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怎么不成?” “今天是六月初十……”謝吉掐著指頭念念有詞,“這幾日,破土、動土、行喪、安葬,都是大忌,屬下怎么敢去動家父的墳呢?讓我算算……對了,十七可以,那天祭祀、壞垣、動土、破土都行,您就等我幾天,六月十七,屬下保證把東西交到您手上!” 辯才頹然坐了回去,一臉無奈。 “左使,既然回波有難處,那咱們就等等吧,反正也就六七天時間,誤不了事?!笔捑?。 “對對對,無涯所言甚是!”謝吉大喜,“這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不是?” 從富麗堂酒樓出來,剛一登上雇來的馬車,辯才便迫不及待地問蕭君默:“你方才是故意套他話的?” 蕭君默一笑:“是的?!?/br> “你是怎么看出問題的?”辯才很是好奇。 “您剛一跟他提角觴的事,他的表情和言語便顯得很夸張,似乎是在掩飾什么,所以我就引他盡量多說話。正所謂言多必失,他那句‘這物件太重要,重啟組織都靠它’,果然就把尾巴露出來了。以我的估計,當年盟主把角觴交給他的時候,絕對不會告訴他這東西的用途,對吧?” “自然不會。不管是謝吉、郗巖還是玄觀,雖然都知道手里的東西很重要,但沒人知道它的具體用途?!?/br> “所以,謝吉能說出‘重啟組織’四個字,顯然是有人告訴他的?!笔捑?,“法師,關于三觴的用途,冥藏肯定知情吧?” 辯才一驚:“你的意思是,謝吉跟冥藏是一伙的?”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除非此事還有其他知情人?!?/br> 辯才不假思索道:“沒有,除了先師、冥藏和我,再無旁人知情?!?/br> “由此可見,謝吉就是冥藏的人。他故意拖延七天時間,正是想通知冥藏,讓他趕到江陵來?!?/br> “可只有七天,他要把消息送出去,又要等冥藏趕過來,時間夠嗎?” “江陵到長安一千四百多里地,若是訓練有素的信鴿,最多兩天便能飛到,剩下五天時間,冥藏馬不停蹄趕過來,綽綽有余。” 辯才苦笑:“如此看來,脅迫玄觀的人,定是這個謝吉無疑了,昨夜埋伏在大覺寺的那些假和尚,也都是他的人?!?/br> 這個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可不知為什么,蕭君默卻不敢輕易下這個結論。他總是隱隱覺得,昨晚大覺寺發生的事情,似乎沒這么簡單。有某些不尋常的細節就像黑暗中的蛛絲一樣,在他眼前飄忽來去,卻又讓他無從把捉。 蕭君默閉上了眼睛。 昨晚發生在大覺寺的一幕幕,開始在他腦中慢慢閃現,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幕一幕在他的腦中回放和重現。 從小,蕭君默便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只要是他目睹過的場景,都會如同畫像一般刻在腦子里,一旦需要,他就能把那些畫面一一調取出來,然后反復重現,尋找某些至關重要卻被遺漏的細節,最后再把碎片般的細節一一拼接,獲得隱藏在事物背后的真相。蕭君默在玄甲衛待的時間并不長,之所以能夠屢破大案,一定程度上便是得益于這項本領。 此刻,馬車的顛簸和晃動,絲毫沒有對蕭君默造成影響。在猶如禪定一般的高度專注中,他回到了昨夜的大覺寺,在一幕幕定格的場景中穿行、停留、觀察、思考…… 在快速穿過許多無關緊要的場景后,蕭君默進入了天王殿,畫面定格在慧遠持匕刺中玄觀的一瞬間:鋒利的匕首準確刺入玄觀的左胸,也就是心臟部位。這與蕭君默最初的觀察一致,似乎沒什么疑點。 蕭君默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劃了一下,瞬間進入了第二個定格畫面:臉色蒼白的玄觀無力地躺在他懷中,鮮血從左胸的傷口汩汩流出。蕭君默凝視著那個傷口,眉頭微蹙,若有所思。 蕭君默又劃動食指,進入第三個定格畫面:玄觀盤腿坐在方丈室的禪床上,面容安詳,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攤血跡,倒更像是安然坐化。蕭君默站在禪床前注視著玄觀。忽然,他彎下腰,把耳朵貼在玄觀的左胸上,片刻后,又把耳朵挪到了右胸。剎那間,一片疑云浮現在了他的眼中…… 第四個定格畫面,他們四人已回到客棧,正在辯才房間中討論著。蕭君默劃動食指,畫面快進,然后在某一處定住,華靈兒的聲音響了起來:“難道他故意要死給你們看?他有病???!”緊接著是蕭君默的聲音:“在我看來,他不是要故意死給我們看,而是要死給那些脅迫他的人看?!?/br> 蕭君默再度劃動食指,畫面繼續快進,然后蕭君默對辯才道:“當年您和智永盟主駐錫大覺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 蕭君默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連忙反向劃動食指,畫面迅速退回到夾峪溝的后山上,蕭君默對辯才道:“法師走藍田、武關這條路,必是打算下荊楚。如果我所料不錯,法師應該是想去荊州江陵吧?” …… 馬車中,蕭君默倏然睜開眼睛,神色一片驚恐。 辯才嚇了一跳,忙問:“你怎么了?” “脅迫玄觀的人,很可能不是謝吉?!笔捑穆曇衾涞孟癖?。 “不是他還能有誰?難道是郗巖?”辯才看著蕭君默的表情,身上不覺起了雞皮疙瘩。 蕭君默搖了搖頭。 “那到底是誰?”辯才完全迷惑了。 蕭君默沉默片刻,才從牙縫里蹦出了三個字: “玄甲衛。” 裴廷龍坐在荊州府廨的正堂上,聽完了薛安的奏報,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 今日,蕭君默和辯才在江陵城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脫他的掌控。據薛安奏報,上午,蕭君默和辯才到城西墓地與一個叫郗巖的棺材鋪老板接頭;下午,二人又到了城東的富麗堂酒樓,與老板謝吉接頭。加上之前已經挖出來的大覺寺玄觀,截至目前,裴廷龍已經成功破獲了天刑盟在江陵的三個分舵。 接下來,蕭君默和辯才還會跟多少個分舵接頭,真是讓裴廷龍充滿了期待。他不得不佩服,皇帝這個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確實英明,這比直接抓捕蕭君默和辯才的收獲大多了。眼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派了數十名水性好的手下進入放生池和秘道尋找那個東西,卻始終一無所獲。裴廷龍無奈,最后只好查封了大覺寺,并把監院等寺里的和尚全都抓到了荊州府廨,希望能通過嚴刑拷打,挖出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那幫和尚招了嗎?”裴廷龍問。 “回將軍,不知這些家伙到底是真不知情還是太能扛,屬下用盡了手段,他們還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br> 裴廷龍沉吟了一下:“繼續審。記住,我只有一個要求:寧枉勿縱?!?/br> “是?!毖Π差I命,匆匆退下。 此時,桓蝶衣恰好與薛安擦肩而過,面色不悅地走了進來,大聲道:“裴將軍,自從進了江陵城,您就把屬下和羅隊正晾在一邊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廷龍笑了笑,溫言道:“蝶衣,你和羅彪這一路上都辛苦了,我是想讓你們多歇息兩天,沒別的意思?!?/br> “多謝將軍好意!不過我們已經歇息夠了,也該跟第一線的弟兄們調換一下了吧?” “不急不急,咱們到江陵這才幾天呢?”裴廷龍仍舊笑道,“你要是覺得悶,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這江陵可是個好地方,聽說當年的楚國王宮……” “將軍,屬下是來執行任務,不是來游山玩水的?!被傅吕淅浯驍嗨?,“還是請將軍分配任務吧。”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巾幗不讓須眉的氣概!”裴廷龍打著哈哈,“任務自然是會有的,不過你得容我安排一下。這樣吧,你先下去,回頭我就讓薛安通知你們,好不好?” “將軍,請恕屬下說句冒犯的話,倘若您一意要排擠屬下和羅隊正,那屬下只好直接給圣上和大將軍上表,將情況如實稟報了?!被傅潞敛豢蜌獾馈?/br> “言重了言重了,你們都是玄甲衛的老將,我怎么可能排擠你們呢?你這完全是誤會我的好意了嘛……” “是不是誤會,就得看將軍怎么做了。屬下這就下去,等候將軍命令?!被傅抡f完,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裴廷龍瞇眼望著她的背影,心頭躥起陣陣怒火,卻愣是發不出來。 他這輩子從沒怵過誰,唯獨拿這個女子一點辦法都沒有。首先固然因為她是頂頭上司李世勣的外甥女,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喜歡她,沒來由地喜歡。 裴廷龍有時候也會罵自己沒出息,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屢屢喪失上司應有的尊嚴?可每回一看到她,他的心馬上就又軟了。 桓蝶衣,你真是我的冤孽! 太極宮,兩儀殿。 李世民端坐御榻,臉色沉郁。長孫無忌和劉洎站在御榻兩側,下面站著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杜荷脖子上包扎著紗布,形狀有些滑稽,而杜楚客身上的多處傷口雖然也都包扎了,此刻卻仍隱隱生疼。 昨日發生在崇仁坊暗香樓的這起刺殺案,讓李世民既震驚又憤怒,因為性質實在太過惡劣——一個堂堂皇子,一個當朝駙馬,還有一個三品尚書,竟然在皇城邊上遇刺!如若不能盡快破獲此案,抓住幕后真兇,朝廷威信何在,天子顏面何存?! 所以,李世民對此案特別重視,今天特地把三個當事人傳召入宮,親自詢問了整個案發經過。此刻,三人都已稟報完畢,李世民皺著眉頭沉吟半晌,對長孫無忌道:“那個刺客審得如何?” “回陛下,吳王和李大將軍正在審,一有消息便會立刻入宮稟報。” 昨日案發后,李世民便命李恪把現場逮住的刺客押到玄甲衛,與李世勣一起會審。到現在為止,已經審了一天一夜了,刺客卻仍未供出幕后的主使之人。 “青雀,”李世民盯著李泰,“你不是答應朕不再涉足風月場所了嗎,這回怎么又忘了?” “回父皇,”李泰一臉委屈,“兒臣昨日去的暗香樓不是風月場所啊,只是普通的酒肆罷了,還望父皇明察?!?/br> 李世民用目光咨詢長孫無忌,對方暗暗點頭?;实墼谖灰丫?,多年來鮮少出宮,對于民間的這些情況自然知之不詳。得到肯定答復后,他便沒再說什么,轉而對杜荷道:“杜荷,據朕所知,你平日出門并未帶保鏢,為何昨日赴青雀之宴,卻要帶上四名保鏢呢?而且據說身手還都不弱,你是不是事先便察覺什么了?” “回陛下,這……這純屬巧合啊,那四名武師是微臣最近剛剛聘任的,主要是閑暇之時陪微臣練練拳腳,并非有意要用他們做保鏢。昨日微臣一時興起,便帶他們一塊出門了,也并未事先察覺什么,完全是碰巧趕上了而已?!?/br> 杜荷心里清楚,謝沖四人的真實身份絕對不能引起皇帝的懷疑,更不能被查出真相,否則別說他會遭殃,連太子也得完蛋,所以他現在只能輕描淡寫地遮掩。 “碰巧?”李世民目光狐疑,“真會有這么巧的事?” 杜荷心中一凜,忙道:“是啊陛下,微臣對此也深感慶幸,興許……興許是家父的在天之靈保佑微臣躲過了一劫吧。陛下有所不知,微臣近來時常思念家父,每每念及家父英年早逝,未能目睹如今的太平盛世,微臣便會悲從中來、痛徹心扉,乃至終日茶飯不思?!闭f著說著,話音便哽咽了?!扒皫兹眨⒊歼€跪在家父靈位前涕淚橫流,向他老人家訴說種種思念之情。說不定,正因微臣的這一點孝心,感動了家父的在天之靈,所以……” 李世民擺擺手,打斷了杜荷的喋喋不休。 他當然知道這個女婿是個什么貨色,如此當眾表演的孝心,委實也太過膚淺和廉價。想當初,若非念在其父杜如晦是佐命功臣、有大功于朝,他絕不會把女兒城陽公主許配給杜荷。此刻聽著杜荷啰啰唆唆,李世民雖然有些反感,但終究還是被觸動了心緒,驀然回想起了當初與杜如晦的君臣之情,眼睛不覺便濕潤了。 杜荷偷眼觀察皇帝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煽情達到了轉移其注意力的目的,遂暗暗松了口氣。 果然,李世民沒再追究他的保鏢之事,轉而問杜楚客:“楚客,據你剛才所述,刺客的首要目標是杜荷,其次便是你和魏王,那么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此事的主謀是與你們杜家有宿仇之人?或者說,是當年如晦在世之時得罪過的人?” 杜楚客佯裝思忖了一下,道:“回陛下,臣以為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家兄待人處世皆以仁義為先,為官秉政更是清廉無私、公正賢明,此乃陛下熟知,無須臣來贅言。退一步講,即便家兄曾在官場上得罪過人,那也絕非私仇,更何況家兄去世多年,假使真有什么人心懷怨恨,那也早該淡忘了,能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讓他記到今日呢?” 李世民略為沉吟,點點頭道:“如晦一生坦蕩、情懷磊落,朕也相信他并未與人結仇,但是……楚客你呢?” 杜楚客微微一笑:“臣之修為,固然不及家兄甚遠,可說到與人結仇,似乎也不至于。再者說,若是臣之仇人指使,昨日那名刺客就該先對臣下手,但實情并非如此,故而臣以為,這個幕后黑手,當是對杜荷懷恨在心之人。” 杜荷好不容易才把皇帝的注意力引開,不想又被杜楚客給繞了回來,心中暗罵,臉上卻不敢流露絲毫。 “嗯,言之有理?!崩钍烂裼职涯抗廪D向杜荷,“說說吧,朕知道你交游甚廣,近來在朝野是否得罪什么人了?” “沒有啊陛下,微臣一向安分守己,何曾得罪過什么人?” “杜荷,你仔細想想。”杜楚客微笑地看著他,“常言道禍從口出,會不會是你平時口無遮攔,無意中說了些什么,得罪了哪個朝中權貴?” 杜荷一愣,雖然覺得這話聽著不爽,但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還真有,當即蹙眉尋思了起來。 李泰抬眼,暗暗跟劉洎交換了一個眼色。 話題鋪墊到這兒,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李恪那頭的“東風”了。李泰不無得意地想,只要李恪把刺客的口供呈上來,父皇自己便會把所有事情聯系到一起,然后得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就在這時,殿外的宦官小步趨入,躬身道:“啟稟陛下,吳王殿下、李世勣大將軍求見?!?/br> “快傳!”李世民大為振奮,看來一定是刺客招了。 很快,李恪和李世勣匆匆上殿。行過禮后,李恪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雙手捧過頭頂,朗聲道:“啟奏父皇,暗香樓一案的兇犯厲鋒已經招供,供詞皆記錄在此,恭請父皇御覽!” 終于等到這一刻了! 李泰心中掠過一陣狂喜。 侍立在御榻旁的趙德全趕緊跑過來,接過奏章,呈給了李世民。李世民打開,目光才掃了幾行,整個人就僵住了,臉色猝然變得一片死灰。 一旁的長孫無忌嚇了一跳,連忙湊近皇帝,低聲問:“陛下,出……出了何事?” 李世民置若罔聞,臉上的肌rou微微抽動,半晌才把奏章遞了過去,不料卻因手抖而掉到了地上。趙德全從未見過皇帝這副模樣,心中又驚又憂,慌忙撿起奏章,遞給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接過來一看,霎時也變了臉色,然后萬般驚愕地看著李?。骸皡峭醯钕拢@真是刺客的口供?” “是的,長孫相公,千真萬確。本王一開始也不信,但再三訊問之下,人犯卻未再改口,本王只好據實稟報。” 長孫無忌又把目光轉向李世勣,對方微微頷首,證實了李恪的話。長孫無忌嘆了口氣,只好又回頭看著皇帝。 李世民強行壓抑著內心的萬丈波瀾,盯著杜荷道:“杜荷,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沒有做什么事、說什么話,牽涉到……牽涉到了東宮?” 此言一出,李泰、杜楚客、杜荷、劉洎、趙德全皆面露驚愕之色。當然,其中只有杜荷與趙德全的表情是真的。 杜荷瞠目結舌,完全反應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