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京香把火折子收起來,轉過身走到蔻兒榻前一邊收拾著衣服一邊給蔻兒講著:“陛下登基至今五年,這個姑娘應該知道。” 蔻兒點點頭,她自然是知道的,猶記得當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外祖父拉著一大堆舅舅表叔們喝酒暢飲,歡慶新啟元。 京香繼續道:“陛下登基時不過虛十六,尚在少年,并未定親娶妻,只是陛下登基他的后宮需要有暖帳人,太后做主,將樓將軍的小女兒樓婉言,趙尚書的嫡孫女趙恬恬,葉主簿的meimei葉辰,以及幾個女子一起兒走偏門抬進宮來,由著太后做主封了些不高不低的位份放進去,之后陛下幾乎沒有涉足過后宮,可能都沒有怎么見過這幾位御女。這幾年來也就是每年例行封賞,或者家中父兄出色,陛下會讓太后加封她們的位份,至今為止,位份最高的是樓將軍家的女兒樓婉言,去年封了婕妤,其次是趙恬恬,封了美人,其他幾位都是不高不低的位份。因為陛下不涉足后宮,與這幾位御女幾乎沒有見過,所以后宮之中從沒有過任何事情,御女們幾乎也沒有什么存在感?!?/br> 蔻兒聽到這里,好幾次忍不住想問,陛下他就真的心如止水到家中的妾都從來不看一眼的么?但是轉念一想,罷了罷了,反正京香這樣說,她就這樣一聽好了。至于是不是如此…… 遲早有知道的時候。 “姑娘或許可以稍微留意一下樓婕妤,”京香遲疑了下說道,“樓婕妤在后宮中獨有生存方式,迄今為止,其他的御女基本上都是以她馬首是瞻,她與太妃們之間也一直保持著比較親近的關系,奴婢看得出,她是個……有野心的。” 樓婕妤……蔻兒記得之前在花市,她與阿饞初見時,阿饞曾經脫口而出過的話。之后又在濃香花香口中聽說過,這個樓婕妤,只怕是個不容小覷的女子。 京香又說了幾句,其他的御女卻是寥寥無幾,基本上都是符合一個循規蹈矩的宮妃該有的樣子,并未有太多著墨。 蔻兒聽了京香的話,初步對宣瑾昱的后宮有了一個簡單的了解。他不怎么入后宮,基本都是在前殿,后宮的幾位宮妃入宮這么幾年來一直都是擺件樣的放在那里,每年幾乎就只在家宴上出來露個臉。其中厲害的是樓婕妤,其他的都小心甚微,沒有什么表露出來的心思。 太妃執權是太后不在宮中,因為太后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個道觀出家做了女冠。 蔻兒想起蒲心道長,就有種繞不開的緣分之感。這位溫和的女冠居然就是太后,世事真難料。 兜兜轉轉了一圈,什么宣公子的母親,宣公子的meimei,就是太后和安華公主,她全都提前見過了,早先因為對宮中的陌生與未知的恐懼而吊在半空中的心在今天撲通一下就落在了實處。 她這也還是好,就算真的進了宮,也不算是一頭霧水摸不著北了。 如果之后發生了一些讓她也無法掌控的事情,希望太后能看在曾經同在坤道小院住過兩日的份上,許她也去道觀里掛掛單,修修禪,多少算是有個后路。 蔻兒躺在榻上閉上了眼,她昏昏欲睡之際,慢慢想著。 他們之間相差還是太遠了,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不過是個愛看艷本兒的小官之女,說不定一切在大選的時候就能明朗,他究竟用什么樣的眼光來看她,到時候,她就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他了。 不急,還有七天的時間呢。 她閉著眼翻了個身,側對著墻壁緩緩陷入了沉睡。 自入宮后等待大選期間度日如年的時間卻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從杜蘭殿回來之后的七天,蔻兒還沒有什么感覺,居然轉瞬即逝,只不過晃眼之間,就已經要到了正殿大選之日。 一大清早的,蔻兒還安安穩穩睡著,完全忘了已經要大選了,摟著被子側著身子睡得香甜,京香掀開簾子叫了幾次都沒有叫醒,急得想硬來。 外頭宮娥已經送來了大選正殿要穿的衣服首飾,一隊列的人在外間屏息凝神站了好長時間,領頭的女官也不催促,垂眉順眼等著,一點也不焦急。 剛剛卯時,外頭太陽還未升起,天邊尚是魚肚白,廂房內點著數十個燭臺,不注意還只當是在夜間。 京香犯了難,之前蔻兒從未這么早起過,也沒有過必須讓她卯時初就起床的時候,她還真不知道,自家姑娘這么難叫。 “姑娘,姑娘,醒醒了。”京香加大了點音量,蔻兒卻還在做夢,根本沒有聽見,翕了翕鼻子呼吸均均勻勻。 京香想了下,趴到蔻兒耳側,輕聲道:“姑娘,有個最好看的郎君找您。” “在哪……”蔻兒眼睛還沒有睜開,意識已經開始掙扎,根本沒有清醒的她一片混沌中只聽見好看的郎君這幾個字,立即從夢境中被拽出來,迷迷瞪瞪問,“有多好看?” 京香:“……有陛下好看。”她好像發現了蔻兒的一個小秘密,愁。 蔻兒眼睛終于睜開了,她躺在床上了半天,慢慢反應過來后,看著京香嘆氣:“你學壞了?!?/br> “姑娘別貧嘴了,趕緊起吧,今兒正選?!本┫惆艳阂唤衅饋?,心里頭負擔就輕了一半,立即輕手輕腳服侍著蔻兒下床,隔間的浴桶已經準備好了,蔻兒不喜別人,只由著京香服侍在側沐浴后穿上內衫,守在外側的宮娥們才魚貫而進,有條不紊的給蔻兒穿戴起衣裳。 宮娥們帶來的衣裳是新制的十二面雙間瀾裙,內里暗紋,垂胡袖鑲著白色袖緣,脖子上套著一個大大的三層瑪瑙寶瓚瓔珞,所有的頭發上束挽做結鬟髻,簪著兩根發釵。宮娥想給蔻兒臉上涂上胭脂,她直接拒了,卻點了點自己的唇,笑著道:“胭脂不要,口脂倒是可以來一點?!?/br> 京香只能眼睜睜看著蔻兒騙宮娥給她反復抹了三次的口脂,之后看不下去了,趁著給蔻兒整理衣襟的時候,悄悄說道:“姑娘別玩了,今兒好歹是正選,您就認真些吧!” 她也不指望自家姑娘能像分蘭殿中其他的女子一樣這幾天一宿一宿的睡不好,焦躁不安了,但是起碼的,不要太輕松??! 蔻兒想了想,老老實實搖了搖頭:“不知為何,認真不起來?!?/br> 明明是或許涉及到一生大事的關鍵時刻,偏生她心里一點都沒有負擔,就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一樣。 不過也的確無所謂,大選的時候,該是怎么樣,一切就出來了。 無外乎兩個選擇,無外乎,兩個決斷罷了。 蔻兒笑眼彎彎,只是眉目中并未含了幾分笑意,她任由宮娥們把自己打理好,踩上了翹頭屐,扶著京香的手款款而出。 分蘭殿中其他的少女們早已經打扮妥當,焦躁地在殿院中踱步,幾個人環佩琳瑯,隨著她們轉來轉去,不斷碰擊出錚鳴的聲音。 一個四十余歲的女官帶著大堆的宮娥正在環視著四周,等到所有少女們集合完畢,她抬頭看了眼還是灰蒙蒙的天空,一聲令下,宮娥們抬著肩轎,二十余位少女們魚貫而出,身后尾隨著宮娥黃門,整齊的隊列在漫長而迅速的道路中一點聲動都沒有,靜悄悄的繞過了帶著清晨最初的露珠的花草小徑,一座座殿院被拋在身后,隨著一個個長長宮墻廊院的路過,清晨第一抹陽光拋灑下來,金色的碎光零零落落照射下來,一堵漆紅大殿正門,被守在兩側的兩個黃門輕輕推開了。 所有肩轎統統放下,忐忑的少女們一聲不吭下了肩轎,惶恐地看著不遠處的殿院,高大巍峨的金漆龍柱上仿佛反射著光,刺眼的讓她們不能直視。 蔻兒站在少女之中,她垂著眸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突然感覺到了有一絲心悸。 這就是皇家的威嚴么,無關任何,僅僅是來自天家的威嚴,就足以讓這些少女們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宮娥們分立兩側,所有人面向殿門而立,女官站在她們最前面,打量著少女們,從服飾到妝發,一點點看過去,打量道蔻兒時,微微停頓了下,卻什么也沒有說,劃開了視線。女官在宮中敲響第一道鼓的時候,垂手肅立,帶著所有少女們屏息等待,整個大殿中裝著幾十個人,卻安靜的落一根針都能聽見。 蔻兒聽著一道道鼓聲的響起,想了許多的思緒仿佛全部飛不見了,她只能數著鼓聲,一道又一道,五鼓敲完,天亮了。 為首的女官在殿門被推開時,立即抬手覆額,高聲道:“跪——” 二十余位少女不敢抬頭,抬手覆額,屈膝而跪,整整齊齊,拜倒在地。 仿佛是須臾,又仿佛是很久,蔻兒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意簡言駭,只一個字。 “起?!?/br> 她從地上站起來,垂手而立,下垂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裙擺上,忽然又覺著,是不是可以悄悄的……看他一看,看一看這位陛下,真的就是宣公子么? 她不著痕跡地微微抬起了一點頭,視線飛快上移,打算掃一眼就走,卻不料她的視線穿過幾個人的肩膀后腦勺,剛剛落在了那袞服冕冠的年輕男人臉上,那人就仿佛發現了似的,目光直直與她對上。 清雋風朗的年輕公子在這一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充滿了天家威嚴,帶著王者之息,眸中,卻一如許久之前,溫和而藏著一絲懷念。 蔻兒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那人,片刻后,她猛地低下頭去。 嗯,是他。 她緊緊捂著自己痙攣的小手指,嘴角卻不由自主勾起了一分笑。 是他啊。 第三十二章 帝王駕臨, 所有人退居兩側垂手弓腰目視地面,隨著簇擁著新帝的女官黃門一路浩浩蕩蕩從殿院中而過后, 正殿大門開啟。 蔻兒與其他待選少女們一起站在殿院中等待, 只是這個時候的她心情不似之前平靜,多了一些復雜, 又有一些別的念頭不斷滋生, 她胡思亂想了沒有一會兒,聽見了女官穩成的聲音:“進——” 她立刻收了心思, 二十余位少女按著年紀身高來排,她在最后一列, 兩人一排十余列隊在女官的帶領下屏息凝神, 踩著輕緩節奏一致的步伐從青石板鋪就的殿院中保持著整列的隊伍朝正殿走去。 二十四層臺階上鋪著猩紅氈毛的大毯, 她們兩排少女分作兩側,分別從紅色大毯兩側向上走,在殿外廊下集合。 清晨的陽光照耀下來, 此時已經有了一絲暖意,漆紅的廊柱上雕刻著貔貅, 蔻兒因為在最后一排,剛好站在臺階上最邊緣的地方,靠著裹箔漆柱, 背后暖暖的陽光裹著她有一絲灼熱。她見無人注意她,手指忍不住在漆柱上摳摳摸摸,突然管教她們的女官視線投過來,她立馬放下手去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那女官一愣,移開了視線,并未出言訓斥她。 蔻兒只能低著頭絞著手指玩,她總想找點事做,不然有些心慌。 明明都已經想到了,冷靜以待,怎么就見到他后,又亂了章法呢。 她們在廊下又等了許久,久到蔻兒小心地抬起袖子掩飾著打了個哈欠后,里面才出來了一個宮娥,朝女官屈了屈膝。 女官立即嚴肅以待,昂首挺胸道:“進——” 少女們垂手目視著女官的腳后裙擺,拿出了生平最佳的儀態緩步步入了正殿。 殿中四面大窗洞開,透亮而耀眼,她們分成兩側繞過屏風,在垂簾之后匯聚,跟著女官抬著手垂頭低眸小步上前,女官再次率先跪下后,穩穩道:“跪——” 少女們再次屈膝而跪,叩拜在地。 女官令起,復跪下,叩首三次后,黃門令替天子傳令:“起——” 蔻兒起身,踩著松軟的地毯上,她只感覺自己腳步都是輕飄飄的,目光落在鞋尖上,恨不得現在能往里頭塞一坨石頭。 女官朝后退了三步,蔻兒等人也跟著退后三步,然后女官端端正正屈膝正坐在前,她們依著女官一樣正坐在地,雙手放在小腹,低著頭。 正殿中主位上坐著身著袞服冠冕的宣瑾昱,他居高臨下,輕而易舉看見了位于人后的蔻兒。十四歲的少女比起別的已經及笄的女孩兒看起來要稍微小了那么一些,亦如別人規規矩矩正坐,垂眉順眼毫無一絲異動。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看不夠,太久沒有看見了,他們中間此次又相隔著數丈之遠,他看不太清蔻兒的表情,又很想看清,視線一直在蔻兒身上停頓,久久未曾離去。 頭頂一束炙熱的視線一直盯著蔻兒,她感覺到后,只想先躲上一躲,等那人降降溫后再說。 他這是打算用眼神把她看融化么? 蔻兒不太開心,身份的差異讓她只能正坐在殿下低著頭,他就能高高在上肆意打量她。 剛得知宣公子就是陛下的時候,她的感覺并不大,直到今天,直到之前,他出現時她需跪拜而迎,這種身份的懸殊,才真正體現出來。 天子,庶民。她與他之間豈止是一個天塹。 蔻兒深深吸了口氣,盡量無視了來自上位的視線。 秀女們是目不斜視而進正殿,她們視線基本都落在地面,只知道主位坐著的是一國之君,卻不知道,在主位的下首左右兩側,還坐著一些人。 左側以亭太妃為首,坐了四個太妃,她們目光基本都落在自己面前或者對面的宮妃身上。而右側坐著以樓婕妤為首的六七個御女則不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宮妃們目光幾乎都落在了秀女們的身上,不斷在其中搜尋著,最后大部分的目光穿過前面秀女,聚集在了最后一排的蔻兒身上。 如芒在背,好似身處針盒中,這是蔻兒的感覺。她能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有的是好奇,有的,卻讓她脊背滲出一些寒意。 女官在最前面吐字清晰,不疾不徐,把到了正選這一步的少女們一個個介紹了一遍,從家世到學問,從談吐到儀表,簡單說來,不做點評,很快二十余位少女都被介紹了一遍,女官才微微俯身:“恭請陛下過目?!?/br> 選的是后妃,是天子的枕邊人,任何外在因素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陛下自己要喜歡。 宣瑾昱裝模作樣視線掃過秀女們,最后還是落在了最后一排。 一直察言觀色的亭太妃笑著道:“陛下,在座的諸位秀女都是出類拔萃的優秀之輩,我有幸替陛下掌管初選時曾看過,這些孩子都是頂頂好的,無論是誰入了宮,都是能夠陪王伴駕的好角兒?!?/br> 宣瑾昱不置可否,另一個羅太妃接著話道:“亭jiejie說的倒也沒錯,陛下,這些秀女中,我記得有個方氏女子,不過初初十四,人才出挑,氣度十佳,可為秀女中榜首?!?/br> “哦?”宣瑾昱視線掃過羅太妃,面上看起來不顯,倒看不出是個什么心思。 羅太妃此話一出,坐在對面的一個頭戴鸞釵的十八九歲女子急了,立即道:“陛下,妾聽聞路家有女名叫昭,最是溫婉賢淑,陛下或許可以一觀。” 方令蔻入宮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勢在必行,她們無法阻攔也不敢阻攔,但是又怕一個方令蔻徹底打破后宮局面,有著自己心思的御女就盤算著弄個沒有權勢的聽話的進來,當做出頭鳥去使用。 “妾也覺著路氏不錯,”一個細眉的女子含著笑朝宣瑾昱伏了伏身,眉目中看起來很素雅,“不過蘇家有女染染,文學才識俱佳,也堪入宮?!?/br> 目前后宮之中獨樓婕妤身份最好,無外乎是樓將軍,現在送一個前相國孫女,就能和樓婕妤分庭禮抗,徹底打破格局了。 五年如一日不變,現在,是到了不破不立的時候了。 這個御女嘴角噙著笑,積極地繼續推著:“而且妾剛剛觀察,發現金氏女禮儀也不錯,都是很出挑的?!?/br> 蔻兒默默聽著上頭的人說話,分辨出了亭太妃和羅太妃的聲音。另外兩個年輕些自稱妾的,大約就是目前后宮之中的幾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