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淳于揚被血擦得滿臉猙獰,問:“這是什么?” “蠱衣?!碧坪谜f。 “什么東西?”唐緲問。 “就是上一次弩張蟲破繭化蟲時留下來的繭皮?!碧坪谜f,“淳于哥哥,我和緲哥哥要躲開些了,因為我們倆臉上的蠱血已經被水泡沒了,在蟲子眼里我們就是兩塊rou,會把它們引到自己身體里的。” 淳于揚說好,你們退后。 唐好囑咐:“等幾分鐘后繭子浸透了血,你就把它塞進尸體的嘴里,姥姥說這樣可以蟲引出來。但這方法姥姥自己沒試過,只家主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沒關系。”淳于揚說罷,就舉著塑料袋靠近尸體。 唐好拉著唐緲后退,與淳于揚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唐緲不敢大聲說話,輕聲問:“為什么要將蠱衣泡血?” 唐好說:“姥姥說的。” 忽然她眼眶一紅,附耳問唐緲:“姥姥死了是么?” 唐緲愣怔,隨后覺得愧疚:“唐好……” 唐好咬著牙說:“沒事,我早有心理準備,姥姥將匣子交給我時,就說她大約再也看不到我回來。我已經給她磕過頭,等眼下的事情解決了,咱們就一起為她戴孝行嗎?” “嗯?!碧凭橑鋈稽c頭,又問,“那是姥姥的匣子?” 唐好說:“當然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急急忙忙去奉節找田jiejie的。這匣子上裝著個撬不開的機關鎖,鎖鑰匙藏得好好的,卻被別人偷了。匣子本身又太牢固,姥姥和我都沒力氣砸開它,只能去找田jiejie開鎖,把里面的蠱衣拿出來。姥姥知道她死了那蛇也活不長,蛇一死,弩張蟲就可能出來,抓蟲一定要有蠱衣?!?/br> 聽到“鑰匙”兩個字,唐緲不由得一怔,下意識道:“表舅爺偷的那把鑰匙難道就配這個匣子?” 唐好好生驚疑:“什么?表舅爺偷的?他偷鑰匙做什么?我還以為是那個姓周的干的!” “表舅爺他……”唐緲頓住,心說算了吧,姥姥和表舅爺都已經歸天,離離也重傷,黃金無從談起,一切難以挽回,還說它干什么呢? “表舅爺覺得好玩?!?/br> 唐好便嘀嘀咕咕埋怨:“表舅爺真是老不正經,家里那么多東西不拿,偏拿這把鑰匙。這把鑰匙在香爐里埋了三十年了,虧他翻得出來!” 說完這句,她又懊惱:“哎呀,不能背后這么說他,他老人家臨死還惦記著救我們的命呢……” 這時淳于揚在那邊說:“唐好,蠱衣漲開了?!?/br> 唐好說:“蠱衣上帶的血越多越好,你看它是不是發漲到小孩兒拳頭那么大了?” 淳于揚便又等了片刻,最后將雞蛋大小的蠱衣取出,問:“塞尸體嘴里?” “嗯!” 淳于揚看了一眼尸體,也是反胃至極,只得強忍著喉頭的不適。那尸體的嘴唇都爛沒了,牙關卻咬得死緊,一時扳不開,淳于揚便問:“為什么要塞到嘴里?” 唐好說:“弩張蟲有一個特性,它會自然而然地為蠱讓路,就好像父母照顧孩子似的。如果把浸透了的蠱血的蠱衣塞進尸體,里面的蟲就會以為有新的蠱在此結繭,于是寬宏大量地把到嘴的吃食讓出來,然后離開,這樣便有機會抓住它們了。” “怎么抓?” 唐好從濕淋淋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塊生蛇rou扔給他:“這樣抓!” 淳于揚抬手接過蛇rou,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說:“如果想把蟲趕到這塊rou上的話,其實不一定要將蠱衣塞在尸體嘴里?!?/br> 說完,他轉身將浸透了蠱血的繭子捅進了尸體眼眶中,那眼眶里已早已沒了眼珠,只剩一個黑黢黢的深洞。淳于揚也顧不得惡心,用右手兩指抵著蠱衣硬往里塞,一直塞到不能往下為止。 他的左手仍舉著那塊蛇rou,說時遲那時快,只覺得手心一麻,rou上已經多了幾個黑點,隨后黑點越來越多,幾乎要眼睜睜看著那塊rou要在手中蛀掉,此時聽到唐好叫:“來這里!” 唐好不知從哪里又掏出一只大搪瓷茶缸,揭開茶缸蓋子,對淳于揚喊:“這里這里!” 唐緲等不及,搶過茶缸就朝淳于揚挪去,兩人在中途相遇,淳于揚迅速將蛇rou扔進了茶缸。 那茶缸里裝的是半缸粗鹽。 淳于揚會意,抓住唐緲的手又舀了小半茶缸水,這才端平了說:“什么蟲子都害怕濃氯化鈉溶液是不是?” 唐好靠近,“啪”地一聲蓋上茶缸蓋,淳于揚便捧著茶缸用力晃,想讓里面的鹽溶解更快些。等他晃完,唐好又抓著搖了半天,唐緲要不是只剩一只好手,估計也得湊個熱鬧。 “這方法真能行?”唐緲問。 “沒別的方法了?!碧坪谜f,“姥姥說的?!?/br> 唐緲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唐碧映暗地里橫行一時,什么蟲敢不聽她的話?可她居然用這種土辦法來殺家里的蟲,這不叫掉價還有什么叫掉價? “為什么非得這樣做?解藥到底怎么落到日本人手上的?”唐緲問。 第81章 弩張之二 唐好卻先問:“淳于哥哥, 你先看看尸體上的異動停了沒?如果還有蟲的話,它們會在皮膚下面鉆來鉆去。” 淳于揚轉回尸體旁, 穩定頭燈觀察片刻, 說:“停了?!?/br> 保險起見, 三人又多等了五分鐘,見那具rou山并沒有多蛀一點,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繼續往前。 淳于揚一手舉著匣子,一手托著搪瓷茶缸;唐好攥著裝血的塑料袋;唐緲把唐好的背包搶了過去, 那里面裝著好幾塊腥味撲鼻的蛇rou,他居然也能忍了。 三個人在水中移動得越發緩慢, 只能互相鼓勵,咬牙堅持,正因為如此, 話倒多了起來。 唐緲又問同樣的問題:“解藥是怎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 唐好說:“行,我從頭說起吧——姥姥說‘弩張’這個名字是唐家主起的,在她老家的寨子里,這東西叫做‘長藥’,長好了的長?!?/br> 長藥……這名字再直觀不過, 說明這個東西能夠促進復原,愈合傷口, 哪里破了很快就能長好。 “哥哥, 其實蠱并不全是用來害人的,有時候僅僅是當個工具使用?!碧坪谜f, “你知道我們身體里都有蠱嗎?我與畫兒有,你和姥姥也有,可能我們身上少些,你和姥姥多些,但姥姥身上的未免太多了,多到會反噬的地步。” 唐緲早猜到了,點了點頭。 唐好說:“弩張這蠱也是,姥姥是1937年夏天把它從老家寨子拿回來的,那一年夏天發生了什么事你們都清楚,先是七七事變,而后八一三上海又開戰,我們家里有些人要跟著川軍出川打仗了。” 淳于揚一下明白了“弩張”這個名字的意思,和那首刻在牌坊上的五言絕句《劍客》異曲同工。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只為取敵人項上人頭。 他說:“我懂了,石井說此蠱有各種神奇作用,什么使人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氣力增大,傷口迅速復原之類的,所以是為了激發出川參戰者的潛能,把蠱用在了他們身上?” 唐好說:“沒有的,弩張蠱的作用僅僅是愈合傷口,尤其是皮rou外傷,當年給自家人用蠱,是為了保證那些人能夠活著回來。姥姥說打仗受傷難以避免,怕他們得不到及時救治,只能主動帶點兒金瘡藥,等打完仗再回來解蠱?!?/br> “這蠱留在身體內三五年不會出問題,大家都知道,用蠱這件事也是當年大家商量過的,老家主他們都同意,不是姥姥和家主自作主張,解藥原本也是在做的?!?/br> “那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唐好嘆了口氣:“因為誰沒想到家里居然有人會投敵啊!對了,那些神乎其神的療效都是漢jian為了顯示自己的重要性在日本人面前吹出來的,弩張蠱要是這么厲害,為什么抗戰還要打八年?。恐袊巳硕伎梢援斘渖窳耍 ?/br> 淳于揚從喉嚨里發出了一絲怪聲,好在另外兩人并沒有注意,以為他只是喘。 “那年夏天,姥姥趕回老家寨子先取蠱,因為川軍即刻要出征了,家里人也都在準備,用蠱的事情比較著急。弩張蠱的解藥比較難做,據說是要等候時節抓各種毒蟲,做一次要一兩年工夫,老家里也沒有現成的。不過當時大家都認為戰爭在一兩年之內打不完,所以解藥的事兒不急。” “然后淞滬戰役打得太慘烈了,我家跟著出川的那些人居然一個都沒活著回來,用了蠱也不行。想想也是,小蟲子怎么能抵得過飛機坦克沖鋒槍呢?但仗是一定要打的,家主說日本人是為了亡我國滅我種,但我們身在此,長在此,居住在此,衣食在此,祖宗墳墓在此,全家老小在此,除了以命相拼,沒有別的選擇,拼光了我們唐家,別人的李家、孫家、王家才有機會活下去。那時候老家主——也就是家主的爸爸——還活著呢,一句話成天掛在他嘴邊: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 “姥姥說家里原本人丁不旺,全面抗戰開始后只一年,家里連主帶仆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過了一段時間,貴州老寨傳來消息說解藥做好了,但是通往那邊的道路都被戰爭阻斷,姥姥坐不得飛機,于是家主就派另外一個人去拿。這個人是除了姥姥之外家主最信任的,是家主的堂哥,當年是學界名流,政界新秀,是我家最引以為傲、寄予厚望的人物。沒想到這人取了解藥以后,就帶著老婆直接飛到越南河內藏了起來?!?/br> “家主等來等去也等不到這個堂哥的消息,多方打聽才知道他人已經在越南,甚至還在那邊生了個孩子。托人輾轉帶話去問,那人只說道路斷了回不來,讓家主不要著急,說他正在想法設法返回重慶。一直等到1939年冬天,才終于得到情報,說這人已經攜家眷飛去南京,投奔汪精衛了,弩張的解藥因此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br> “事情到這里就開始變糟糕了。弩張蠱留在身體內三五年不要緊,但七八年呢?十年呢?唐家人該怎么辦?日本人那邊,如果他們僅僅想到把蠱血像興奮劑似的打在自己士兵身上還好,萬一他們突發奇想,用某種方法把血里的蠱催成蟲呢?弩張破繭化蟲后異常兇悍,如果用做武器,不消幾天中國人就被吃完了?。 ?/br> “姥姥得了信,舟車勞頓火急火燎地返回貴州,哪知道寨子早就被敵機轟炸夷為平地,唯一會做解藥的老人也不知去向,解藥徹底沒了著落。這時候家里有好些人在軍統做事,不停傳來情報,說那漢jian與日本人約好了,只要在汪偽政權里給他一個高官做,他就將自己體內的蠱血也獻出來。于是家主和姥姥商量過后,決定親赴南京鋤jian,他們想,大不了不解蠱,大不了唐家全家老小都賠上性命,但絕不能將弩張留給日本人做實驗?!?/br> “那個漢jian深居簡出防護嚴密,但還是被姥姥找到機會親手殺了,殺掉以后化為尸水,曝曬三日,連一根毛都不剩。但后來日本人瘋了,姥姥說在自從干掉了漢jian堂哥,日本飛機就三天兩頭來轟炸報復,駐扎宜昌的一支細菌部隊還會坐船來偷襲,要抓活人回去研究,抓不到活人就要帶尸體,家里什么都保不住,人也保不住?!?/br> “其實老家里的人沒有用蠱的,都是老弱病殘不上前線,浪費蠱做什么呢?家里那些機關在日本人的火力下一點用都沒有,他們每炸一次重慶,都會順道往咱們家這個山坳扔幾顆炸彈,重慶是從頭到尾被炸了五年半,我家是被炸了三年半?!?/br> 唐緲問:“為什么不離開逃命去?” “老家主不肯?!碧坪谜f,“先前說了,祖宗墳墓在此。你們是不是沒走山上中間那條大路?那路兩側有許多柱石,其實下面就是祖宗的墳。咱們家的喜好和別家不一樣,從來不留遺體,只留衣冠,中了弩張蠱后的更是如此?!?/br> 唐緲點頭。 唐好繼續:“等抗戰勝利后家主和姥姥從重慶回來,看見的全是殘垣斷壁,家主因此修了好久的房子?,F在地面上那宅子看上去舊,其實都是后來按老樣式修的,據說原先的宅子比如今這個的要大三四倍。再等到老家主病逝,本家里就剩姥姥和家主,但只要姥姥活著,家主就有心力活著,姥姥也是這樣?!?/br> 唐緲問:“他們兩個沒有結婚?” 唐好說:“沒有。可能兩個人感情太深了反倒是這樣,都怕自己早死,連累對方,甚至連‘喜歡’的那層窗戶紙都不敢捅破,家主也確實英年早逝就是了?!?/br> “戰后發生了一件好事,姥姥老家寨子里的人來找她了,告訴她更多弩張蟲的特性,比如說蟲怕蠱血,比如這蟲生命力極強可以一下子休眠幾十年,還給了她三對蟲。原來姥姥1937年帶出大山的那些蠱都是這三對蟲生的,雖然會做解藥的老人已經死了,但只要封印著這三對母蟲,保證它們不死,不動,唐家人體內的子蠱就能安安靜靜地呆著?!?/br> “而我剛才把三對母蟲放出來了。”唐好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皮,“抱歉剛才騙了你們,粗鹽殺蟲這法子是我想出來的,姥姥和家主從來沒想把蟲殺了,但他們有辦法把蟲抓出來后控制住,我沒辦法,只能殺了……” 唐緲一怔,拍著她的肩膀說:“meimei,殺就殺了唄,那是兇蟲啊,應該殺!我敬你是條好漢!” 唐好說:“你沒完全明白,唉!” 前方已接近安放唐竹儀棺材的洞室,穹頂依舊那么高,環繞的水流依然那么寧靜,水中有微弱天光透出,盈盈如夢。 三人艱難上岸,并排跪下給黑漆大棺磕了頭,然后著手處理被水流沖到岸邊的那具殘破尸體。依樣畫葫蘆做好,時間又過去了十多分鐘,唐緲這才告訴唐好,姥姥也長眠在這口棺材中。 唐好并不意外,只淡淡說:“嗯,應該的?!?/br> 盡管回游的路依然曲折困難,唐緲心頭的重壓卻減輕了些。最危險的兩具尸體中的弩張蟲已經被抓出,剩下兩具必定也來得及,這危險的蟲子終于不會逃出唐家的地界,去危害其他無辜之人了。 見唐好蔫蔫的,他問:“干嘛呢?殺幾只蟲而已,你居然有負罪感?” 淳于揚終于開口:“你沒聽她說么?殺了母蟲,唐家人體內的蠱就不能安安靜靜呆著了?!?/br> 唐好垂頭喪氣道:“是啊,三五年可能沒問題,七八年呢?十年呢?早晚有一天也會破繭化蟲的,到時候就死得跟那幾個國際雇傭兵一樣了。” “……”唐緲愣了半晌,突然伸手在唐好腦袋拍了一下,人家不疼,他那只差點兒殘疾的手卻受不了了。 “我說唐大姑娘,”他痛得直抽涼氣,硬撐著笑臉說,“是你替我愁么?擔心弩張蠱在我肚子里長成大寶貝兒?把我爸爸你大伯唐亞東同志的座右銘送給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現在擔心幾年之后的事情干什么?醫學這么昌明,科學這么進步,1937年發明不出的解藥,現在還發明不出來???愁什么呢你!給哥笑一個,來!” 唐好勉強扯出一絲苦笑。 唐緲說:“當務之急是趕緊爭取本次戰役的勝利!你的進攻非常有效,把敵方的有生力量基本都消滅了,現在我們要做好善后工作,努力做到不留后患!對不對?來嘛,繼續前進!” 淳于揚不像他那么亢奮,卻問:“唐好,你繼續說控制蟲吧。” “行?!碧坪谜f,“其實鎮蟲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要把三對蟲裝在一只不透水的小金盒中,然后浸泡在血里,血都是家主的血,這樣才能保證蟲不動不死長期休眠。人血放出來會凝固,就算加了藥在里面,盡量隔絕空氣依然如此,初開始家主每隔十幾天就要放一大碗血,后來也懶了,心想反正這世上肚子里有弩張的只有他一個,要死也只死他一個,還鎮什么蟲呢?誰也沒料到他就是為鎮蟲而死?!?/br> “怎么說?”淳于揚問。 唐好問他:“家主是1953年初死的,你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么事嗎?” 淳于揚想不起來。 “那一年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家主有一位曾經參加過對日作戰的堂弟,一直以為他死了,結果他只是腦袋受了重傷,想不起來自己姓唐,戰后找了個姑娘結婚生子,到了1953年春節前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世,帶著老婆和剛滿三歲的兒子回家過年。那孩子皮,上躥下跳受了傷,家主便去拿消毒藥水,轉身回來見孩子的傷口就已經愈合了,家主好一陣頭暈目眩,才知道弩張蠱居然是遺傳的。這世上帶有弩張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他堂弟,還有個孩子,或許堂弟夫婦還會再生孩子,情況復雜了。” “第二件,全國開始抓反動黨團特,姥姥和家主都為軍統做過事,家主的職位還不低,是第一批被捕對象。鄉里有人偷偷來報信,說是不日就要來抓人,讓他快跑,其實跑又能跑到哪兒去,早晚都是要受審的,沒人逃得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