以后，王雍雍真心地感慨了一句：“謝默東老師愿意做你的制作人，是真心賞識你的才華。你將來一定能大紅大紫的——如果有一個好的發展平臺的話。”

    李希幸看著她，認真地說：“我也希望，我能有一個好的平臺。”

    王雍雍挑眉，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混這行的人都精著呢，今天李希幸為什么會忽然提出邀約，她有什么意向，王雍雍能不明白嗎？

    “我好奇問一下，”王雍雍道，“你們公司對你有什么樣的規劃呢？”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專心籌備新專輯。本來定今年十月發行，但是前幾天公司說，可能要拖到明年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希幸的動機，目的，全都已經非常清楚了。

    王雍雍臉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們公司的事情。怎么說呢，你們公司的管理可能存在一些的問題，像這種情況在我們公司就不會發生。”

    柳洋和楊平的事情，早就被很多業內同行當作茶余飯后的笑話來講了。”

    王雍雍又道：“我們公司的簽約藝人不是很多，今年年底的時候正好沒有人要發新片。”

    李希幸抬起眼，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包廂里一時很安靜，誰都沒有開口。

    ——左天揚再三叮囑過李希幸，她可以用一切方法去暗示，但她一不能主動說夢想音樂公司的壞話，二不能主動提出我想跟你們簽約。她必須等對方來開這個口。

    這并不是為了架子和面子，而是因為，這個圈子里是沒有真正的秘密的，她不可能指望對方幫她保守秘密。

    有時候不是別人有意出賣她或者往外抖落她的事情。八卦這個事情的本質是交換信息，有時候我想從你那兒打聽什么消息，那我也總得拿出點消息來跟你交換。于是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出去了。

    李希幸可以百般暗示百般試探，但是就是不能主動亮底牌。這決定了有朝一日消息萬一流傳到夢想音樂公司的人耳朵里，他們聽到的究竟是“李希幸想跳槽去守望者音樂”還是“守望者音樂想從我們這里挖走李希幸。”

    足足半分鐘的靜默之后，王雍雍笑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們公司不光能幫歌手發唱片，我們這里還有更多更大的機會。你知道，我們不是那種傳統的唱片公司，我們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我們的業務范圍大著呢。”

    李希幸微微一愣。

    王雍雍繼續道：“所以我們一直想簽一些更接地氣，更有綜合素質的藝人，打造全面發展的偶像明星。你的條件就很不錯啊，唱歌好，有才華。長得還好看。你有沒有興趣往更全面的方向發展呢？”

    ☆、第六十六章

    如果左天揚在場, 他聽了王雍雍的話，勢必要感慨, 歷史真是一個又一個輪回。

    王雍雍說他們想打造多棲藝人, 這新鮮嗎？一點都不新鮮！

    選秀節目最早開始流行的時候，雖然都是以比賽唱歌為形式的, 但選出來的藝人有幾個真的去當歌手了？都是試試唱歌, 試試演戲，試試綜藝, 還有去當主持人的。最后轉型為演員的比繼續當歌手的都多。

    之所以會這樣，原因有很多, 其中一個比較主要的原因是：這些草根明星里的絕大多數, 可以說百分之九十八, 在唱歌這方面確實是沒什么出眾才能的。那他們也只能，有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活兒了。每條路都走走看，逐漸闖出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而自從當年廣電總局出手, 取締了選秀節目中觀眾投票的環節，導致選秀節目不能再以觀眾的喜愛度作為評選標準, 那節目就只能被迫往更加專業的方向去發展了。

    于是這些年的選秀節目，唱歌比賽就真的看中唱歌水平。節目選出來的藝人在聲樂方面往往是有一定造詣的，比賽結束之后選手成功成為歌手的比例也比從前高了不少。

    可是隨著泛娛樂化時代的來臨, 各種娛樂綜藝節目火爆，別說真正的歌手了，就是真正的演員，那也沒剩幾個。一個火遍全國的明星拿出來, 問路人此人是誰，路人都知道；問路人此人干嘛的？唱過什么歌演過什么戲有什么作品？路人就不知道了，只能說出，這人是明星。

    現在的造星思路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以前想要打造頂級明星，講究的是神秘感和高逼格。可現在，沒有曝光率就是死路一條。于是這也導致了一些經紀公司不管合適不合適把什么藝人都往真人秀節目里塞。有些藝人安安靜靜當花瓶明明挺討人喜歡的，上真人秀節目一曝光，馬上就被觀眾罵的狗血噴頭。

    話說回來。

    李希幸倒也不是排斥唱歌以外的活動。別說她了，就是一個頂級的大紅歌星，跟老板說我只唱歌不演戲不接代言不上節目——那對不起，沒有老板愿意帶你玩，你只能自己開公司自己當老板了。

    但現在，王雍雍專門把這個事情拿出來說，而且是一見面別的條件都沒談就先談這個，那就涉及到他們公司對李希幸的定位——如果他們簽下李希幸，那么將來他們是打算把李希幸打造成一個偶爾也干點別的事兒的歌手，還是一個比較會唱歌的偶像明星。

    李希幸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口。

    如果對方在幾分鐘前說這個話，她可能直接就說，抱歉恐怕我們理念不合。但是對方先說了，我們可以幫你發片。這讓她有些猶豫。

    王雍雍看出了她的遲疑。

    “你知道，做唱片賺不了多少錢。”王雍雍把話說得更直白了，“以前是賠錢，現在版權時代來了，總算又能賺一點。可辛辛苦苦忙幾個月，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還不如一個廣告代言賺得多。所以現在做純粹的唱片公司，活不下去；做純粹的歌手，吃不起飯。”

    守望者音樂公司之所以被李希幸和左天揚視為靠譜的公司，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們是為數不多還堅持著做靠譜的音樂和經營靠譜的歌星的公司。然而靠譜這個事情有多難，就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因此守望者音樂公司正在試圖轉型，他們未來的重點將不再放在音樂上，而是放在藝人經紀部上——這才是泛娛樂化時代下真正能賺錢的部門！

    作為一個曾經靠譜了一些年頭的人，王雍雍所說的話，也難免帶了些抱怨和訴苦之意。

    “只要你有名氣，哪怕你就只會唱一首歌，就唱這一首歌，參加一場商演怎么也能賺個幾十萬吧？做一張唱片掙的錢，跑幾場演出就掙到了。”

    “我知道，一些比較清高的藝人——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會覺得這樣不好，做音樂就好好做音樂，自己是歌手，不是偶像。我還聽一位歌壇老前輩抱怨過，說這時代太cao蛋了，歌星不像歌星，演員不像演員，都不好好干自己的事兒。但說真的，我覺得你們這輩人其實是趕上好時代了！”

    “你想想十幾年前的歌手和演員，想掙點錢，還得去做生意。女明星想過點輕松日子，就只能去嫁豪門。可現在不一樣了，一邊做藝人，一邊很輕松地就能把錢掙著了。掙夠錢了你想做什么不行？你想找誰給你當制作人就找誰當制作人！你想花多少錢做專輯就花多少錢做專輯！現在不是很流行一個詞匯叫‘財務自由’嗎？賺夠錢才能談自由啊！”

    不得不說，這個大餅畫得很誘人。

    李希幸默默地聽她說完，才終于開口。

    “你們沒有以前沒有做過這樣的偶像明星，是嗎？”

    “……是。”

    守望者音樂公司正在轉型期，而且他們有意向將李希幸當作第一批試水轉型的對象。

    王雍雍以為李希幸是在擔心他們沒有足夠的資源捧人，忙道：“親愛的你放心，我們老板的人脈廣得很，好幾臺綜藝節目我們這邊都可以推人上，我們還有……”

    “我是說，”李希幸打斷了她的話，“你們要怎么掌握度呢？”

    王雍雍一愣。

    “我很感激你們對我的賞識。”李希幸很平靜地說，“但我不是一個全能的人，我的立足之本，只有音樂。”

    王雍雍默了默：“可是公司的立足之本是經濟效益。”

    “我理解。”李希幸道，“所以我才問，你們打算怎么掌握度？”

    王雍雍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她進包廂這么久，第一次讓話掉到地上。李希幸的問題，她一時之間竟然答不上來。

    是的，任何公司都需要盈利，否則公司活不下去。但公司能夠決定自己的業務方向。如果一家公司的主要業務方向是做音樂，那他們就只能絞盡腦汁把音樂做好，才能讓公司賺到錢。可如果一家公司的業務是賺快錢，那他們就會在賺快錢的路上越走越走，要怎么樣才能停下腳步賺一筆慢錢甚至不賺錢？這時候就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了。多少部門的同事等著領獎金呢，多少合作伙伴等著分紅呢！他們會被無數的東西裹挾綁架，越走越遠——錢是個好東西。但未必掙到了更多的錢，就能有更多的自由。

    片刻后，王雍雍從兜里掏出一包煙，自己叼了一根，將煙盒遞給李希幸：“寶貝兒，抽嗎？”

    李希幸取了一支：“謝謝。”

    王雍雍給兩人點上火，深深吸了兩口，道：“怎么說呢，我們還是一家有情懷的公司。不然，我們也不會來找你，對吧？”

    如果說，前面的那些恭維多多少少都有些吹捧的成分，那么這句話是她的真心話，不含一點水分的真心話。

    ——如果不是欣賞李希幸的音樂才華，他們又何必要來找李希幸呢？這條藝人經紀發展路線，去找個只會喊麥的網紅主播，又能差到哪里去？何況李希幸的身上還背著另一份公司的合約呢！

    李希幸吐出一口長煙。

    “我不是除了唱歌之外就什么都不愿意做。”李希幸道，“但是，我有自知之明。也許我能成為一個被人認可的創作歌手，但我不會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偶像明星。”

    她頓了頓，認真地說：“我的能力，僅此而已。”

    王雍雍：“……”

    她接觸過很多新人，都很有雄心壯志。問喜不喜歡唱歌，說唱歌是自己的生命；問有沒有興趣演戲，說讓演什么就演什么；問愿不愿意上綜藝？說自己綜藝感特別強，保管能圈粉。

    當然也有清高的，一般已經成名的藝人會清高一些。說自己討厭那些亂七八糟的活動，只想安心搞作品。

    而李希幸是第一個對她說，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就那么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