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他們下水,腳底可以觸及河床,劃了幾分鐘轉過石壁拐角,再往前,到某個甬道狹窄處時又惡心得幾乎快吐出來,原來那里還卡著一具尸體。 這一具外表殘破的死尸是高加索大漢,他身高一米九十多,膀闊腰圓,死了也顯得沉重累贅,平緩的水流帶不動,只得將其拋棄在此地。尸體的整張頭皮都掀沒了,臉朝下悶在河水里,全身坑坑洼洼、洞洞眼眼沒有一塊好rou,情狀和前一位一模一樣。 死一個人可以說是意外,死兩個并且是同樣的死法,那就相當古怪了。 第79章 墳冢之三 唐緲和淳于揚驚懼不已, 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一想到自己泡在高加索大漢的尸水里, 簡直恨不得自己也脫層皮, 連忙屏息繞過, 盡量到尸體的上游去。 游經小河灣,地下河恢復清淺,兩人淌水上岸, 只見那只被石井奪走的竹筏子散了架,竹子東一根西一根地四處散落, 石井本人則無影無蹤。 槍擊又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 在甬道中呼嘯回蕩,震得鼓膜發痛。 槍戰雙方到底是誰呢?離離和唐畫被綁走了,周納德和司徒湖山已死, 難道還有別的勢力加入? 槍聲間隙夾雜著男人宛如困獸一般的吼聲,有著十二萬分鉆心剜骨的痛苦和絕望,還能夠聽到幾句含混的臟話。 石井會說漢語,但罵人的詞匯量有限,翻來覆去不過“騙子”“混蛋”之類的詞, 從語言的流暢程度來看,發出嘶吼的不是石井。 淳于揚關掉手電, 與唐緲一起在黑暗中摸著山壁往前走, 除了腳下輕微的水聲外,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響。這條甬道還是老樣子, 曲折漫長,潮濕憋悶,時不時有狹窄的隘口,必須彎腰側身才能通過。 不到一分鐘,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淳于揚也驟然停步。 唐緲撞到他背上,問:“怎么?” “死了。”淳于揚說。 “去看看。”唐緲簡潔道。死人固然可怕,但比活人好打發,至少他不會跳起來把你的鼻子咬掉。 前方有光,集中而又穩定,來自戰術手電,手電的主人——李——則無聲無息地躺在甬道盡頭、臺階底部。 他根本沒死,至少還沒死透,只是發不出聲音,他在地上扭動著,翻滾著,踢蹬著,血紅的眼睛望向洞頂,兩只眼珠子在眼眶里劇烈顫動。 那不是生理性的顫動,也不是病理,而是物理,有東西從他的眼珠子里往外爬。當突破眼球最外層的那層薄膜后,那東西驟然收縮裹住整個眼球,將眼球往后、往里拉,然后那里便什么也不剩了。 他的皮膚、毛發,耳朵上的軟骨、嘴唇上的黏膜均是如此消失,他的肌rou、骨骼、筋腱、內臟被腐蝕、吞噬、咀嚼,他被從內部蛀空了,只在表皮留下一個個深黑色的孔洞。 槍就在他手邊,無人移動,卻離他越來越遠,因為他的手指正一點一點地萎縮,一截一截地消失,像是入水的氣泡。 李沒有中彈,周圍也沒有血跡,槍管還在發熱,說明他剛剛開過槍,他射出子彈應該是為了阻止這個已經侵入了他的血rou的敵人。可惜他沒能挽救自己,死得有些冤枉,除了把唐緲和淳于揚捆著裝進棺材外,他下洞之后沒做過什么非死不可的事,只能歸結為運氣不好。 沒有氣味,聽不到哭嚎,一切都在靜謐中進行,像是誰隔著玻璃擰開了攪拌機,當著他們的面攪碎一個活生生的人,然后那個人自始至終都在清醒地承認這份酷刑。 這實在不是人能夠忍受的場景,唐緲和淳于揚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肩膀,他們明白前兩個人是怎么死的了,就是這么被蛀死的,原來蠱毒發作是如此的迅猛和可怕,先前的想象未免太單純。 唐緲返身逃跑,扶著石壁干嘔不已;淳于揚也逃了,沒有人能夠木然注視那些。兩人并排站著,身后緊貼著冰涼潮濕的石壁,膝蓋以下軟得仿佛融化。 “他……”唐緲咽了一下口水,顫抖著出聲。 “誰給他們下了蠱?”淳于揚問,“姥姥在洞里留了什么?” 唐緲答不出來。 淳于揚說:“你看看那些人的慘狀,再想想姥姥去世時的樣子,這是典型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誰也沒落到好下場。” 唐緲打斷:“至少那東西沒有攻擊你!” 淳于揚說:“我只是想找原因……” “喂!”一個不期而至的粗糲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唐緲幾乎被嚇得跳起來,好一陣心慌腿軟后才發現聲音來自臺階上方。 “喂!喂!!”對方重復,“有人在說話嗎?快回答!唐桑嗎?唐!!” 出聲的居然是石井,他還活著! “你別動,我去看看。”淳于揚攔住唐緲,舉起手電跨過李那具慘不忍睹的尸體,搶先朝臺階上方走去。 臺階上很潮濕,沒有血跡,沒有搏斗痕跡,只有水跡和零星的彈痕。石井癱倒在傾斜的臺階上,二十分鐘前他還飛揚跋扈,如今只剩下一口氣。 石井左側肩膀上中了一槍,半邊衣袖浸滿了鮮血,眼睛血紅,滿臉是死亡來臨時的慘淡灰白。 淳于揚看到他后警惕地退了一步,眼睛盯著他依然握槍的右手。 石井果然揚了揚手,淳于揚立即退后,躲到階梯死角,并攔住剛剛追到的唐緲。 “喂,淳于桑。”石井開口,“給我個痛快吧。” “什么意思?”淳于揚問。 “給我一槍吧。”石井居然把他的槍扔了下來。 槍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到淳于揚腳邊,他沒有去撿。不會有人撿的,太奇怪了好嗎?前一秒鐘還要殺你的人,下一秒鐘突然把槍遞到你手里,不是他瘋了就是你瘋了。 石井沒瘋,他好像走投無路。 “快開槍吧,讓我死得痛快些。” 淳于揚說:“不。” 石井說:“開槍吧,槍里還有幾顆子彈。” 淳于揚問:“為什么?” 石井說:“因為我的脊柱斷了,想死得干脆些。” “脊柱怎么會斷?” 石井沒有隱瞞:“李剛才瘋狂時,開槍打了我。” “你們為什么要在這么狹窄的地方開槍?” 石井說:“因為恐懼。” 他閉了閉眼睛,說:“我突然想起來,當年——我是說戰爭那幾年——多摩為了完成帝國的托付,把靈魂都獻給了惡魔,你們唐家又何嘗不是呢?大家都是一樣陷入了泥沼啊,你們也是惡魔呢!” 淳于揚沒有接話。 石井發現了唐緲,說:“唐桑,剛才臺階上面有女孩子的聲音,看樣子我留在洞頂的人已經被干掉了呢,唐家的女孩子也不能小覷啊,都是惡魔喲!” 唐緲眼皮一跳,連忙大喊:“畫兒,唐畫——!!” 回答她的卻不是唐畫,而是已經失蹤了好幾天的唐好。 “緲哥哥——!”唐好叫道,她略有些尖細的嗓音在唐緲耳朵里簡直宛如天籟。 “唐好!天啊!你去哪兒了?!畫兒呢?” “畫兒在洞頂上,不用擔心!你別動!千萬別動!我把……放出來了!!” 什么出來了? “實在沒辦法,只能放……出來了!你們不要動!我就來!!” 唐緲聽不清她口中所說為何物,像是“怒漲”,又像是“路障”,但從語氣來聽,應該是一個糟糕透了的東西。 “唐桑。”倒在地上的石井帶著冷漠說,“退回去吧,往前走會死的喲。” 唐緲問淳于揚:“唐好在說什么東西?你聽見了嗎?” 淳于揚搖頭表示沒聽清。 石井笑了一聲:“我聽見了,可惜沒看見,還好沒看見,否則我就和其他人一樣死去了,但我想那就是唐家家主的秘密吧,多摩給它的代號是n01。” “n01?”唐緲和淳于揚同時問。 石井說:“按照多摩的說法,那是一種能夠改變生物節律的寄生蟲,它會讓人新陳代謝加速,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思維靈敏,傷口迅速復原,還可以減輕rou體疼痛,在戰爭期間尤其是兵員不斷減少的消磨戰期間,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唐緲看了一眼淳于揚,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淳于揚的傷口恢復就很迅速。 石井長嘆:“不過現在看來,n01也不是百分之百好呢,它在瘋狂時會造成極可怕的死亡啊。我終于知道多摩為什么輸了,因為他們只敢把不可控的東西用在別人身上,而你們唐家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是為了贏而已,我很欣賞這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太瘋狂了,也太美了,飛蛾撲火的美……” “當年多摩幾乎要得到它了呢,有個人愿意把體內的n01獻出來,可是他被干掉了,處理得非常徹底,連一根頭發都沒剩下……” “如果能得到,戰爭不一定會輸呢,真的不一定……” 淳于揚拍了拍唐緲的肩膀,說:“我不想在這兒聽他廢話,先上去看看情況,你在這里等我。” “一起。”唐緲道。 “上面可能不安全。” “走。” 兩人最后看了一眼石井,石井卻不看他們。不過離開十多秒,他們便聽到了一聲嘶吼,沖回去后只見石井已經斷氣,頭歪在一邊,暗色的血液從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幾分鐘后,他也開始腐蝕、蟲蛀、萎縮、消散,和先前死了的那三個人一樣。看來他沒說實話,他遇見過所謂的n01,只是比其他人晚一步。 頭頂上響起了輕細的腳步聲,下來的卻不是唐好,而是另一個未曾預料的人——小重慶。 “小田?!”淳于揚吃驚不小。 唐緲也大喜:“咦?jiejie,居然是你!” 小重慶柳眉大眼,膚色微黑健康,腦袋上戴著一盞雪亮的頭燈,但此時的臉色比石井臨死前還難看幾分,且兩側面頰上都有血痕。 她來不及寒暄,突然伸手在淳于揚和唐緲臉上一人糊了一把,還刻意擰了擰,以便將手中的東西涂得更均勻。 淳于揚連連倒退,因為她滿手血腥氣,被她摸過的臉頰也十分黏膩。 “什么東西?”他問。 小田面色不改:“血。” “你的血?” “不是!” 須臾,唐好已到,她腿腳有問題,所以下臺階比小田慢。 唐緲一見到她,就把剛才被小田抹了一臉血的不適全忘光了,喜形于色。 但唐好只是勉強沖他一笑,叫了聲哥哥,催促說:“你快把手給我看!” “?”唐緲將手遞過去,不懂她為何表現得像是如臨大敵。受她影響,他上翹的嘴角也漸漸放下:“怎么了meimei?” 唐好翻過看他的指甲,見十只甲蓋如墨染一般,便已確定什么,對小田點點頭。 小田于是說:“唐緲,以防萬一,我給你再擦點兒血吧,沒有這個的保護,你小命堪憂。” 淳于揚見這兩個女孩臉上都有橫七豎八的血跡,看著都像是手指抹上去的,便問:“這是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