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第十六章 真跡 蕭君默一行五人離開荊州江陵后,連夜馳出了近百里,然后在長江北岸的一處渡口雇了一艘大帆船,把五匹焉耆馬都牽了上去,之后沿長江東下,經岳州、鄂州等地,七八天后在彭蠡湖北面的江州舍船登岸,繼而一路曉行夜宿,途經黃山、歙州、睦州等地,最后橫渡之江,終于在十余天后抵達越州山陰。 雖然一路上關卡眾多,但因五人都穿著玄甲衛制服,加之蕭君默本來就是玄甲衛,能夠應對裕如,所以每次都能順利過關。這一路走來,基本上也算暢通無阻,蕭君默的心情放松了許多,唯一讓他感到困擾的,便是辯才每天都要拉著他和大伙商討新盟主之事。 華靈兒對此表現得最為積極,總是跟著辯才一唱一和,還口口聲聲叫他“盟主”,把蕭君默搞得哭笑不得。楚離桑對此顯然也是贊同的,只是表現得比較含蓄矜持,不像華靈兒那么夸張。米滿倉對此也很支持,不過他的理由可不是什么“對抗冥藏、守護天下”,而是蕭君默當上盟主之后,比較有能力償還欠他的二十金。 這些日子,蕭君默也不是沒有深入考慮過這件事,但終究覺得自己太過年輕,又缺乏江湖經驗,沒有足夠能力領導這樣一個古老而龐大的組織。抵達山陰的這天夜里,在城南的一處客棧中,辯才又把大伙召集了起來,再度舊事重提。蕭君默只好如實表達了自己的顧慮。辯才一聽便道:“蕭郎,貧僧不是講過很多次了嗎?你怕沒經驗,我可以輔佐你啊!” “是的盟主,我們都可以輔佐你,做你的左膀右臂!”華靈兒眉飛色舞道。 蕭君默沉默片刻,忽然看著辯才道:“法師,我倒是有一個想法?!?/br> “什么想法?” “您來當盟主,我來輔佐您?!?/br> 辯才一愣,旋即苦笑:“貧僧都這把年紀了,要論經驗,多少還是有一些,可哪有那個本事當盟主呢?” “法師過謙了?!笔捑溃澳亲笫?,天刑盟的二號人物,照理說沒有人比您更有資格繼任盟主?!?/br> “左使有什么用?真要論資排輩的話,王弘義是冥藏舵主,又是王羲之的后人,他不是比我更有資格嗎?” 蕭君默語塞。 “蕭郎啊,道理其實你也都明白,只有德才兼備之人,才有資格做這個天刑盟的盟主。貧僧雖然自忖德行不虧,怎奈才干實在有限??!” 蕭君默又想了想:“法師,天刑盟有那么多分舵,難道咱們就不能找到一個既忠誠又能干的人?” “不行,我現在就認你是盟主了,其他人我都不認!”華靈兒插言道。 蕭君默苦笑:“華姑娘,你的看法大伙都知道了,現在先讓左使說話好嗎?” 華靈兒撇了撇嘴。 “法師,您好好想想。”蕭君默對辯才道,“天刑盟的舵主里面,還有哪些既可靠又不乏才干之人?” 辯才沉吟了一會兒,道:“仔細想起來,倒也不是沒有?!?/br> 蕭君默眼睛一亮:“您快說,都有誰?” “揚州有一個分舵,舵主叫袁公望,為人忠義,生性沉穩,當年盟主交辦的事,都做得挺不錯,要論德才兼備之人,他倒可以算一個?!?/br> “這個分舵叫什么?” “舞雩?!?/br> 蕭君默迅速回想了一下,脫口而出:“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此人是東晉龍驤將軍袁嶠之的后人?” “正是?!?/br> 袁嶠之屬于陳郡袁氏家族,在東晉也是著名的世家大族之一,他在蘭亭會上分別寫了一首四言詩和一首五言詩。方才蕭君默引用的,只是其中那首五言詩的一半,全文是: 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 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 “法師,除了這個袁公望,還有誰?”蕭君默問。 辯才又想了想:“齊州,虛舟分舵,庾士奇。此人精明強干,對盟主也很忠誠?!?/br> “仰懷虛舟說,俯嘆世上賓。朝榮雖云樂,夕斃理自回。”蕭君默隨口吟了出來,“此人是庾友、庾蘊兄弟的后人?” 辯才點點頭:“準確地說,是庾蘊的后人,庾蘊是虛舟分舵的第一任舵主?!?/br> 庾友、庾蘊兄弟屬于潁川庾氏家族,也是東晉煊赫一時的世家大族,與王氏、謝氏、桓氏并稱為東晉的四大士族。庾友在蘭亭會上寫了一首四言詩,庾蘊寫了一首五言詩。蕭君默方才所引,正是庾蘊的詩。 “法師,還有嗎?”蕭君默又問。 辯才搖搖頭,嘆了口氣:“歷經幾百年離亂,一些分舵后繼無人,已然消泯于江湖,還有的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就不提了?!?/br> 在朝中身居高位? 蕭君默驀然想起了魏徵的臨川分舵,還有那個潛伏在朝中、至今尚未暴露的“玄泉”。他剛想跟辯才打聽這個玄泉的真實身份,可轉念一想,眼下還不是打聽這個的時候,便道:“夠了,法師,有此二人足矣!晚輩以為,咱們取出《蘭亭序》和盟印之后,應該去會一會舞雩和虛舟二位先生。倘若他們至今仍然忠于天刑盟,并且本人也愿意的話,不妨從中推舉一位,繼任盟主?!?/br> “我不同意!”華靈兒大聲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憑什么要推他們當盟主?” 蕭君默苦笑:“華姑娘,咱倆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識嗎?你又憑什么一定要推我呢?” “可現在認識了?。〔坏J識,我還非常了解你,知道你是一個有勇有謀、重情重義的大丈夫,還是一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美男子,這還不夠嗎?” 楚離桑冷冷一笑:“華姑娘,咱們這是在推舉盟主,又不是在挑選夫君,跟風度翩翩、英俊瀟灑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華靈兒眼睛一瞪,“讓我聽一個美男子的號令,我樂意;要是讓我聽一個糟老頭的,那我可不干!” 在場四人聞言,除了米滿倉聽得呵呵直樂,其他三人都不免皺了眉頭。 “華姑娘,”蕭君默忍不住臉色一沉,“左使在此,誰更適合當盟主,要以何種標準來選人,也該由他老人家定奪,不應該由你來定吧?” “我……”華靈兒語塞,轉臉問辯才,“左使,那您說,到底該怎么辦?” 辯才一聲長嘆,看著蕭君默:“蕭郎,你真的不愿意承擔這個責任嗎?”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法師,晚輩的確難當大任。退一步說,就算晚輩不揣淺陋應承了,那也得下面的分舵擁戴支持吧?否則一個空頭的盟主又能做什么事?如今既然還有袁公望和庾士奇這兩個合適的人選,咱們就應該去找他們,跟他們一塊商議這件事,即使到頭來他們都不愿意,但只要他們的看法跟您一致,也能表態支持晚輩,那到時候由晚輩來做這個盟主,不就更為名正言順,晚輩也能做得心安一些嗎?” 辯才聞言,不禁泛起笑容,頻頻點頭:“還是蕭郎思慮周詳??!你說得有道理,是貧僧疏忽了?!?/br> “左使,請恕屬下不敬。”華靈兒又發話了,“我覺得蕭郎這話根本就沒道理?!?/br> 蕭君默笑了笑:“那就請華姑娘說說,我怎么沒道理了?” “蕭郎,我說你好歹也是混過官場的人,怎么就不懂人心呢?這世上有幾個人不喜歡權力的?何況還是白白送上門的權力?要照你說的,咱們把盟主的大印屁顛屁顛地給人送過去,我看這姓袁的和姓庾的不搶破頭才怪,怎么可能不愿意?” “華姑娘,別把世人都想得那么不堪嘛?!笔捑Φ?,“世上固然有很多爭權奪利的小人,但也不乏淡泊名利的君子。如果袁公望和庾士奇都是左使說的忠義之士,那么我相信,他們就會從組織存亡和天下安危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而不是像你說的,一看到盟主的大印就開搶?!?/br> “哼!”華靈兒一聲冷笑,“依我看,也就你是淡泊名利的君子,別人可都精著呢,不像你這么傻!” “是啊,我就是不夠精明嘛,所以我說我不適合當這個盟主??!”蕭君默一笑,抓住她的話柄,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你還硬要讓我當,這不是既害了我又害了天刑盟嗎?” “你……你不是不夠精明,而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華靈兒覺得自己明明有理,可不知道怎么就有些詞窮了。 “這不還是很危險嗎?”蕭君默兩手一攤,“萬一我一糊涂起來,恰好把組織害了怎么辦?” “我……我說不過你?!比A靈兒氣得跺腳,“反正我就認你是盟主,別人來我都不認!”說完,氣呼呼地轉身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重重帶上了。 眾人面面相覷,蕭君默不覺苦笑。 翌日清晨,曙光初露,蕭君默一行五人身著便裝從客棧出來,在辯才的帶領下,策馬朝西南方向馳去。 今日,他們便要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一件事——取出《蘭亭序》真跡和天刑之觴。 辯才告訴他們,這兩樣東西都埋在蘭渚山上。一想到歷經千難萬險之后,終于要一睹《蘭亭序》真容,進而窺破隱藏在它背后的種種秘密,蕭君默的心情不禁有些激動。 蘭渚山位于山陰縣西南二十多里處,眾人不消片刻便來到了山腳下。蕭君默此前調查辯才時便已知道,這里就是當年王羲之與眾友人舉行蘭亭會的地方。在盛夏的陽光下,蕭君默舉目四望,但見滿山草木翠綠蔥蘢,間或有一兩道飛瀑如同白練一般掛在山崖,果然正如王羲之在《蘭亭序》中所描繪的那樣: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 辯才一馬當先,帶著眾人策馬走上蜿蜒曲折的山道。 “法師,據我所知,您和智永法師當年離開江陵回到越州,便是隱居于此山吧?”蕭君默問。 辯才一笑:“貧僧的事情,還有什么是蕭郎不知道的?” “晚輩所知道的,也就到這里為止了?!笔捑?,“對了,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來了,幾年前魏王修纂《括地志》,似乎派了不少人到這里來,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事到如今,他們找什么,蕭郎還猜不出來嗎?” 蕭君默笑了笑:“現在自然是可以猜到了。我想,他們定是要尋找智永法師的墓xue,或者是舍利塔之類的。” “蕭郎猜得沒錯。只可惜,他們就算是把這座山刨一個遍,也斷斷找不到?!?/br> “依我看,智永法師圓寂之后,肯定都沒有修墓起塔吧?” “還是蕭郎聰明?!鞭q才苦笑了一下,“先師若是修墓起塔,那么世間所有覬覦《蘭亭序》之人,不管是魏王、皇帝還是冥藏,不就能一個個按圖索驥找過來了嗎?”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前,馬兒進不去,眾人便將馬匹系在山道旁,隨辯才走進了竹林。這片竹林很大,幽深靜謐,此時外面已是艷陽高照、暑氣蒸騰,竹林中卻是一片清涼。山風徐來,拂過面頰,吹動竹葉沙沙作響,更是令人心曠神怡。 約莫走了一刻鐘,辯才領著眾人走出竹林,眼前是一片山坳中的空地。讓蕭君默沒想到的是,這里居然藏著一片塔林,放眼望去,足有近百座高矮不一、造型各異的墓塔坐落其間。在蕭君默的印象中,似乎只在嵩山少林寺見過如此壯觀的塔林。 “法師,這里為何有這么多墓塔?”蕭君默詫異。 “此地山清水秀,遠離塵囂,不正是出家人最好的埋骨之地嗎?”辯才淡淡道,“自魏晉南北朝數百年來,歷代多有名僧歸葬此處,就比如王羲之的方外好友支遁法師。” 蕭君默知道,支遁是東晉年間的一代高僧,精通老莊,深研佛法,于剡縣立寺行道,常與王羲之、謝安、許詢、孫綽等當時名士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曾奉詔入京宣講佛法,后來圓寂于剡縣,卻不知他的墓塔竟然是在此處。 眾人來到塔林中央,辯才指著一座三丈多高的磚塔道:“這座便是支遁法師的靈塔?!笔捑姥酝?,但見一座單層密檐的六角形磚塔,上有塔剎,中間是塔身,下面是須彌座,疊檐七重,看上去很有氣勢。 一般而言,墓塔之下都會建有墓室或地宮。蕭君默想,今日要找的東西,想必便是藏在某座墓塔的下面。 片刻后,辯才領著眾人來到塔林的西北角,在一座造型普通的墓塔前停了下來。 蕭君默立刻意識到,這座墓塔下面一定建有地宮,且面積不小。因為它坐落在整片塔林的邊緣,會有足夠的地下空間修建地宮。這么想著,蕭君默便仔細打量了起來:此塔為方形,高度不足兩丈,單層單檐,磚石混合,塔門、塔剎和塔銘皆用青石雕成,塔身則是磚砌。蕭君默留意了一下銘文,上面依稀刻有“上道下隱法師”的字樣,圓寂的時間是晉穆帝升平四年,即蘭亭會七年后,王羲之去世的前一年。 道隱法師? 蕭君默眉頭微蹙,盡力回想,當初王羲之的方外友人中是否有一個叫道隱的,結果想來想去卻一無所獲。他只記得,王羲之的方外好友除了支遁之外,還有一位竺道潛,但從未聽說過這個道隱。 “蕭郎可是在想,這位道隱法師是什么人?”辯才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的,晚輩孤陋寡聞,對這位法師一無所知。” 辯才呵呵一笑:“不是你孤陋寡聞,而是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br> 蕭君默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很顯然,這是一座掩人耳目的假墓塔。王羲之在去世之前,專門修造這樣一座假墓塔來藏匿《蘭亭序》和天刑之觴,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因為所謂的道隱法師根本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他跟王羲之的關系,因而也就不可能懷疑這座塔有什么問題。所以,即使之前魏王的人找到這片塔林,他們也絕不會料到這兩樣東西會藏在這座墓塔之中。 辯才吩咐楚離桑等人去撿一些粗樹枝來當火把,然后繞到墓塔的側面,蹲下身來,在一尺余高的地方摸索著。蕭君默注意到,似乎有一塊磚石松動了一下,接著便看到辯才把那塊磚抽了出來,然后把手伸進了磚洞中。忽然,塔門傳出一聲悶響,只見那扇沉重的石門慢慢向左移動,直到露出一尺來寬才停住,可供一人側身進入。蕭君默一看,門后是下行的石階,石階上和兩側的石壁都因久未見光而長滿了青苔。 眾人用火鐮火石點著了火把,然后由辯才打頭,一人一支火把魚貫而入。 石階不太長,只有十幾級,下到一半的時候,辯才又在右側石壁上摸索著,找到一個小洞,照舊把手伸進去,摸到了一個機關,用力一扳,身后的塔門便轟轟隆隆地關上了。 眾人下到石階底部,迎面是一扇青銅門,用火把一照,只見上面鑄刻著四個巴掌大的反寫的字:流觴曲水。蕭君默一看,立刻明白這幾個字便是銅門的機關所在,而他們從江陵取回的三觴,無疑便是開啟銅門的鑰匙。 準確地說,開啟面前這扇銅門的鑰匙是圓觴,因為“流觴曲水”四個字外面都鑿出了一個規整的圓形,大小正與圓觴一致,而且蕭君默還記得,圓觴上那個字的寫法,與眼前銅門上的這個“觴”字一模一樣。 果然,辯才從懷中掏出圓觴,拿著刻字的那一面扣在了銅門的“觴”字上——圓觴是陽刻文字,銅門上是陰刻文字,扣上去正好嚴絲合縫。緊接著辯才用力一摁,把圓觴向右旋轉了一圈,銅門便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緩緩向左移開了,照舊露出一尺來寬的門洞。 楚離桑、華靈兒和米滿倉對視一眼,都覺得大開眼界。 眾人進了銅門,走過一條又窄又長的甬道,盡頭處又是一扇銅門,上面鑄刻的文字是“一觴一詠”,每個字的外框都是規整的方形,對應的鑰匙當然就是方觴了。 蕭君默看著銅門上的字,忽然意識到,“流觴曲水”和“一觴一詠”都出自《蘭亭序》,說明王羲之是取前一個“觴”字鑄刻了圓觴,后一個“觴”字鑄刻了方觴,但是蕭君默仔細回憶了一下,“觴”這個字在《蘭亭序》中一共只出現了兩次,那么角觴上的“觴”字又是取自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