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我還在他們的中班里呢。”顧關山嗤地笑了起來:“我就像出不去了一樣。” 丁芳芳:“……” 顧關山起來伸了個懶腰,背起自己的畫板,向教室外走去。 丁芳芳震驚地跟了上去:“你還在他們的中等班?!” “對。”顧關山說,“我的色彩太差了,人像也不行,出不去。” 丁芳芳:“……” 顧關山對她隨意地一揮手:“我走了,再見。” 顧關山背著畫板下樓,零零星星地有幾個和她同去江北畫室的藝術生跟上,在樓梯口喊她‘關山姐’,他們并排一起往下走。 丁芳芳目送著顧關山離去,一臉懵逼,只覺得這名為聯考的考試肯定哪里有點問題,但是這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她又說不準。 畫室外藤蘿生長,綻出嫩綠的葉子,陽光將影子打在地上,顧關山看著自己面前的紙,發起了呆。 “發什么呆!”助教喝道:“色彩考試總共也就三個小時,哪里有時間給你們愣神兒?” 顧關山看著自己的調色板,有種說不出的茫然。 她進畫室之前,覺得這一切都會再簡單不過,畫畫對她而言幾乎是像吃飯喝水睡覺一樣自然的事情,但是當她真的走了進來,才意識到自己的短板。 助教走了過來,奇怪地問顧關山:“你顏色是不是鋪的太深了?” 顧關山愣了愣:“還——還行吧——” “明度可以低,亮度不行,我記得你不還是,拿了什么鳳凰獎的人嗎?為什么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那助教奇怪地問:“——你進來的時候還有點美術基礎呢。” 顧關山低下頭,低聲道:“……是另一個角度上的基礎。” 助教搖了搖頭,走了。 “別太自我。”助教一邊走一邊教育所有人:“你們既然坐在這里,就沒什么特別的,也別覺得自己拿了個獎就了不起了。” 顧關山:“……” 助教說:“拿了個獎又怎么樣?是聯考會為了你改變規則還是校考會為了你改變規則?你大可以繼續自創流派,能考上——清美?”他看向顧關山,嘲弄地問:“——你的志愿是清美對吧?……能考上算我輸。” 顧關山咬了咬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伸手將那張紙揭了,貼了一張白紙。 陳南聲在畫室那頭大聲笑了起來,然后整個畫室都笑了。 為什么不好笑呢?那個狂妄的、尖銳的,用最冷淡的模樣拒絕追求的顧關山,在十七歲的年紀拿了個鳳凰金獎的顧關山——坐到靜物前,竟然只有被羞辱的份。 ——他們越嘲笑,顧關山拿筆的手越抖,調的顏色越亂,他們越笑,顧關山越是咬緊牙關,將眼淚憋在里面,撐起自己的脊背,卻越覺得自己外強中干。 顧關山那一瞬間,感到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窘迫。 她那色彩畫的差嗎?并不差,顧關山的底子就在那里,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但是她所處的位置就是在走鋼絲,哪怕再小的失誤都會被放大一百倍,就像明星臉上長一個痘都會被掛去匿版討論。 看到美人就挑著刺認為肯定是整了容,看到漂亮姑娘用個macbook就認為她有干爹——在戚風蛋糕里找著骨頭,他們喜歡英雄狼狽滾落神壇,看仲永泯然眾人,看美人淪落風塵,然后再重重踏上一腳: “——不過如此!”他們說,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顧關山從來都不怕羞辱,那些羞辱過她的人——她的父親母親,和那些親人,個個都比這些路人兇狠,她從那里挨過的刀把把都比這個尖銳,但是顧關山憑著一股狠勁和悍然,咬緊了牙,什么不是問題,從沒有她過不去的坎兒。 ——但是這個坎兒,她無能為力。 應試教育要的是一種磨滅個性的美,顧關山卻是個極度自我為中心的人,她自我意識強盛又不愿退讓,而那種強盛和傲氣令她無法對這種教育低頭。 可是畫畫不就是自我意識嗎?她想。 美術最珍貴的就是個人的風格,照著畫,畫個差不多,這連小孩子都會,畫個灰蒙蒙的東西又有多難?插畫原畫培訓班三個月就能速成一個游戲公司員工出來,但是然后呢? 那個游戲公司員工能走到哪一步? 他能自成一派嗎,他能走到哪里,他除了照著畫之外還會做什么? 顧關山努力忍住自己的酸澀,她不是個會認輸的人。 ——撐過明年二月就好了,只要過了二月校考,一切都會結束了,那時候畫畫又會變得令人身心愉快,等六月結束就可以回到明天畫室,和譚天向明老師一起玩色粉筆和油畫顏料,可以在本子上給沈澤畫小人了。 顧關山坐在太陽光里,屏蔽了外面的聲音想,也就是十個月而已。 十個月而已,這么想想的話,高中實在是很短,但是也很長了。 鳳凰獎并沒有在顧關山的生活里激起太大的水花。 到了五月的時候,從六班到畫室里,幾乎已經沒人記得顧關山曾經是個得過獎的人了。 五月繡球花姹紫嫣紅,陽光鉆了樹縫,顧關山趁著中間的休息時間窩進高級班的教室里,抱著畫板和柏晴她們聊天吹水。 柏晴好奇地問:“你以前那個畫室閑下來都做什么啊?” “我們很少閑下來……”顧關山想了想,“不過有時候會做點什么小游戲什么的,譚天老師最喜歡的是讓我們一起畫三分鐘和五分鐘的速寫,你們做過嗎?” 柏晴一愣:“三分鐘速寫?” 顧關山笑了起來:“國外比較流行的,很好玩!掐表三分鐘,給你一支筆一張紙,你把你看到的東西畫下來,只能畫的非常潦草——畢竟三分鐘嘛,所以非常考驗你的總結能力。” 柏晴不無羨慕地說:“你們那畫室好好玩啊……能遇到你們那樣的老師,畫畫肯定可開心了。” “是很開心的。”顧關山笑得眼睛彎彎:“等你高考完了,跟我一起去玩呀,他們說讓我去當助教——但是沒有工資。” 柏晴笑道:“好——” 顧關山跟著柏晴一起笑了起來。 她手機微微一震,顧關山懶洋洋地瞇起眼睛。 柏晴問:“是誰發的短信?” 顧關山掏出來看了看,她本來坐在繡球花的影子里,眉眼都懶洋洋的——她在自己的班級里神經永遠都太過緊繃,來這個房間時就放松得像是一只被摸了肚皮的貓科動物。 但是顧關山看到那條短信時,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剎那渾身一僵。 柏晴意識到顧關山的臉色不太對勁,關切地問:“怎……怎么了?” 顧關山沉默了一下,輕聲道: “我爸,讓我現在去一趟車振國的辦公室……” “——他說他現在在那。”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陽光沿著窗棱落下, 灰塵在空中漂浮,顧關山的腳印踩在斑駁的陽光上, 她站在門前猶豫片刻, 似乎下定了什么可怕的決心, 然后伸手敲了敲門。 里面傳來她爸爸冷冷的聲音:“進來。” 那句話由他來說其實不太合適,因為那是車振國的辦公室, ‘請進’不應該由顧遠川開口, 顧關山明顯地聽出她父親的的不耐煩——甚至不耐煩保持最基本的禮貌了。 顧關山推門走了進去,車振國正和顧遠川兩個大殺器站在一個房間里,顧遠川冷若冰霜地看了顧關山一眼, 顧關山被他一看, 那一瞬間,說真的,有點想死。 顧關山有點怕顧遠川看不起她。 她手心出汗, 戰戰兢兢地站在了兩個人面前,陽光灑在前頭,顧關山腦子里瞬間百轉千回:怎么辦才好?畫成這個樣子——這個樣子。 就算顧遠川現在站在這里,說“你別畫了, 跟我回去, 以后學藝術這件事說都不要說”——她都無能為力,顧關山的一部分甚至有點自暴自棄地想,要不然就跟著回去算了, 現在回去學文化課還來得及。 但是另一部分, 那個原原本本的顧關山卻不愿意認輸。 再屈辱也沒關系, 不要臉了也沒關系——這是終究她想走,為此流血流汗的那條路。 顧關山咬了咬牙,抬起頭望向坐在凳子上談話的兩個人。 車振國道:“你女兒不能說沒有基礎,但是各方面來說都非常不服從我們的管理,所以為了她的將來,我希望你們能在高三的時候讓她去北京集訓,我們這里無法幫助她考上清美。” 顧遠川沒有說話。 她握住了拳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車振國想了想,又道:“小顧,你說說看?說真的,我們也算這市里的老牌畫室,養出不少優秀藝術生,去向都不錯,我們都敢保證江南美院保底的。你女兒明明那么有底子的孩子,在我們這里就總有些問題,為什么有問題吧,我們又說不明白……” 顧關山咬了咬牙。 她眼睫毛微微顫抖了起來,低下了頭。 “問題我已經聽過了,不服從管理——”顧遠川接了話茬,“一下課就往別的班跑,心散,怎么畫都不見進步?” 顧關山咬了咬嘴唇,眼睫毛微微顫抖,覺得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顧遠川慢條斯理道:“車老師您是來找我告狀來了?還專程打電話叫了我一聲。” 車振國微微一愣。 顧關山聽了那句話,在心里松了一口氣。 ——她爸爸的重點在于打擾了他的時間。 自從顧關山的父親和沈澤聊過那次天,就再也沒管過顧關山的學習:無論是文化課還是藝術,甚至到后面的獲獎,顧父都只做到錢給夠,別的一概不管,所有的事情統統和他沒有關系,仿佛顧關山只是一個和他同姓的陌生人。 顧遠川說:“開家長會,我可以理解。” “我也理解你教一個孩子,教了半天都扶不到路上的憤怒——”顧遠川平靜地說,“我以前就是個老師,教個朽木不可雕的熊孩子,確實是讓人挺生氣的。” 車振國說:“家長您明白就——” “但是,”顧遠川嘲諷地道:“車老師,你別怪我說話不客氣,我說的是‘朽木不可雕’的孩子。” 顧關山那一瞬間愣住了,陽光灑在地上,那兩個成年人在地板上留了個剪影。 顧遠川平平道:“這話我就給你挑明吧,顧關山這孩子我確實生的不好,沒生出我們夫婦那種聰明勁兒,這么多年我逼她學習也逼明白了。——但是‘朽木’?算不上,老師如果教不好這種小孩,還是先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花錢讓她來你們畫室的時候,她寧可被我拖著在地上揍,都一定要畫畫——”他說。 顧遠川猶如在談什么讓他極為不快的事情,嘴唇抽了一下:“——我撕了她的本子,她還是要畫畫,寧可和一個毛頭小子借電腦借設備,都要把她那個漫畫畫完。” 顧關山看著自己的父親,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最后呢?那個漫畫拿了什么獎,你清楚。”顧遠川望向車振國:“我把這樣的孩子交給了你們,你們給了我什么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