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因為離離這人是只爆竹,一點就爆,一路要爆,第一時間爆,而且當面爆,沒有觀眾她反倒不高興。 淳于揚便問唐畫:“姥姥不在家的那天晚上,你第一次感覺到離離接近時,她在哪里?” 唐畫指著前院:“哈批,大門外面。” “之前她沒進來過?” 唐畫搖頭。 親手偷鑰匙的果然不是離離。 但她沒偷鑰匙就意味著清白嗎? 未必。 條幾上面有一個雜志大小的扁木盒,由于形狀古怪等淳于揚拿起來才發現是鏡框,只不過被反扣著。鏡框里面的照片為黑白底色,有些模糊,大概原本是一張小照片,后來在照相館里用技術放大的。 出現在這個地方必定是遺照了。 這位逝者留下影像時應該不滿三十歲,他穿著襯衣、西服,打著領帶,頭發整齊,目若朗星,豐神俊秀,不管眉眼還是神態居然和淳于揚有幾分神似。 觀察四周,似乎沒有比這張照片更晚的,淳于揚頓時明白了,這不是一般人,這就是唐家的前任家主唐竹儀,在他去世之后,唐家子孫斷絕。 他趕緊尋找唐竹儀的靈牌,果然看到其端端正正地放在三層木架的高處,上面寫著“先師唐公諱竹儀府君生西之蓮位”,立牌人毫無疑問是“陽上人唐碧映”。 “先師?”淳于揚自問。 然而思忖片刻,覺得除了先師也真沒別的好稱呼。 從唐家人的只言片語中推斷,唐竹儀和唐碧映雖然年紀只差了幾歲,而且相依為命,但并不是夫妻,或許他們亦師亦友,亦兄亦妹,亦是主仆亦是知交,總之是相當復雜的關系。 靈牌上寫著生卒年月,唐竹儀在一九五三年初春去世。 他應該是個傳奇人物吧?唐家血脈,相貌俊美,識文斷字,用毒高手,機關暗器奇才,但他少有人知且英年早逝,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只留下一座破落古舊、草木叢生、庭院荒蕪成了野地,假山繁茂成了真山的宅院,以及一個“陽上人”丫鬟。 此人也算悲涼吧? 淳于揚擺好相框,繼續掃地。 這時候他注意到唐畫,小丫頭沒進過這間屋子幾次,不熟悉周圍的情況,生怕撞到家具擺設,因此走得很慢,最后居然像一只小狗似的在地上爬。 “起來,地上臟。”淳于揚命令。 唐畫卻摸著青磚地面說:“下面,下面!” 淳于揚反應過來了,但又不太相信:“你說你的小烏龜在這間屋子的下面?” “嗯嗯!”唐畫拍地。 淳于揚困惑地絞起了雙臂:他感覺祠堂下面沒有密室,因為他已經找過一遍,雖然找的比較馬虎且放棄了角角落落,但大致不差。 “淳,挖呀!”唐畫對她的烏龜很執著。 淳于揚苦笑,蹲下來說:“畫兒,我只有一雙手,也只有一天的命,等到我把這兒挖開,把你的小烏龜找到,說不定早就蠱毒發作死了。” 他蹲下后視線比較低,能夠看到黃花梨條幾的下方。他突然發現條幾下方也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它被鑲嵌在同樣袖珍的鏡框里,釘在墻上,掛在見不得人之處。 而等他舉起蠟燭看清那張照片后,便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微微發起抖來。 第43章 蠱發之四 淳于揚實在慶幸今天跟他一起來的是唐畫, 她是個小瞎子, 如果是唐緲, 或者別的什么人, 那么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他飛快地鉆入條幾下方, 從墻上摘下裝著相片的鏡框,將其塞進懷里。忽然又覺得不妥,將相框掛回去。再轉念一想:唐家能知道此處掛著一張秘密相片的人只有唐姥姥和唐好,而這兩個人如今都消失了, 所以不用過分擔憂。 他考慮了片刻, 決定只將相片拿出, 而將鏡框掛回原處。 “畫兒。”他轉頭, 微顫地喊。 “嗯?” “你能看到姥姥在哪里嗎?我有話要問她。” “嗯……”唐畫說, “姥姥滅了。” 時至今日,淳于揚終于明白了“滅了”的意思, 那意思就是她感覺不到, 姥姥就像銀河系中一顆隕滅的恒星,只剩黯淡的核, 隱藏在遼闊浩瀚的星空中。 但在小姑娘的經驗里, 姥姥也曾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滅”過,比如生病,比如出遠門, 或者僅僅是走出山谷到鄉里去,所以她不怎么著急,總覺得姥姥會再度“亮”起來。 姥姥到底去了哪兒呢?想來想去, 最大可能性還是在她的正房。她是個臥床的病人,不管暫時外出干了什么,最終還是要回床上躺著。 淳于揚說:“這里太陰涼了,我們去姥姥房間找她好嗎?” 唐畫不肯,她要烏龜,淳于揚好不容易才把她說服,牽著手走出了祠堂,往姥姥的正房去,結果卻在房門口遇見了唐緲。 而唐緲居然在睡覺,他也是來找姥姥的,已經推開了正房堂屋的門,卻坐在門檻上,背靠門扇,以一種很別扭的姿勢睡著了。 這算什么情況?淳于揚走去輕拍他的臉:“喂,醒醒!” 唐緲才不可能醒,他微微張著嘴,睡得極香。 “緲困啦!”唐畫說。 淳于揚憂心地說:“緲這兩天隨時隨地都能睡著,可能是病了。” 他沒有辦法,又不能留唐緲睡在冰冷的磚地上,只能先把他抱回了廚房。在移動唐緲的時候,淳于揚發現他的指甲蓋完全變黑了,和他醒著時候的眼珠子一樣,黑得像墨。 這當然不正常,唐緲的嗜睡也不正常,一切都不是毫無來由,然而根源是什么呢? …… 唐緲睡在廚房里的稻草堆上,又開始做夢,還是原來的那個夢,那夢乘風而來,隨風而去,無頭無尾,不知所終。 賞梅季節,他坐在窗邊俯視一場歡欣鼓舞的游行,隊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揮小旗,有的舉標語,有的拉橫幅……個個面目模糊…… 有個男子在他身后說:“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他則看著黑指甲說:“都是這樣的。” 他繼續往窗外看,看到一張毫無特色的中年男人的大幅畫像,感覺絕大部分中年人都可以這樣畫。 他望向隊伍前方,那里像是被云翳遮住了,一隊隊男女,包括看熱鬧的人群都往云翳里哄哄地涌去…… …… 唐緲開始膩煩這夢了,同樣的夢精準地、連細節也絲毫不落地做兩遍,換誰都膩煩。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醒不了,他像是個夢境的親歷者,又像是個旁觀者,感覺恍恍惚惚,某些部分像隔著紗窗,某些部分又異常清晰。 這時候夢境繼續了,身后的男子說:“走吧。” 站起來,走出樓去,樓下有太多的人,擁擠著卻是無聲的,黑色的人頭像海浪一樣起伏…… 這時候聽到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是這個洶涌世界里唯一的聲音,簡直比炮聲槍聲都要響亮。 他猛地扭過頭去,看到了人群后面有輛汽車。人群是白色的、淺灰色的,那汽車是純黑色的,黑得扎眼。 這輛被游行阻攔前進的黑色汽車正在拼命地按喇叭,以求驅散眾人,然而還是寸步難行。 坐車的人應該心急如焚吧,可惜沒有人愿意讓它,也讓不了它,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它出行的時間實在很不巧。 男子在他耳后說:“這是個渾水摸魚的機會,你跟著我。事成之后,我們去東郊梅花山賞梅。再不去,晚梅都要謝了……” …… 唐緲霍然坐起,把陪守的淳于揚嚇得一跳,手里的相片也掉了。 他趕緊收起相片,埋怨:“心臟病都要被你嚇出來了,你怎么了?” “東郊梅花山,”唐緲喃喃,“這是在南京啊……” “什么?” 唐緲問:“你去過南京沒有?” “當然。”淳于揚說,他在南京上的大學。 “那你春天去梅花山賞梅嗎?” 淳于揚想了想:“有過一兩次。” “除了南京,還有哪個城市的梅花山在東郊?” 淳于揚搖頭:“我知道全國有好幾個地方叫‘梅花山’,但不清楚方位。你為什么問這個?” 唐緲說:“南京的東郊梅花山是紫金山的一部分,孫中山安葬在中山陵之后,那個地方就種植了許多的梅花,春天時形成花海,我和同學每年都去賞花,有時候和爸媽、jiejie去。” “是啊,那又怎么了?” 唐緲低頭思索:“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里面有人說梅花山……對了,我睡了多久?” 淳于揚淡然說:“恭喜你,這次時間不長,才六個小時。” “六個小時!這么說已經晚上了?”唐緲還是吃了一驚,他的時間簡直在被毫無緣由地吞噬啊,這么長時間的睡眠,感覺卻像只有五分鐘。 太奇怪了,說不出的怪! 他斜了一眼淳于揚,問:“你剛才把什么東西藏起來了?” “嗯?”淳于揚裝傻。 “我都看見了,是一張紙嗎?” 淳于揚不裝了,但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的指甲全部變黑了。” 唐緲果然被帶跑,看了看指甲,叫了聲:“媽呀!” “你覺得這是因為什么?”淳于揚問。 唐緲沒說話,而是一邊凝視著指甲,一邊在草堆上躺了下來。 這個小動作讓他流鼻血了,雖說不多僅一滴兩滴,卻是鮮紅。他將鼻血隨手抹在稻草上,情緒不免有些低落,然而他沒有任何不舒服,連鼻子塞、喉嚨癢都沒有。 他跑去碗櫥翻找出唐好的小鏡子,在跳躍的油燈下觀察自己,毫無異常。 “我的眼珠子是不是大了一圈?”他問淳于揚。 淳于揚冷冷一笑:“是么?我看見你時連頭都大了一圈呢,明天中午的解藥你準備了沒有?” “沒有解藥,等死吧。”唐緲翻了個白眼,繼續看鏡子。 到底什么鬼東西在他體內?是尚未發作的毒?是還未醒來的蠱?無論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它來自姥姥的黑色幔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