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回來方府這么久,只要沒有方家太太姑娘們來暗里挑事,蔻兒就像是以往在襄城每年去附近山莊里小住時來的清閑自在。只不過方府到底不是襄城山莊,起碼山莊沒有她爹。 方父是個奇怪的人,若說是他愛方母,當初方母去的時候,只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棺木上隨了方母一起去;可若說他不愛方母,這么些年下來,他從未提起過方母一言半語,更沒有把他回到外家的小女兒放在眼里。蔻兒回到方家這么久,也不過見了方父寥寥幾面,認真說起來,這個父親,蔻兒是十分不熟的。 當丫頭來說方父找她去桐勿院書房時,蔻兒愣了片刻,而后放下手中翻看的書籍,淡淡道:“知道了?!?/br> 她是有一兩份茫然的。在年幼時的一些記憶里,父親也是寵愛過她的,只長大后的記憶太深,她與父親到底隔閡太深,這突然叫她,到令她無措了。 春日艷陽天也有兩分厲害,從宜明苑到桐勿院走過去也要一會兒,蔻兒頭上扣著一方冪笠遮光,腳下踩著木底絲履,敲打在青石板小徑上,發出清脆的咯噔聲。 蔻兒走到桐勿院的回廊就摘了冪笠遞給身后的絲鳶,再走過去,方父身邊侍奉的小廝過來領著路,帶不熟悉桐勿院格局的蔻兒走到了書房。 她敲門進去,立著諸多書柜的書房光線昏暗,堂中案牘后,一頭戴方巾長須中年男子,手中捉著筆在寫著什么,聽見開門聲,頭也不抬道:“是蔻兒么?” “請父親安,是女兒?!鞭悍朔?,心下略有忐忑。 她其實……也是盼著父親能記得她兩份的,這次父親難得主動找她,茫然中藏著的一份欣喜是不容忽視的。 方德良只嗯了聲,就不在言語,他繼續揮動筆墨,靜心書寫。 蔻兒手中攥著帕子站在原地等了半響,也不見父親與她說話,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你既回來有些日子了,是時候抽個空去拜祭下你母親了?!狈礁竿O鹿P,緩緩抬起頭,年不過四十,他以鬢角發白,面有皺褶,一雙眼飽經風霜,仿佛沉淀著什么,沉甸甸的。 拜祭母親……蔻兒心思一恍惚,鼻頭莫名一酸,低下頭囁囁道:“是?!?/br> 她在襄城年年是拜祭母親的。外祖在襄城最大的寺廟給她母親立了牌,從來香火不斷。她幼時常常驚醒哭鬧要母親,外祖母就帶她去給母親的牌位進香。大一些了,她不再夢中驚醒,只想起了就央了有空的表哥陪她一道。 方父看了蔻兒一眼,沉著聲道:“打扮好看些,告訴你娘,你長成大姑娘了?!?/br> “是,父親。”蔻兒哽咽了下,眼睛酸澀,努力眨著眼睛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方父遲疑了下,又緩慢道:“你隔房的姐妹中若是玩不到一起去,就下帖子去認識些同齡小姑娘,日后也有個玩伴……只需記住,方府未分家,在外留些余地?!?/br> 蔻兒聽到這話,知道父親是默認了她與堂姐妹之間關系不睦,只不要鬧到外頭讓人笑話方家即可。 “是,父親,女兒知道了?!鞭汗郧蓱?。 她本來也不想和家中姐妹鬧得不可開交,只要她們不來找事,哪怕在外頭笑著喊jiejie裝親密也不是不可能。 方父踟躕了下,仿佛還有許多話,卻話到喉頭說不出來,沉默了片刻,輕輕道:“沒別的了,你去吧?!?/br> 蔻兒抬眸看了父親一眼,見他已低下了頭,繼續看著案牘上鋪著的紙,猶豫了下,伏了伏身道:“女兒告退。” 春日艷陽高照,她也感覺不到幾分炙熱,心里猶如在冰水里過了一遍,談不上冷,也暖不起來。她懶得戴冪笠,直接頂著驕陽步行回了宜明苑,坐在榻上發了發呆,突然在書架上翻翻找找,找出了《地藏經》來,挽起袖子撲倒案牘上開始抄書。 簪花小楷最是耗時,她沒日沒夜細細寫了多日,等到清明前,才將將抄完。 清明那天下著小雨,天陰沉沉的,萬物浸濕,春風蕭蕭,有了一絲寒意。蔻兒身上披著一件白斗篷,腳下穿著二尺高屐,讓丫頭撐著傘進了馬車。 清明時節為了祭祖,方家大老爺們回來了個齊,浩浩蕩蕩在綿延小雨中架著幾架馬車去了陵園。 方家三代為官,陵園修的也氣派。蔻兒跟在姐妹中隨著長輩們的下跪而下跪,叩首而叩首,一個個跪了過去。 天還淅淅瀝瀝下著小雨,老爺公子們沒有撐傘帶帽,太太也跟著淋著,她們女兒家身子嬌,細細雨珠還沒有浸濕頭發,已經有人煞白了嘴唇。大老爺這才一聲令下,給姑娘們和七歲以下的小公子帶了圍帽。 祭祖是嚴肅的事情,這時候誰也沒有心思想別的,蔻兒混在姐妹中行禮時,整個過程還算和諧。 祭完祖,旁的爺們兒和太太們都攏了姑娘們去避雨,只蔻兒跟在哥哥身后,去了她母親的墓前。 她愣住了。 這個墓,是雙人合葬墓。 她一臉凄然回頭,看見的是哥哥沉重的臉色,方令賀輕聲道:“父親當年下的令,他以后,要和母親一起的?!?/br> 蔻兒視線四處搜尋,已經不年輕的方父正和他兄弟們坐在遠處棚下避雨,視線不曾掃過這邊。 她收回視線,從衣襟中掏出整整齊齊厚厚一頓經文,跪了下去。 方令賀跪在她身側,叩了一首道:“娘,蔻兒來了?!?/br> 蔻兒臉上雨水混著淚水,她紅著眼圈哽咽:“……娘!” 雨水打落在墓上,周邊修繕過的矮矮青草彎了腰,雨珠兒連串的滴落,啪嗒啪嗒砸落在地里。 方令賀舉著傘擋住火盆,蔻兒跪在那兒,一邊絮絮叨叨和母親說著話兒,一邊焚燒著她一筆一劃抄下來的經文,遠處馬在嘶鳴,細雨中傳來有少女的嬌憨抱怨。 躲在雨棚下的幾個姑娘不愿意等了,拉長了臉坐在那說:“蔻兒meimei回來拜祭她娘,想多待些情理之中,我等姐妹也愿意等她。只是今日下著雨,幾個meimei身子又弱,寒風入體病了怎么辦?” 大太太也絞著帕子對方父說:“三弟,你看你侄女們的確都是嬌嬌弱弱的,不妨讓大家伙兒先回去,我們給蔻兒留一架馬車,她拜祭完了回來如何?” 方父視線投的很遠,聽到這話沉默了下:“……也好?!?/br> 丫頭去稟了蔻兒,來時姑娘們三五個一架馬車,如今她們擠一擠,給她留了一架出來。 蔻兒冷眼道:“走了也好,干凈!” 方令賀拍拍meimei的肩,沒多說什么。 方家人很快撤離了,到底見方令賀在,留下了一架空間大又結實的馬車。 蔻兒讓哥哥去避雨:“我與娘多年不見有話要說,哥哥何苦陪著,去雨棚下坐著等我就是。” “一點雨算的了什么,我是哥哥,該陪著你?!狈搅钯R溫柔道。 蔻兒不再說什么,下著雨,她微微打濕的衣服有些冷,可她心卻是燙的。 她又逗留了些時候,眼見著陰沉的天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方令賀怕下大了凍著蔻兒,當機立斷:“我們先回去吧。” 蔻兒也知道下大了雨總不方面,依依不舍道:“好?!?/br> 她起身時,跪麻了的腿差點一抖摔在地上,還好哥哥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略帶責備:“你啊!總要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br> 蔻兒頷首:“知道了……” 哥哥扶著她上了馬車,又令丫頭給她揉腿,他與馬夫坐在外頭看著路,趁著雨勢還沒有起來,往回趕。 不料行到半路,雷鳴陣陣火光藏云,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落,方令賀只看了眼,當機立斷掀開布簾對蔻兒道:“這個雨勢回不去,這附近有個道觀里有坤道,我送你去避雨?!?/br> 蔻兒自然點頭。 道觀離得不遠,只是青石板臺階甚高。兩側細細樹枝被吹得東搖西晃,雨珠四濺。蔻兒身上緊緊裹著斗篷,又在外頭加了一件蓑衣,戴著斗笠被哥哥牽著艱難上行,好不容易進了道觀大門,她已經渾身浸濕嘴唇發白了。 方令賀拍開了道觀大門,說明來意,小道童立馬開門迎了他們進去,方令賀去了另一側,托付了小道童帶蔻兒去坤道那里,只不過她們到了坤道小院時,就被人攔了下來。一個黑臉帶刀漢子手掌一伸:“此處不許入內!” 蔻兒冷得已經渾身發抖,素涼緊緊摟著蔻兒口中哀求道:“我們是方家的女眷,只是進去避雨休整而已。” “內有貴人,不可!”那黑臉漢子才不管什么誰家女眷,粗聲粗氣道,“你們隨便找個地方躲躲,以免沖撞了貴人!” 小道童道:“可是她們是女眷,去坤道院休息最應該的!”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黑臉漢子想把人嚇走,直接拔出了點刀刃,“你們速速離去!” 蔻兒一咬嘴唇,冷冷透過斗笠邊沿看著那黑臉漢子:“你說貴人,可是來了什么得道真人,地仙散人?” 黑臉漢子一愣:“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還不讓開!”蔻兒呵斥,“此處是道觀,出家清靜之地,不與俗世紛擾,只有修士俗人,不分高低貴賤!別用你俗世那一套來玷污修道之地!” 黑臉漢子劈頭被一頓怒喝弄懵了,張著嘴不知所措,拔出來一點的刀刃也不知道是繼續還是插回,倒是沒有再喝令她們退下。 “老遠就聽見巴圖的聲音,這是怎么了。” 被黑臉漢子守著的小院口傳出來一個婦人的聲音,下一刻,一個一身道袍的坤道綽綽而出,她身后有一個直裾簪冠的青年亦步亦趨跟著打著傘。 一臉溫婉的坤道走出,視線劃過蔻兒,眼中露出一絲驚訝,“這小姑娘怎么站在雨里……” 然后恍然道:“巴圖攔著你不讓進吧。怪我,小兒來看我,他手底下人不知輕重的,嚇著小姑娘了??炜爝M來避雨,免得凍著了?!?/br> 熱情的女冠一臉溫柔來牽蔻兒,那黑臉漢子立馬讓到一邊,跟在女冠身后撐傘的青年露了出來。 蔻兒見驚擾了坤道,有些羞赧,正道著謝突然頭上的雨停了。她一抬頭,一把焦黃油紙傘穩穩撐在女冠頭頂,只偏了偏,剛巧遮住了她。 她視線一劃,看見了那撐傘的人。 簪冠直裾,清雋俊雅,狹長的丹鳳眼投向她的視線淡漠而冷情,只短短一撇就移開。他立于雨中,挺拔的身姿透露著一股高不可攀的貴氣。 雖然時間過去了許久,這個人的氣質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清晰浮起的記憶告訴蔻兒,這個雨中撐傘青年就是她在書鋪里遇上的那人! 第六章 蔻兒看愣了一個呼吸,下一刻,她看見那人微微抿起了唇,像是不愉。 她收回視線,對那女冠解釋了一番,只說自己是與哥哥祭祖回來遲了,遇了大雨走不得,來坤道小院避避雨。 那女冠瞧著是個溫柔的,她攥著蔻兒冰涼的小手憐惜道:“小姑娘可凍不得,進來吧。” 有她牽著蔻兒,黑臉漢子低著頭讓道,打傘的青年默不作聲跟了上去,到了回廊才收起了傘。 女冠帶著她進了一間帶著檀香味的房間,脫了斗笠濕漉漉的蓑衣斗篷,蔻兒捧著由另一個中年女冠奉來的茶道了謝,略坐了片刻,她羞赧道:“雨勢過大,衣衫濕了,不知可有更衣的小間?” “自是有的,”女冠抬手招來了門口的中年女冠,舉手投足間貴氣渾然天成,“帶這位小姑娘去更衣?!?/br> “勞煩了?!鞭旱懒酥x,放下茶杯起身,帶著素涼跟在那中年女冠身后去了廂房更衣。 好在她們出門總會多備一身衣服,剛剛素涼緊緊抱著包囊,衣衫還是干的。蔻兒關了門在素涼的幫助下換上了一件淺綠色上襖,下配一條白底繡花喬紗裙,濕漉漉的頭發隨意挽做雙髻,瞧著整齊了蔻兒才返回了那女冠處。 她進了屋,那女冠眼睛亮了亮,驚嘆道:“剛剛竟是沒有看出來,蓑衣下藏著的卻是世間少有姝色!” 蔻兒不過十三,正是豆蔻之年,額前臉頰微微貼了幾縷濕漉漉的青絲,墨黑青絲下少女膚如凝脂,細柳葉眉彎彎,一雙桃花眼細長而眼尾上翹,含著笑像月牙兒般彎彎,長長睫毛眨動猶如蒲扇,小巧瓊鼻下薄薄櫻唇勾出一道弧度,瓜子臉尖尖瞧著格外纖弱。 女冠牽著蔻兒的手一起在榻上坐下,她含笑道:“這場雨倒是給我送來了個玉女,卻是我的運了。” 蔻兒大大方方道:“您謬贊了,蔻兒年幼,當不起如此夸贊?!?/br> “自然當得,”女冠含笑,“我見多了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中未有一個能與你相媲美,也不知是誰家藏著的女兒,竟是無人知曉。” 這話卻是在打探蔻兒的家世了。她記得剛剛那青年告辭時喊這婦人娘,許是她的兒子了。她想起書鋪那里青年狂悖的手下與剛剛攔路的黑臉漢子,雖不知這青年到底什么官宦子弟,只是到底不喜與如此跋扈之人接觸。這女冠是他母親,蔻兒就模糊過去。 她噙著笑道:“南省小戶人家,您該不知的。” 因蔻兒講話柔軟呢喃,的確是南省的腔調,那女冠也沒有起疑,只稱贊道:“南方水土好,養出來的女兒家都是好的。” 閑談間,蔻兒得知這位女冠道號蒲心,在此修道幾年了。 蒲心牽著蔻兒的手走出房門,在回廊上踱步,外頭雨水噼里啪啦,濺起地上積水,廊檐水滴成串,回廊邊沿都濺濕了。蒲心正巧看見小院拱門口抱著刀的黑臉漢子,含笑朝他指了指,對蔻兒道,“方姑娘莫惱他,巴圖是蠻族,知識禮儀差了些,有些死腦筋。我兒手下也就他有些魯莽,偏生讓你碰上了?!?/br> 蔻兒心中暗道,您兒可不是只有這一個魯莽的手下,旁的比著更跋扈的也讓她碰到了。 只在一個母親面前,蔻兒說不得這話,含著笑聽著就是。 不多時,方令賀派人來告訴蔻兒,今天雨勢不減,回不了方家,暫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