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瘦黑衣人剛剛才松了口氣,一聽此言,忍不住又重重跺了下腳。因為武候衛馬隊更近了,瘦黑衣人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燈籠上的“武候衛”字樣。 “先生要說何事?”玄泉不解。 “今夜之事,是個意外?!壁げ叵壬坪鯂@了口氣,“我的本意,并不欲將呂家滅門,只是想把他們迷暈之后,找到‘羽觴’……” 羽觴是一種飲酒器具,外形橢圓,兩側有半月形雙耳,形似鳥之雙翼,故而得名。羽觴起源于戰國,流行于南北朝時期,至隋唐年間幾近絕跡。冥藏先生此處所指,顯然不是酒杯,而是代稱某種重要而特殊的物品。玄泉自然知道所指何物,故急切問道:“那您找到了嗎?” 冥藏先生搖了搖頭:“正因為遍尋不獲,我們才將呂家人弄醒,想問個清楚。不料,呂家兄弟幾人都有武功,且身手不弱,雙方打斗起來,呂家的婦孺和下人也都驚醒了。既然露了行藏,我和弟兄們也只好……” 玄泉終于明白了一切,長嘆一聲:“先生,屬下明白了,您這么做實屬無奈??熳甙桑浜蛐l馬上就到了?!?/br> 冥藏先生頷首:“好,那你我就此別過,保重!” 玄泉抱拳:“先生保重!” 七八個人各自抓著繩索飛快地攀上城墻,轉眼便越過城垛,然后迅速收起飛鉤和麻繩。玄泉后退幾步,仰頭目送他們消失在一排雉堞之后,這才閃身躲到一棵樹后。 武候衛騎兵隊飛馳而來,從玄泉藏身的大樹旁邊一掠而過。 大火已被撲滅,一座三進大宅此刻只剩下滿目焦黑的斷壁殘垣。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四人面對著眼前的廢墟,神色凝重。長安令蕭鶴年束手侍立一旁,額頭上冷汗涔涔。不遠處的地上,并排陳放著十幾具大大小小的尸體,上面都蓋著白布,有一兩具尸體的腳露了出來,看上去形同焦炭。 “一個活人都沒剩下嗎?”李世民問。 蕭鶴年揩了一把冷汗:“回稟陛下,呂家上下十五口人,無一……無一幸免?!?/br> “你適才入宮奏報,說是失火,剛剛又改口說是人為縱火,朕究竟該相信哪個?” “回陛下,應該是縱火?!?/br> “應該?”李世民臉色一沉。 “不,是……是肯定?!笔掹Q年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可以肯定是人為縱火?!?/br> “何以見得?” “方才微臣命仵作仔細勘驗了一番,發現所有死者的鼻腔、口腔、咽喉氣管中均未吸入煙灰炭末,證明起火之時已然沒有呼吸,故可斷定起火前均已遇害?!?/br> 李世民閉上了眼睛:“這么說,兇犯是先殘忍地殺害了他們,再焚尸滅跡?” “皇上圣明!”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發現?” “微臣無能,暫時……暫時還沒有?!?/br> 李世民閉著眼睛,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禁對視了一眼。他們追隨李世民多年,都知道這是他在壓抑怒氣時慣有的表現。 “陛下,”長孫無忌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您還是先回宮安歇吧,善后事宜及追捕兇犯等事,都交給臣等來辦?!?/br> 房玄齡、尉遲敬德、侯君集三人也同聲附和。 李世民又沉默了片刻,呼吸才慢慢平緩下去。 “傳朕口諭,凡我大唐臣民,皆與此案兇犯不共戴天,人人得而誅之!重金懸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此等罪大惡極之人捉拿歸案,明正典刑,以告慰呂卿世衡及一家老小在天之靈!” “臣等遵旨!”在場眾人同時朗聲答道。 李世民策馬狂奔在筆直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那四塊寫著血字的布片,呂世衡臨死前抓住他佩劍的樣子,呂宅那一堆焦黑的瓦礫,還有那十五具燒成黑炭的尸體,不斷在他眼前交錯閃現。 呂世衡究竟想告訴自己什么?《蘭亭序》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這個秘密與眼下的滅門慘案有沒有關聯?究竟是什么人殺了呂世衡一家?他跟呂世衡到底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以致在他死后還要將其滅門?還有,呂世衡沒寫完的那個字到底是什么? 李世民一邊焦灼思考,一邊揮動鞭子狂抽馬臀。馬兒吃痛,昂首奮蹄拼命奔跑。尉遲敬德、侯君集和一隊禁軍騎兵在后面死命追趕,卻總是被李世民拉開一截。 一行人飛馳著接近皇城朱雀門的時候,李世民仍然毫無頭緒,坐騎的速度也絲毫未減。幾個守門甲士眼見皇帝風馳電掣般而來,忙不迭地跑過去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城門。 城門緩緩打開,一把把佩刀在低頭推門的那些甲士腰間一晃一晃。 就在這一瞬間,李世民腦中靈光乍現,那個苦思不得的字頓時熠熠生輝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F在他終于知道,呂世衡為何會在臨死之前死死抓住他腰間的佩劍了。 長安城外,少陵原。 少陵原地勢高聳,北望長安,南接秦嶺,浐水和潏水在兩側潺潺流過。 冥藏先生和他的六七個手下策馬從一片樹林中馳出,身上的黑衣皆已換掉,每個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冥藏先生也換了服裝,但臉上依舊戴著那張青銅面具。此時天已微明,他打馬走上一片高崗,然后勒住韁繩,靜靜地眺望遠處的長安城。那個瘦瘦的副手放馬過來,與他并轡而立,看了他幾眼,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原上的大風獵獵吹動著他們的鬢發和衣袍。 “老六,你是不是有話想問?”冥藏先生目視前方,淡淡地道。 老六姓韋,跟隨冥藏多年,是冥藏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嘿嘿一笑:“什么都瞞不過先生。” “你是想問,為何適才要騙玄泉,說我是不得已才殺呂家人的,對吧?” “屬下是有所不解。” “你知道玄泉這個人,最大的弱點是什么嗎?” 韋老六搖搖頭。 “他這個人,忠誠,能干,機敏,但是太重感情,說難聽點,就是婦人之仁。” 韋老六沒說話,靜靜聽著。 “所以,我必須讓他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才對呂氏一門痛下殺手的。若非如此,他必然會認為我太過殘忍無情,然后就會恨我、怕我……” “讓他怕有什么不好嗎?”老六忍不住插言,“就是要讓他怕先生,他才不會重蹈呂世衡那個白眼狼的覆轍?!?/br> “你錯了,老六。當忠誠源于恐懼,就不可能持久?!?/br> 韋老六有些迷糊了:“那依先生看來,忠誠……應當源于什么?” “信任。倘若一個人發自內心地信任你,你還怕他不忠于你嗎?” 韋老六似懂非懂:“先生這話,看似簡易,實則難解啊……” 冥藏先生目視前方,仿佛是在自語:“人心本就是世界上最難解的東西,你想簡單,除非跟死人打交道?!?/br> “先生高見!”韋老六賠笑道。 不知道該怎么接話的時候,奉承話永遠是最合適的。 “走!”冥藏先生驀地掉轉馬頭,鞭子一甩,坐騎發出一聲長嘶,向原下奔去。韋老六和其他手下拍馬緊隨其后。 東方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又一個朝陽即將噴薄而出…… 第二章白衣 貞觀十六年正月,太極宮,甘露殿。 早晨,大雪初霽。柔和的陽光透過一排雕花長窗和敞開的殿門漫進來,給大殿增添了幾許暖意。 此刻,人到中年、略顯發福的太宗李世民正專注地伏案臨帖,手中一管翡翠雕飾的象牙紫毫在潔白的宣紙上虎步龍行。落墨之處,筆力遒勁,氣象宏偉。他所臨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于世的著名行書《快雪時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鋪展開的長紙上一遍遍反復臨寫,一直寫到宣紙末端,才意猶未盡地戛然收筆。 “大家,您真是越發深得右軍書法之三昧了!”侍立在旁的內侍趙德全一邊躬身接過紫毫,擱在筆架上,一邊忙不迭地夸贊道,“瞧瞧這字,一個個鳳翥龍蟠的,真是傾倒世人、羨殺眾生?。 ?/br> 李世民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難掩自得之色,嘴上卻道:“‘鳳翥龍蟠’是朕給王羲之的贊語,你倒是膽子不小,竟敢拿來對朕說?” 趙德全掩嘴而笑:“老奴笨嘴拙舌,加之胸無點墨,只好借您的贊語一用了,還請大家恕罪!”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說錯了話,自己掌嘴?!?/br> “是,老奴該打,老奴該打?!壁w德全笑著,作勢打了打臉。 “把這帖收起來,給朕換一帖草書。”李世民活動著手腕,伸展了幾下胳膊。 “遵旨?!壁w德全小心翼翼地收起書案上的法帖,走向李世民身后的一整排書架。 一整排的楠木書架靠北墻而立,架上整齊陳列著一卷卷精心裝裱的法帖,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李世民自武德九年后不遺余力從全天下搜羅的王羲之書法作品。迄今為止,已收集王羲之楷書、行書二百九十紙,裝裱為七十卷;草書二千紙,裝裱為八十卷。 然而,令李世民深感遺憾的是,直至今日,他最想得到的王羲之行書代表作《蘭亭序》卻依然不知所蹤。這些年來,他一直被當初呂世衡留下的那個謎題困擾著,既無力破解,也無法擺脫。就連那起慘絕人寰的滅門案,后來也不了了之,成了李世民多年來難以忘卻的一個隱痛。 “大家,這卷《采菊帖》可好?”趙德全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法帖,問道。 李世民正欲回答,一個小黃門快步趨進殿中,躬身道:“啟稟大家,魏王殿下求見。” “青雀來了?”李世民臉上泛出喜色,“快傳!” 小黃門答應著退下。 “青雀”是李世民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小名。李泰時年二十三歲,與二十四歲的太子李承乾、十五歲的晉王李治是一母同胞,都是文德皇后長孫氏所生,因自幼聰明絕倫,才華橫溢,故而寵冠諸王,最受李世民喜愛。 趙德全見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便湊上前來:“大家,看來今兒是個大喜日子啊!” “喜從何來?”李世民閉著眼睛,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握筆狀,舉在半空用意念寫字。此舉既能鍛煉臂力和腕力,又能訓練專注力,善書者最喜為之。 趙德全一笑,知道皇帝是在明知故問:“聽說魏王殿下的皇皇大作《括地志》已經編纂完成、功德圓滿了,今兒他一定是給大家報喜來了。” 因李泰自少喜愛文學、多才多藝,李世民便特許他在府中開設文學館,自行延攬天下名士。貞觀十二年起,李泰便在一批碩學鴻儒的輔佐下,開始大張旗鼓地編纂《括地志》。該書是一部大型地理學著作,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全面記述了貞觀時期的疆域區劃和州縣建置,博采經傳地志,旁求故志舊聞,詳載各政區建置沿革及山川、物產、古跡、風俗、人物、掌故等,既有很強的學術性,又對當時大唐朝廷的行政治理大有裨益。 歷時三年多,此書終于在年前編纂完成。其實,李世民早在數日前便已得到了消息,所以他當然也知道,李泰今日入宮,應該是正式獻書來了。 “德全,你今年幾歲了?”李世民閉著眼睛,冷不防道。 趙德全一怔:“回大家,老奴今年六十有三了?!?/br> “你平日養生,都吃些什么補藥???” 趙德全越發迷糊了:“大家,老奴……老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進補?!?/br> “哦?”李世民睜開眼睛,看著他,“那就奇了。既然很少進補,你為何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如此耳聰目明呢?” 趙德全終于聽出了弦外之音,慌忙跪地:“大家恕罪!魏王殿下之事,老奴也是偶然聽聞的,絕非有意打探,還望大家明鑒!” 李世民淡淡一笑:“慌什么?朕又沒罵你,不過是夸你身子骨硬朗而已,瞧把你嚇得?!?/br> 趙德全趴在地上使勁磕頭:“老奴托大家洪福,又一心一意侍奉大家,所以上蒼垂憫,才讓老奴這把賤骨頭多活幾年,倘若哪天大家不需要老奴了,老奴立馬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起來吧,你都說今天是大喜之日了,怎么還凈說些不吉利的話?” 趙德全這才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賠著笑臉:“大家說得是,老奴就是嘴欠?!?/br> 這時,殿門外響起了魏王李泰中氣十足的聲音:“兒臣叩見父皇,恭祝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們都下去吧,朕要跟魏王說說話,任何人不許打擾。”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道。 “遵旨。”趙德全領著殿里的宦官們躬身退下,一滴冷汗從他的額角悄然滑落。 甘露殿內殿,四卷黃綾裝裱的帛書整齊排列在書案上,李世民手里另外拿著一卷,正坐在榻上閱讀。魏王李泰躬身侍立一旁,一直留意著李世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