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李承乾蹲在小翠面前,用一根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邪魅一笑:“小翠,當細作好玩嗎?” 小翠的面孔早已因恐懼而扭曲。她只能拼命搖頭,說不出話。 “既然不好玩,干嗎還做?” “殿下,奴婢自知難逃一死,但是……”小翠在絕望中竟然平靜了下來,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但是,請殿下念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分上,賜奴婢一個全尸吧!” “行,我成全你。”李承乾笑著道,“我這人心軟,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說著,李承乾的右手猛然掐住了小翠的喉嚨。 隨著手勁慢慢加大,小翠的面孔變成了絳紫色,眼球漸漸凸出,四肢開始不停抽搐。 “殿下,這個人不能死。”背后傳來魏徵淡淡的聲音。 李承乾冷笑不語,手勁反而加大。 “殿下,死人毫無價值,活人才有用。”魏徵的聲音依舊平靜。 李承乾仍然沒有松手,但眼中卻現出了猶豫之色。片刻后,他忽然把手松開。小翠一下癱軟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干嘔,大口大口喘氣。 李承乾起身,靜靜看著地上的小翠。他知道,魏徵的意思,是想利用小翠進行反間。 此刻,魏徵表面上靜如止水,心中卻已是波瀾萬丈。 東宮既然藏有魏王的細作,那就意味著上次他跟太子的談話,早已被魏王掌握了。但魏王卻不知消息是何人走漏,是故肯定會向蕭鶴年等嫌疑人釋放假情報,以此確定走漏消息的人。假如今天沒有逮著小翠,讓她再次把情報送出去,那么魏王立刻便知道這兩次消息都是蕭鶴年泄露的,蕭鶴年必死無疑! 想著這些,魏徵的后背不禁一陣陣發涼。 好懸! 這一天午時剛過,李泰在后花園的春暖閣小寐,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杜楚客就輕輕把他叫醒了。 李泰半睜睡眼,不悅道:“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午休時不要吵我……” “殿下!”杜楚客一臉喜色,“‘黃犬’剛剛傳回消息,內鬼現形了!” 李泰頓時清醒,一骨碌從榻上坐起:“是誰?” “您猜猜?”杜楚客笑著道。 李泰莫名火起,盯著他:“你再不說,信不信我把你從這樓閣上扔下去?” 杜楚客尷尬,趕緊道:“劉洎。” “劉洎?!”李泰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正是這老小子!”杜楚客不無得意地笑道,“我一開始就知道是他,果然不出所料!” 李泰眉頭緊鎖,沉吟不語。 “立即停止一切行動!這段時間什么都不要做!” 是日深夜,魏徵破天荒地主動把蕭鶴年約到了忘川茶樓的雅室中,對他下了這個命令。 蕭鶴年一臉懵懂,不知道為何今天上午剛剛給了太師一個喜報,他現在卻如此臉色凝重地給了自己這么句話。 魏徵沒等他發問,就把今日在東宮抓獲“黃犬”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蕭鶴年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這么說,所謂圣上收回成命一事,純粹是魏王故意放給我的假消息?” “這還用說嗎?假如不是太子機敏,察覺身邊有細作,特意布了這個局,成功抓獲‘黃犬’,你我二人這回就都栽了!” 蕭鶴年一臉苦笑。若果如此,那可真叫陰溝里翻船了! “那太師最后讓‘黃犬’給魏王傳回了什么消息?”蕭鶴年問。 “這件事,今日我跟太子討論了許久。”魏徵道,“由于并不知道魏王究竟給了幾個人假情報,更不知道情報的具體內容,所以頗費躊躇。后來我想,既然魏王給你的消息是說圣上收回了成命,那么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黃犬’去稟報魏王,就說我今日告訴太子的,是圣上已決定公開下旨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錯,此刻,劉洎或者別的什么人,已經當了你的替罪羊了。” 蕭鶴年心有余悸:“先生,多虧您運籌帷幄,否則屬下現在,說不定已經身首異處了。” “現在你暫時沒有危險。不過,魏王生性多疑,且頗具謀略,我擔心,他不會這么輕易上當,肯定會對你有所防范。所以,我才會讓你在近期停止一切行動。” 蕭鶴年想起上次在這里,魏徵下達給他的命令,就是盡一切可能獲取辯才案的最新情報。這些天他一直在密切關注,雖然洛州方面暫時沒有新的消息傳來,但他相信肯定就在這幾日了。然而現在,魏徵為了保護他,卻突然命他放棄行動,如此一來,豈不是就沒辦法阻止朝廷找到辯才了? “先生,既然您已經把魏王的懷疑對象轉嫁到了劉洎頭上,那我應該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不想就此放棄。” “不行,絕對不行!”魏徵不容置疑道,“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也不能讓你去賭這一把。” “先生,據屬下判斷,辯才一案的最新情報很可能這幾天就會呈上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手,屬下心有不甘啊!” “別說了。讓你停止行動,不是在跟你商量,這是命令!” “可是,您也說過,一旦辯才被找到,《蘭亭序》的秘密就有可能被揭開,到時候朝野上下又將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先生,只要能阻止這一切,縱然賭上屬下這一條命,屬下還是覺得千值萬值……” “住口!”魏徵驀然變色,“你要是違抗命令,我明日便將你調出長安!”說著,魏徵站起身來,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魏徵忽然止步,卻沒有回頭:“還有,最近這段時間,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我會通知茶樓掌柜,這個聯絡通道暫時對你這條線關閉,何時重啟,等我指令!”說完,魏徵的身影就從門口消失了。 蕭鶴年知道,魏徵之所以如此“絕情”,甚至下達了關閉聯絡通道的死令,正是擔心他會違抗命令冒險行動。換言之,這么做就是要讓他徹底死心,放棄行動,說到底仍然是為了保護他。 蕭鶴年心中大為感動。 然而,恰恰是出于這份感動,蕭鶴年才更加堅定了繼續行動、獲取情報的決心。 士為知己者死。 從追隨魏徵的那一天起,蕭鶴年就已做好這個準備了。 清晨,太陽剛剛升起,薄霧還未散盡,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就從伊闕縣城的主街上呼嘯而過,把兩旁的路人嚇得紛紛躲閃。 馬上的騎士一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騎著黑馬,看上去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 伊闕地面上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黑甲騎士,路人無不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臉上寫滿了如出一轍的驚訝和好奇。 當雜沓的馬蹄聲從長街那一頭傳來的時候,大壯剛剛卸下爾雅當鋪的第一塊門板。陽光從門洞中斜射進來,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一些灰塵在光束中凌亂飛舞。吳庭軒掀開柜臺后的門簾,像往常一樣緩步走了出來。此時門板被一一卸下,明亮的陽光一點一點地灑滿了整間當鋪。 吳庭軒走到門外,閉著眼睛,深長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特有的新鮮空氣。 他完全沒想到街上的那隊飛騎是沖著爾雅當鋪來的,所以,當那些面無表情的黑甲騎士策馬來到當鋪門口,呈一個半月形將當鋪圍住的時候,吳庭軒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以為是過往的商旅正準備到對面的酒樓打尖歇腳。 一個身材挺拔的黑甲騎士翻身下馬。 一雙高筒烏皮靴穩穩地踏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吳庭軒走來。 直到腳步聲逐漸迫近,吳庭軒才意識到什么,驀然睜開了眼睛。由于面朝陽光,吳庭軒感覺有些刺眼,看不見來者是誰,只依稀覺得眼前的這個身影似曾相識。 黑甲騎士走到離吳庭軒大約五步遠的地方站定,然后靜靜地看著他。 吳庭軒瞇著眼睛,終于看清了面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周祿貴?! 這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腳踏黑靴的騎士,竟然是周祿貴! 吳庭軒完全反應不過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眼前這個身姿挺拔、英氣逼人的騎士跟幾天前那個貧困交加的落魄書生聯系在一起。 “吳先生,別來無恙!” 騎士開口了,聲音也是那樣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此刻,吳庭軒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遭遇了什么——改頭換面、臨深履薄地躲了十六年,他終究還是沒能躲開這個結局! 一個凄涼的笑容在吳庭軒的臉上緩緩綻開:“這位將軍,不知吳某該稱呼您什么?” “稱呼并不重要。一個人的稱呼可以變來變去,但無論怎么變,他都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騎士微笑道,“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吳庭軒渾身一震。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被人這么稱呼了,“吳庭軒”乍聽之下,無數前塵往事就在一瞬間齊齊涌上心頭,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法師,雖然稱呼不重要,但為了日后方便,咱們還是正式認識一下為好。在下姓蕭,名君默,奉職于朝,忝為郎將。此次奉旨前來,只為一事,就是找到法師您,然后恭請您入京面圣。” 辯才聞言,這才想起,平日風聞朝廷有一支特殊部隊,直接受命于皇帝,專門稽查重案特案,名為“玄甲衛”,朝野上下人人聞之色變。看來,眼前這個自稱蕭君默的通身黑甲的人,就是玄甲衛無疑了。 “蕭將軍,”辯才穩了穩心神,淡淡道,“您說的什么辯才法師,吳某從未聽聞,更不認識,不知將軍為何會把吳某跟他混為一談?” 蕭君默微微一笑:“法師,事到如今,您還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那在下辛苦了這么些日子,豈不是白白忙活了?” “將軍的戲演得實在不錯,只是吳某還是不明白您做這些是為了什么。” “當然是想還您的本來面目了!法師改頭換面隱藏了這么多年,難道不辛苦嗎?” “吳某乃一介卑微商賈,青州北海人氏,繼承先父家業,以經營當鋪為生,武德九年遷居此地。所有這一切,在伊闕縣廨的編戶簿籍中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皆有據可查。所以,吳某實在聽不懂將軍的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您的身份、籍貫、來歷都是偽造的!”蕭君默直視著吳庭軒,緩緩說道,“當然,青州北海確有吳庭軒這個人,此人也的確是開當鋪的,并于武德九年因經營不善而關張,同年離開北海,打算前往陜州投親。只可惜,吳庭軒時運不濟,當年便染病死在了半途,并且死得極為凄涼,身邊沒有半個親友,所以也就沒人知道他死了。結果,在官府的簿籍里,吳庭軒便仍然是一個大活人,而法師您則借機冒名頂替,以吳庭軒的身份,讓一個死人又多活了十六年!我說得對嗎,辯才法師?” 玄甲衛果然名不虛傳,看來自己還是低估對手了。辯才苦笑了一下:“蕭將軍,即便您說的這些都是事實,那也只能以偽造戶籍的罪名拿我,卻還是不能證明,我就是您口中所謂的辯才。” “當然,僅憑這些,我肯定不能證明您就是辯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書生周祿貴,在您面前演了這么多天的悲情戲,最后總算拿到了您的草書手跡。法師,現在我的戲已經落幕,而您這場演了十六年的改頭換面的大戲,也該收場了吧?” 辯才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絲愧疚。 事實上,從扮演周祿貴的那一刻起,這種愧疚之情就一直纏繞著他了。因為,用這種手段騙取“吳庭軒”的手跡,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這么做,說好聽點叫作不擇手段,說難聽點就是卑劣下作!為此,當遠在京城遙控的魏王李泰發出手令,命他依此計劃行事時,蕭君默的第一反應便是抗命。然而,身為玄甲衛郎將,肩負著皇帝和朝廷的重托,職責與使命感最終還是戰勝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聽命行事。可也正是從那天起,蕭君默幾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責中度過的…… “蕭將軍,”辯才試圖進行最后的掙扎,“雖然您千方百計拿到了我的手跡,但這又能證明什么呢?天下善于摹寫王羲之書法的人多了,憑什么我寫得像,就可以認定我就是那個辯才?” “對,法師說得沒錯。”蕭君默點點頭,“單憑這一點,我的確無法認定。可不知法師是否還記得,當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隨師父智永學習書法的時候,曾經留下了許多臨摹王羲之草書的字紙,上面還有您的落款和圖章。”說到這兒,蕭君默給了身后的手下一個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沓泛黃的字紙遞給他。 蕭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紙:“法師,當年親手寫下的字跡,您總該還認得吧?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調查時得到的。很可惜,數百年的古剎永欣寺,如今已破敗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當年的師兄弟,帶他們來指認,可惜當年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幾個年輕和尚,都沒見過您。所幸,他們在您當年住的那間禪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這些東西。在下讀過幾年書,還算粗通文墨,對書法也有所涉獵,所以,當那天您把《十七帖》臨本交給在下時,在下兩相比對,很快便得出了一個結論——兩種筆跡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師,事已至此,您還有何言?” 辯才黯然無語。 “法師,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王羲之的名作《蘭亭序》,應該也在您手里吧?” 辯才嘆了口氣:“我年輕時倒是見過幾眼,只可惜,后來就不知所蹤了。” “難道不是您的師父智永臨終前,把它交給你了嗎?” 辯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沒有。” 蕭君默觀察著辯才:“法師,我離京前,圣上特意交代,倘若您愿意交出《蘭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長安走一趟了。” 辯才又沉默良久,才蒼涼一笑:“蕭將軍,可否讓在下進屋跟妻女道個別,再跟你走?” 蕭君默無奈一笑,旋即頷首:“當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辯才隱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為了守護《蘭亭序》,如今又豈能輕易交出? 就在這時,當鋪里忽然傳出一聲厲叱:“憑什么要跟他走?!” 隨著話音,楚離桑大步走了出來,楚英娘和綠袖在身后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開了。“你們別拉我!我就想跟這個卑鄙陰險的家伙問個清楚!” 方才蕭君默他們一到,伙計大壯便認出了他,當即嚇傻了,回過神后趕緊去通報了楚英娘。楚離桑在一旁聽到,又驚又怒,cao起一把劍就要沖出來,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奪下了她的劍。剛才,蕭君默跟辯才的一席話,楚離桑在里面聽了大半,越聽越怒不可遏,最后終于掙脫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來。 楚離桑走到蕭君默和辯才中間站定,用一種悲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著蕭君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