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這臺古董柴油發電機也有一個手柄,需要人力驅動。柴油機器原理相似,都是通過四沖程將內能轉化為機械能,發電機是再把機械能轉為電能,你可以把這臺機器想象成拖拉機,搖把時活塞吸氣,開始完成四沖程。 唐緲搖了兩下手柄,發現自己可以勝任,便干脆奮力搖動起來。他這里還沒動靜,就聽到淳于揚“咦”了一聲。 他問:“怎么了?” 淳于揚說:“我好像帶動了另外一個東西。” 唐緲詫異道:“你怎么不搖了?” 淳于揚的確停了,而且已經停了十多秒鐘,洞頂的那幾盞昏暗小燈卻一直亮著。 兩人還沒想通這是為什么,突然聽到側邊“轟”地一聲巨響,在這空間有限的洞xue里仿佛爆裂一般,嚇得唐畫尖叫起來,唐緲和淳于揚也不禁矮了一截。 唐畫撲進唐緲懷里,唐緲連聲說別怕別怕,就看見石壁上粗大的纜繩和鐵鏈都漸漸移動起來,有的往上,有的往下,有的側向,有的還牽引著大大小小的滑輪組。 纜繩和鐵鏈都走得緩慢、穩定而不停歇,無需人力,簡直就像電影的慢鏡頭,一幀接著一幀,帶著點兒魔幻的意味。又聽到四周角落連續“轟轟”幾聲,聲聲驚心動魄,隨后規律而巨大的機械馬達聲充斥了整個空間。 不知什么時候,唐緲希望發動的那臺柴油發電機也勻速運轉了起來,淳于揚牽一發而動全身,激活了整個控制室。 第55章 中樞之二 機器轟鳴, 燈火通明,濃烈的柴油和機油味道環繞, 蒸氣和電力一起被輸送到空中, 那一瞬間他們仿佛置身工廠車間, 除了沒有人外,所有都是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唐緲終于看清楚了角落里的那排東西,它們果然是槍, 清一色的長步槍,頂端有卡扣, 用于安裝白刃戰的刺刀。 除了步槍以外,還有幾挺輕機槍, 兩挺重機槍,兩門迫擊炮,武器如此齊全, 想必哪里還藏有數量可觀的彈藥。 所以這才是唐家的機關。 什么飛來飛去的箭頭、金針、毒矛……不存在。 什么撞來撞去的鐵球、落石、巨木……不存在。 什么結構精巧的機簧、連弩、暗器盒……不存在。 還有什么九宮八卦、五行陰陽、奇門遁甲、河圖洛書……不存在。 或許曾經存在過,但如今都被束之高閣,落滿歷史的灰塵,因為上述所有神奇的造物,不過是農業時代質樸的玩具。 唐家的機關不是小伎倆, 而是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一個機器系統, 有著劈山震石、摧枯拉朽的威力, 它們由鋼鐵齒輪電纜螺絲橡膠燃料組成,是近代工業的產物, 也是唐竹儀的造物。 唐竹儀在1937年那場慘烈的八一三淞滬戰爭后徹底改造了唐家,他把這里變成了一個碉堡,進可攻,退可守,配備的武器幾乎可以武裝一個整編連隊。 唐緲一動不動的站著,目瞪口呆,突然覺得和這些比起來,一噸黃金也顯得不那么重要。 都說錢是人的膽,可膽和膽也不同,同樣身處戰爭的大后方,有人在重慶繼續醉生夢死,賭博、喝酒、抽大煙、玩女人;有人則建造了抵抗的堡壘。黃金算什么?這個才值得夸耀! 由于機器關聯運作,地面和洞壁都在顫動。淳于揚走來對唐緲說:“你感覺到沒?那天你打開毒水深溝的機關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動靜。” 唐緲點頭,心想自己大概也曾啟動過這一連串反應,于是問:“淳于揚,這里會不會就在祖宗祠堂正下方?” “很有可能。”淳于揚抬起腦袋注視著洞xue頂部,“地上的樞紐配合地下的控制室,就算放到今天也是工程上的習慣做法啊。你看!” 唐緲便看見石壁上有十多條鐵鏈和纜繩穿過洞頂往上方去,雖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必定有兩條控制著毒水深溝。 唐畫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舉得高高。另外兩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的小烏龜么!哎喲,心心念念這么久,總算是找回來了。 烏龜這東西真是生命力頑強,餓了多少天也不見得瘦,唐畫把它抓在手上,它還精力充沛地四肢亂爬。 “淳,緲,我的烏龜,我的烏龜!”唐畫連聲喊了好幾遍,可見高興壞了。 淳于揚也為之快活,像是揉狗一樣揉揉她的頭。 唐緲剛想說句好玩的哄她,忽然見她又不動了,定定地對著某個方向。 “畫兒,怎么了?”唐緲和淳于揚順著她臉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議的場景。 他們在洞xue深處,幾乎沒有一兩泥土的地方,一個類似于工廠車間、機器轟鳴的場所,看到了一棵開花的樹。 …… “淳于揚。”唐緲低聲問,“那個地方原先有樹嗎?” 淳于揚默默地搖了搖頭。 那是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當幾分鐘前燈光亮起時,他們似乎看到那邊壘著幾個較大的箱子,可是沒有樹。 如果在地面上,樹只是一棵樹,鳥兒在它的枝丫間筑巢,害蟲啃食它的樹干,它抽枝發芽自生自滅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然而在此地,暗無天日的洞xue深處,樹的存在比走路踢到一塊鉆石的可能性還要小,因為綠色植物的生長依賴于光合作用。 角落里的那棵樹不高,很茂盛,很綠,仿佛正在陽光和微風下伸展,無風自動,沙沙作響。 這個洞xue里有輕微的氣流交換,新鮮空氣從換氣孔里吹入,濁氣從排氣孔中被抽出。但是這種氣流只能稍稍拂動樹梢,而不是是像這樣吹得整棵樹前仰后合似乎根基不穩。 樹開著玫瑰色的花,很艷,很滿,墜得沉甸甸滿枝緋紅,熱熱鬧鬧,搖搖晃晃。 沒有亂舞的蜂蝶,沒有如茵的碧草,也沒有植物開花的正常物候,所以那根本不是一棵樹。 唐緲說:“我去看看。” 淳于揚拉住他:“別,慎重些。” 唐緲推開他的手說:“你自己也說過,所有玩意兒是我家里養的。” 他往慢慢“花樹”的方向走去,一步,兩步……還未靠近,那些艷粉色的花便離開葉子,紛紛揚揚,好似春風吹落花瓣,隨著柳絮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還有腳下。 唐緲被這撲面而來的胭脂花雨嚇傻了,過了許久,才意識到它們是蟲。 在自然界中,有好幾種蟲看上去很像花朵,比如蘭花螳螂。它們生性兇殘,外表卻優雅美麗,不僅外形像蘭花,連步態也會模仿蘭花在風中微微顫抖的樣子。 但蘭花螳螂顏色較淺,或粉或白,且體型較大,和眼前海棠花朵大小的蟲不是一個物種。 “……”唐緲帶著滿頭滿身的花扭過身去,面朝淳于揚。 淳于揚就見唐緲那張慘白的臉在花團錦簇中忽隱忽現,簡直不知道作何表情,夸不出口,笑不應該,只好說:“你……抖一抖。” 唐緲抖了抖,那些花瓣似的飛蟲便“呼”地散了,散成一團艷色的霧,但不一會兒又聚攏在他身上,還是那么顫顫巍巍,妖妖嬈嬈。 “你疼不疼?”淳于揚問。 不疼,臉和脖子略微有點兒癢。 “麻不麻?” 也不麻,就是心理感覺上有點兒重。 “有味道嗎?” 很淡,略微的青草氣。 插一句——海棠花原本就不香,例證如張愛玲女士那著名的人生三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夢》未完。 “應該對你無害吧?”淳于揚推測道。 無害是無害,但也不能老纏著啊! 唐緲又抖了抖,那些花蟲便再度分散,落紅點點,隨后仍舊聚集。一時間,唐緲就好像身上綁了幾把粉艷艷的花傘似的,撐開,收起,循環往復,可把人煩死了! 淳于揚沒忍住,笑著說:“行了別趕了,這樣也好,顯得和睦共處。許多對于人類來說是絕境的地方,果真是其他生物的樂土啊。” 唐緲憤憤不平,剛想回嘴,一只花瓣蟲便不慎落入了他的口中,他“呸呸”吐了半天,嫌棄那東西嘗著有苦味。 “花朵”下邊還有“綠葉”,那些葉子顯然也是蟲了。 這些葉蟲每一個都有巴掌大,摸起來涼而粗糙,托在手中也有些分量。它們真是擬態的大師,惟妙惟肖,除了偽裝成清新欲滴的綠色鮮葉,還擬態泛黃的枯葉,以及被啃食了的殘葉,成千上萬只蟲聚在一起,即使從極近處也看不出破綻。 它們倒是比較好打發,唐緲揮手驅趕,嘴里說“去去去”,它們便井然有序如搬家螞蟻似的一個接一個往下爬,排起七八條長隊,沿著墻角和石壁縫往放置槍炮武器的地方去,漸漸地又形成了一排綠籬笆。 蟲都有自身習性,據說有些種小蟲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心愛的那片葉子。當然蟲的一生都很短暫,月仄時出生的蟲子,可能終其一生也看不到月滿。 蟲退走后,壁角的一只石頭匣子露了出來。 在稍遠處時,唐緲曾經以為它是只木箱,近了才發現它大約有兩米高,方方正正,那些類似葉子和花的蟲就是攀附在它上面,才能夠形成一棵大樹的觀感。 唐緲摸了摸石匣子,見是背面對著自己,沒多想什么就繞到另一面去看,結果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巨大的繭。 黑繭上部開了一個圓圓的缺口,缺口里露出了唐姥姥的臉。 唐碧映嘴角帶笑,眼睛半睜半閉,早已老去的面容在昏黃色燈光的掩映下顯得嫻靜溫柔。 只是她在看到唐緲之后,黑色的瞳孔便裂開了,一只艷粉色的小花蟲從里邊爬出來,爬到她灰白的面頰上,就好像落下了一滴血淚。 她那布滿淺淺細紋的額頭也裂開了一個切口,無數花蟲從里面噴薄出來,像是海棠花瓣隨著柳絮被吹過了南墻,鼓動著撲在唐緲臉上身上,柔柔的,軟軟的,銷魂蕩魄。 再然后姥姥碎了,碎的很快,就像一只玉瓶,噌的一聲裂開,片片落下,落在她自己的繭里。 唐緲已經看不見姥姥,他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就軟軟地癱倒在地。 花蟲從他身上騰空而起,仿佛盈盈的仙子,冉冉飛起又緩緩落下,將他和石匣子完全覆蓋起來。 …… …… 你們覺得唐緲嚇死了嗎?差不多。 他在意識消失前看到了滿目繁花,于是他的靈魂便像是跟著花與云來到了天邊,又隨著風和月不知回到了哪個角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久,太久,一輩子那么久……他才在意識到自己坐在小窗邊。 窗外陽光明媚,時間在早春三月或者四月。 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等從小寒吹到谷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一番番都吹過,春色便老了。 空氣中飄來梅花綻放的隱約香氣,他正俯視著街道上游行的人群,他們還穿著棉袍或者夾袍,胸口別著代表歡慶的紙花。 應該出了什么大喜事,人人臉上都滿溢著快樂,有人敲著鑼鼓和鐃鈸,有人吹著長號或者圓號,更多的人賣力地舉起橫幅、揮動小旗,嘴巴一張一合地喊著口號。 但是唐緲聽不見,他只聽見身后有個男人說:“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唐緲當然知道自己的手,手心和往常一樣,但是翻過來看就能發現手指甲全變黑了。 說實在的,變黑又怎樣?權當涂指甲油了,大驚小怪。 他轉身尋找那男人,看是看見了,但五官模糊,只知道對方衣著很整潔。 他有意輕描淡寫,說:都是這樣的。 可他也聽不見自己說話,那男人的聲音卻非常清晰:“唉,但愿你能活過三十歲。” 街道上,一輛黑色汽車被看熱鬧的人群團團圍困,刺耳又焦急地按著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