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尹驍的兩只胳膊垂在身體兩側,鼻尖、額頭都是水珠。看的周淑英一陣心疼。 “你回屋吧,倉房冷,媽一會兒就回去。” “嗯。” 大門四開,陽光卻幾乎不見,零星的雪片正從頭頂一點一點往下落,剛才還一身熱氣的尹驍,此時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 又下雪了,這個冬天,雪真多啊! 聽著尹驍的腳步聲漸遠,蹲在地上的周淑英,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住,身子也委頓下去,剛才還平和的表情,此時,滿是無助和迷茫。 身后,剛才尹驍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擰緊的那根鐵絲,已經斷了,崩的一聲,在寂靜寒冷的倉房里,微小的聲音也會被無限放大。 尹驍氣力小,一直鉗住一個地方擰,反反復復,堅硬如鐵,最終被擰斷了。不管怎么說,也還是個孩子,倔強、堅強又怎么樣呢?這個家的男人,不在了。 “媽,咱還炸丸子嗎?” 別看尹占良是男人,而且是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可他的廚藝不錯,雖然平時不做飯,但每年過年的這幾天,家里的好飯好菜都是他做的。 他有一個拿手菜,特別受孩子們歡迎,那就是炸丸子,青蘿卜餡的丸子。外酥里嫩、外黃內白,晾涼了之后,一口一個,當零食吃,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炸,給媽把土豆撓子拿來,再拿一個大盆,娟子你給媽打下手。” “嗯吶。” 周淑英蹲在廚房的地上,先是用土豆撓子削了一根大青蘿卜上面的皮,然后遞給尹娟,讓她用插土豆絲的插板把青蘿卜插成細絲。 蘿卜是自家種的,每冬天來臨之前,這里的人會把地里的蘿卜拔出來,丟進菜園子里事先挖好的深坑中,上面蓋上厚土和一層麥稈,等想吃的時候再用鐵鍬從里面把蘿卜挖出來。 不知道這個辦法從何地傳來又是何人所想,但這個辦法真的非常適合蘿卜的存儲。儲存了一冬天的青蘿卜,不僅沒有糠就連蘿卜的香氣都被保存的很好。 “姐,給我給我。” 尹翠蹲在尹娟和mama中間,眼睛盯著尹娟的動作,眼瞅著大蘿卜變小,最后變成她手掌那么大的小蘿卜,把蘿卜要到手中,然后嘎嘣嘎嘣地啃了起來。 火爐的炙烤下,室內溫度很高,正是吃蘿卜的好時候。咬上一口,又甜又脆又涼快。尹翠像個貪吃的小兔子一樣,嘎吱嘎吱,吃個不停。 一共削了三根大蘿卜,削完皮,周淑英就把插板子接了過去,自己插絲,讓尹娟把大粒鹽放在菜板子上用菜刀碾碎,然后灑在蘿卜絲上。 等她把最后一根蘿卜插好,剩下的兩小塊蘿卜,一塊遞給尹娟,另一塊讓她送到屋里給尹驍吃。 蘿卜不是稀罕玩意兒,想吃隨時都可以吃,但過年這天吃的蘿卜,對于尹家的三個孩子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蘿卜絲用鹽殺了半個小時,周淑英找出一塊紗布,把一部分蘿卜絲放在紗布上,包裹起來,然后用力按壓,經過食鹽殺的蘿卜絲,里面的水分很容易就被按出來,隨著擠壓的角度流到旁邊事先準備好的盆子里。 “媽,我來擠吧。”尹娟把衣服袖子挽起來,沖周淑英把兩只手伸了過去。 周淑英搖了搖頭:“不用,你勁小,擠不干凈。” 雖然這么說,可她并沒有發話讓兩個女兒離開廚房找地方玩去。mama不發話,尹娟和尹翠,也就沒走,一直站在她們mama的身后,看著。 擠干凈水分的蘿卜絲,拌上粉面子(淀粉)、雞蛋、蔥碎、面粉、蓮花牌味精,搓成一個又一個鵪鶉蛋大小的丸子,十二刃的大鐵鍋燒熱,里面放上金黃的大豆油,待溫度合適的時候,用筷子把丸子逐一下到鍋中。 油花四濺、丸子翻滾,香味飄散到廚房的每一個角落,又順著門窗的縫隙飄到屋子外面,連守門的狗,都一臉的垂涎,過年嘍,又是炸丸子味,今年能吃到幾個?不過似乎好久沒見過男主人了呢! 正文 第192章一個人的春晚 尹驍家有一臺電視,十二寸的熊貓牌黑白電視機。 電視是尹占良退伍那年用轉業的錢買的,因為金貴,平時很少給孩子看,上面罩著的電視罩,還是周淑英一針一線親手縫的,正面繡了一支點點梅花含苞待放的臘梅,圖樣子是她從兒子尹驍的語文課本上描的。 1993年的春節聯歡晚會,最受尹娟和尹翠喜歡的是毛寧的《濤聲依舊》,帶著白圍巾的帥小伙,真能迷死個人。 如果譚笑家也有電視,她一定會有更多的感慨,世事如常、人生如夢,誰會知道,多少年之前的夢幻,竟會變成一條破船。 再好看的春晚,也因為家里缺了一個人而變得興致缺缺,晚上十點多,周淑英和兩個女兒早早就睡下了,尹驍披著棉襖,靠坐在窗臺上,身后一陣陣寒氣透過豆腐塊似的玻璃窗與木框的縫隙吹打著他的后背,他卻像是沒感覺一樣。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這個年就該他來守,冷一點,才精神些。 電視機里歌聲和舞動依舊在繼續,兩岸三地外加新加坡的六個主持人,妙語連珠、字正腔圓,尹驍卻無心觀看。 開電視,只是為了多一份人氣,讓人覺得尹家今年依然與往年一樣,其實,誰又真的看得進去呢?就是最小的meimei,也在多少個夜晚的睡夢中小聲哭泣,一聲“爸”,喊得mama眼淚流了一晚上。 爸被抓走了,什么時候回來?幾年?十幾年?尹驍沒問過周淑英,他知道問了也沒有用。 他媽就是一個農家婦女,就算是比屯子里其他婦女懂得多又能多多少呢?沒權沒勢連錢也沒多少,能知道什么消息,除了等待,唯有等待。 之前尹占良在的時候,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打罵周淑英,對他們幾個孩子也不是很溫和,尹驍甚至有些厭惡他的獨斷和暴力。 但等他突然不在了,尹驍卻有些想念他。這種想念,有一絲父子的溫情、還有屬于一個兒子對父親的依賴。 尹占良被抓走的那天,周淑英整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把他們三個人留在家里,獨自去鄉里、跑縣里,折騰幾天,回來的時候,人瘦了一圈還不止。 瘦的不成樣子的周淑英告訴三個孩子,你們爸這回的事有點大,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回家,以后這個家咱們娘四個要相依為命,然后再也沒有出去過。 尹驍想,媽或許是對爸的事情死心了。知道折騰無用。他很想對周淑英說,“媽,從此以后,我就是這個家里的男人了。” 可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在投進mama灰暗、無助的眼眸中的時候,尹驍卻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男人代表什么?雖然他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兩個字叫責任,但他明白,如果自己這么說了,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課堂了。 然后像屯子里的男人們一樣,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割、整個冬日都無所事事,班里已經有三分之二的同學都輟學了,尹驍從來沒想過輟學的事情,不僅因為他學習好,更因為,考大學,是他的夢,也是尹占良和周淑英曾經的念想。 可現在,支持他追夢的人不在了,這個夢,還能繼續下去嗎?初中、高中、大學,雖然尹驍現在只是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可早熟的他知道,自己想要實現上大學的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上學要錢,meimei們越來越大,兩個成年勞動力,變成一個人,還是體力上弱勢的mama。如果自己開口說了,mama會不會讓自己輟學?如果mama同意了,他又要怎么辦? 其實如果周淑英主動提出讓尹驍輟學,尹驍明白,自己肯定會答應下來,也沒有理由不答應。可這個決定,他做不到,由自己主動提出來,因為那樣,會讓他覺得,是自己放棄了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