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周納德笑道:“疼,但是不妨礙我樂觀嘛!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革命樂觀主義是我們取得長征勝利的精神法寶嘛!” “……”唐緲說,“這首詩我都不會背。” 周納德洋洋得意說我都會啊,這是工農紅軍第一次反圍剿,后頭還有二三四五次,每一次反圍剿成功,主席都會賦詩一首,即使在最艱難的情況下,他還是寫道: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唐緲說:“住口,我不要美國文物販子給我講中國革命史。” 周納德只好保持樂觀再次問淳于揚:“幾點了?” 淳于揚已經換好電池,擰亮手電說:“都跟你說了——別問,該來的總會來。” 他將手電筒交給唐緲,吩咐他千萬抓緊,不要掉在滿地下的粘液中,自己則用那件沒有領標和肩章的綠軍裝裹住了頭和肩膀,準備往隘口突進。 唐緲說:“我先吧。” “不用。” 唐緲把衣服從他腦袋上揭下來:“還是我去,我怕你出師未捷身先死,到時候訃告不好寫。” 唐緲沒那么怕臟怕臭,他那種環境生長起來的人都這樣,住在廠區宿舍,一個大院幾百號人,每天早晨家家戶戶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倒尿盆。 小號能在家解決,大號就上公共廁所,還時不時要響應廠領導號召,大干快干學雷鋒,掃廁所清糞坑。 那廁所糞坑里什么沒有啊?次數多了耐受力就上去了。 他將脖子一縮,用襯衣領子套住頭,然后貓下腰,“哧溜”一下就穿過隘口,身法號稱不沾泥,也就手肘外端蹭了一點兒粘液。 “過來吧!”他站在對面笑道,“這些東西雖然臭,但沒有腐蝕性,你們就當碰到蝸牛或者蜒蚰了!” 唐畫不用他催促便立即跟過去,可惜小腦袋蹭擦到了隘口的上沿,臟東西沾了滿頭。 淳于揚便一副要死了的模樣。 唐緲蹲下開導他說:“同志,你想開些,要跟周干部學習,想想美好的生活和光明的未來,想想白發蒼蒼的雙親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多讀幾首革命詩詞,不要失去希望,不要放棄生命,大不了待會兒我給meimei洗頭就是了!” 淳于揚怒道:“什么孩子?!” “現在沒有,以后可以生嘛!”唐緲繼續做思想工作,“你鉆過來啊!” 淳于揚還是沒動,其余不太講究的人倒都捏著鼻子過去了。美國人由于扶著胳膊重心不穩,隘口時居然摔了一跤,臉都糊在粘液里,雖然惡心,但也能熬。 “淳于揚,你來啊!”唐緲又招呼,“你共青團員要做到視死如歸啊!萬一你熏死了,我跟組織發誓把你的事跡報到新華社去,就算上不了《人民日報》,本地的《重慶日報》也得給你配發一條通訊,十六寸大相片兒配個大黑框,你在叢中笑,全國人民誠摯悼念,家屬看著心里也高興……” “少廢話!”淳于揚極度煩躁,“你高興個屁!” “我又不是你家屬。那你過來嘛,其實聞多了也不覺得臭!” 淳于揚終于在自尊心的驅使下鉆過了粘液隘口,同時面容扭曲,精神欲死,手臂上布滿戰栗的小雞皮疙瘩。 他松了一口氣,然后又心疼又嫌惡地看著唐畫和唐緲,就像看自己辛苦種植的白菜爛在了地里,又被豬腳或者牛蹄子踐踏過。 隘口對面是個相當巨大的洞xue,以至于手電的光芒完全無法覆蓋,只覺得洞頂很高,周邊開闊,空氣微涼,雖然腳下仍有蟲子的粘液分布,但臭味卻因為空間的突然放大而不再濃烈。 第51章 洞中之一 “好冷啊!”唐緲抱著肩膀說,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襯衫, 因為外面正值盛夏。 淳于揚將外衣遞給他, 他接是接了, 但轉身就披在唐畫身上, 并且將扣子一粒粒扣好。 “你們有沒有聽到聽到流水聲?”淳于揚說, “這說明某處又落差較大地下河流。” 他的鼻子不靈, 耳朵靈,旁人聽他提醒才用心聽, 也只能模模糊糊聽到一絲, 也不知道地下河流在哪個殊方絕域。 探索這樣規模的喀斯特洞xue,不說集合一支配備現代裝備的專業小分隊, 至少也得往腰上綁五十斤松香,帶上三天的干糧, 否則就是那性命開玩笑。 司徒湖山說:“水聲我是聽不見,但你們發覺另外一個怪現象沒?” 唐緲問:“什么?” 司徒湖山說:“云貴川渝的溶洞我也見得多了,從沒有見過像這樣的:頭頂上沒有蝙蝠, 腳底下沒有蝙蝠屎,連小飛蟲或者蜈蚣、馬陸、蜘蛛都不見蹤跡。西游記里的妖怪洞里好歹還養著幾只耗子精、黃鼠狼精, 有什么精細鬼、伶俐蟲,這里簡直比那妖怪洞還可怕!” 他話沒說完,周納德就仰頭大叫:“啊, 沒了!” “干嘛?” 周納德說:“剛才我被你老人家踢進來過一回, 那時候還看到有東西掛在洞頂發光呢,現在沒了。” “你看錯了吧?” 周納德發誓沒有, 還遙指看見發光物的地方,讓淳于揚打著手電找。 實不相瞞,如今聽到“發光”兩個字就叫人提心吊膽,大家寧愿是周納德瞎了。 手電光能勉強夠到的地方果然有光次第亮起,光不亮,屬于典型的生物熒光。 發光在生物界很常見,有些來自變異的發光細胞,比如螢火蟲;有些來自發光細胞所組成的發光器,比如某些深海魚類。 也有些生物本身不會發光,但在特定光線下會反光,比如紫外光照耀下的蝎子。 洞頂上的物體就是反光的典型。那光是綠色的,黯淡柔和,發光物的形狀好像夏秋季節開放的白蘭花的花苞,長圓形,頂端有尖,排列規律,數量大約在二三百。 雖然洞頂很高,那些東西距離他們至少二十米遠,但還是嚇得除唐畫以外的所有人頓時矮了一截,生怕又掉下一坨說不清的蟲來。 唐緲問唐畫:“畫兒,頭頂上那些小燈泡似的東西是什么?” 唐畫居然反問:“什么啊?” “我問你能不能感覺到頭頂上……” 淳于揚打斷道:“它們并不小,我估計每個都在一米以上。對了,你們見過蟲蛹嗎?” 離離頓時一陣倒胃:“別提那個!” 淳于揚說:“我小時候在山林里玩,偶爾見到一種翠綠色的大鳳蝶,它的毛蟲也是綠的,化蛹以后就像是不透明的尖水滴形,和這些形狀類似,當然要小得多。” 唐緲仰著腦袋,喃喃:“如果這是蛹的話,那得是多大的一只蝴蝶啊……是蝴蝶是蛾子都不要緊,關鍵是那些東西掉粉啊,我對粉過敏,一碰到就不停地咳嗽打噴嚏!” 唐畫居然問他:“有傘嗎?” “嗯?” “掉粉,打傘。”唐畫說。 唐緲笑起來:“咦,哈哈,小丫頭會順著人家的話開玩笑了,可它們如果撲下來的話,打傘也沒用啊!” 唐畫卻不笑,因為她沒開玩笑啊,只是在描述即將發生的事實。 她當然知道頭頂上的那些類似蝴蝶蛹的東西,只是叫不出名字,姥姥或者唐好也沒給它們取代號,所以只能回答“什么啊”。 要下雨了,小姑娘心想。 唐緲幽深的洞xue里待久了,冷得連脖子都縮了起來,雙手在胳膊上亂搓。 這里的溫度和剛才所在的甬道差不多,應該在二十度上下,其實相當怡人,但在洞外如今可是三十四五度的高溫,兩者差得太多,就算適應能力再強,也難免覺得不舒服。 其余人也冷,尤其是只穿著背心褲衩的司徒湖山,他和唐緲用哆嗦和小跑取暖,像是淳于揚身邊的一對跳蚤。 淳于揚果斷將嫌棄寫在了臉上,緊緊抿著嘴角,目光仍舊釘在那些類似蟲蛹的物體上:“這些大概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說著便低頭尋路。 他們很想離開,但高高懸掛于洞頂的“干什么啊”沒同意。 就在唐緲低頭時,一滴冷水滴到了他的脖頸里,幾乎把他給冰凍了。 “哎喲我的媽!”他叫道,“什么東西?” 隨著他仰起腦袋,手電光也追了過去,也不知道是錯覺呢,還是事實——頭頂那數以百計的發光物體居然一個個、一對對、一排排,次第亮起,給人的感覺就像在看霓虹閃爍。 當然嘍,霓虹燈只是填充了氖氣的通電玻璃管,鬼知道眼前的玩意兒是什么。 淳于揚摸了摸唐緲的后脖子,察覺到一點濕意,便說:“大概是洞頂上的水落下來了,這里是喀斯特洞xue,滿地的鐘乳石和石筍必須依靠水才能形成。” 唐緲也覺得是水,因此只把身體縮得更小些,剛打算邁步,就聽到離離和周納德也都“哎喲”叫了一聲,想是同樣遭受到了的水滴的伏擊。 “這里還真得有傘才行……”唐緲小聲念叨。 淳于揚已經拉著唐畫走到了最前面,由于地面坑洼不平,他決定將meimei背起來。 他彎下腰,唐畫便自然地撲到他背上,然后念了一句流傳廣泛的天氣諺語:“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 旁人還沒來得及思考她這句意外流暢又沒頭沒腦的話是什么意思,冰冷的水珠就如雨點般地打下來,打在地面噼里啪啦作響,打在毫無防備的每個人頭上。 眾人匆忙抱頭,但礙于黑暗又不敢亂躲避,只能站在原地挨澆,好在這場急雨只持續了短短十多秒鐘。 唐緲完全糊涂了,濕淋淋地問:“瀑……瀑布嗎?” 但如此空曠場所,哪來的瀑布? 后來他們才知道,原來是洞頂上成百上千的翅膀扇動,震動了懸掛在巖壁上的大量水珠,導致其紛紛落下,就好像雨后的一陣大風吹下樹梢和樹葉上的水珠。 有無法解釋的東西附著在洞頂上,原本就叫人惶惑,更何況還帶來了一場不期而至的冷雨。 “快離開這兒!”司徒湖山叫道,“這他媽邪門了都!” 他們腳下地面有一個落差,上下大約一米多,一行人正挨個往下爬的時候,走在最后的周納德感覺有東西拂過了他的后腦。 “從耳朵邊上過去了!”他喊。 司徒湖山罵道:“美國人的耳朵上涂著蜜嗎?什么東西都從那邊過去?怕不是耳屎吧!” “可是真的有東西,你不信你……” 周納德剛扭頭,臉就完完整整地糊上了一個東西。 那東西裹挾著涼風,有一種并不難聞的氣味,面積應該比較大,柔柔的,輕盈的,薄如蟬翼,如絲如紗,覆在臉上有些微微的癢意。 當它觸及皮膚的時候,力度至多叫“輕撫”,但隨著那個東西的離開,周納德就難以遏制地咳嗽并打起噴嚏來,眼淚鼻涕噴射而出。 “阿嚏!阿嚏!咳咳咳阿嚏!”他在強烈呼吸道反應的間隙喊道:“蜘蛛網!” 才不是蜘蛛網,而是一種飛行物,因為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個東西的翅展至少有一米寬。 沒人愿意承認那是一只昆蟲,蝴蝶或是蛾子,盡管它看起來也是蹁躚飛舞,與人徘徊,甚至還有些妖嬈。 也沒人肯承認那是飛蟲的翅膀,盡管它們綴滿細小鱗片,在手電光下閃耀著詭異但精美的綠色熒光。 “快走!”淳于揚簡短地招呼眾人。 身后,另一個柔紗般的生物徑直向他滑翔而去,趁他以手阻擋之際,將他的手電掀落在地,隨即而來的另一位又把手電拍出了數米之外。 手電滾落在一條石頭凹槽的底部,里面的小燈珠遭受此接二連三的撞擊,滅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面無人色,腿軟得幾乎坐下。唐緲剛才那句半開玩笑的話,居然一語成讖! 他們幾個人類,五大一小,號稱萬物之靈,本星球最高等的動物,居然在黑暗中被鱗翅目飛蟲打了一場伏擊戰,而且可預見地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