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后來呢?”她繼續問他。 “后來……”他有些迷惑。 “你的假死,為什么?因為要成為海神三爺?” 他又搖頭:“這只是其中之一,卻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海神三爺向來不露面,與我平南島主的身份并不矛盾。但是你師兄……魏東辭查到太多東西了,他開始懷疑火炮的事,梁家的滅門慘案,都與我有關,更疑心東海新出現的火器是源自我的手。他越查越多,我怕他會壞了我的布置,幸而有一件事,他查錯了。他以為火炮藏在海墳區?!?/br> 霍錦驍看到他露出狐貍似的笑,幽沉詭譎,沒來由一陣發寒。 “我想殺他,想你們反目成仇,想上漆琉徹底成為三爺,想避人耳目將火炮運出燕蛟,所以才決定用此計策。當初曲家滅門,我單人獨船闖進海墳區躲過梁同康的追殺,沒人比我更熟那片水域,魔鬼崖于你們來說是死亡禁地,于我卻是絕處逢生的險地,我是被海水卷進崖下狹洞才活下來的,所以那里我熟,落崖死不了?!?/br> 他慢慢回憶,不疾不徐地說。 時間將過,殿外有宮人來提醒:“三爺,吉時將至?!?/br> “行了,我知道?!逼钔鰬阎形餮筱~表看看時辰,又收起,“還有點時間,我們繼續聊。” “一舉數得的計策,很厲害?!彼澋溃澳阍O計騙東辭上山崖,逼他出手搶圖,設局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以為是他打你下崖的,平南肯定不會放過他,我親眼目睹他殺你,縱不反目也斷不可能再與他成婚,你死遁成為三爺,這都說得通,但避人耳目運火炮出燕蛟,又從何說起?” “朝廷不是一直在找火炮?他們往東海派出不少船只,整日留意東海船只動向,那么大的火炮,運送起來太明顯,所以……”他頓了頓,忽然沉默。 “所以,你早早以三爺的名義派人在石潭散播謠言,說東辭與我勾結,說火炮藏在平南,又和鐘玉衍勾結,讓他想方設法說服朝廷出兵平南,好轉移東海所有視線,讓你能順利將火炮轉移?”霍錦驍那手攥又松,松開又攥,不復初時平靜。 “污蔑魏東辭,那是梁同康早就設下的圈套。你師兄在石潭兩年,將三港綠林收服,給梁同康添了不少麻煩,再加上他又是殿下的人,幫朝廷做事,與東海為敵,梁同康早就想除掉他了??赡銕熜譃槿颂斏?,身邊又有高手保護,很難殺。梁同康本打算先從三港綠林下手,讓他們內斗,逐步瓦解他們的實力,所以才有當初清遠山莊毒害程家一案。為了不讓你們找到□□,梁同康更不惜派老四跟到荒島追殺你們,目的其實是為了殺魏東辭。后來魏東辭常與你一起,引發程家不滿,你們又斷鐘玉衍手筋,他如何不對你們恨上心頭。梁同康死后,我接掌其事,略加挑釁便促成三港綠林集合石潭水師出兵平南之事。” 他說著一捏眉心,長嘆道:“我那時打算,以你的性格必為平南出頭,如此便算與朝廷和正道為敵,這樣就能留在東海了??晌覜]想到,你竟然會真殺了魏東辭,竟然一個人退敵千里,繼而成為平南之主,攻下雙獅,成為東海三大海梟之一?!?/br> “三大海梟?榮光無雙?”霍錦驍緊緊盯著他,聲音從緊抿的唇瓣間一字一字蹦出,眸中似燃起火焰,燒得她整個人愈發明艷。 “難道不是嗎?其實從一開始,我要的,也只是讓你留在東海而已。你殺了魏東辭,被正道驅逐,再也回不去云谷,回不去陸地,只有在東海,你還是能呼風喚雨的海梟。我以為你不會再離開……千算萬算,我卻始終沒能算出,你是大安的永樂郡主!” 有這重身份在,不論他布下什么局,她又做了什么,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此生注定為敵。 甚至于想讓她留在東海的希望都落空。 多痛。 “我呼風喚雨?”霍錦驍從錦榻上下來,慢慢走到他身邊,一掌揪起他的衣襟。 被攏到鳳冠后的珠簾落下,打到他臉頰,又凌亂地遮去她憤怒的眉眼。 “你想沒想過,你的做法可能會毀了平南!那是你呆了十二年的地方,島上的所有人都視你如父如兄如友如同至親!你卻利用整個平南島來滿足你的私欲?如果那一戰打起來,平南會淪為朝廷刀刃所向之地,我父王的水師入東海,第一件事就會攻下平南,你想沒想過,那時候平南會如何?”她搖著他,藏在珠簾后的雙眸漸漸被氤氳而上的淚意染得通紅。 如果說先前那幾樁事,不論是他利用她,還是他搶炮、屠殺梁府,亦或是陷害東辭,都算是立場相對與私怨,她尚能冷靜以對,但在平南之事上,她已然失之冷靜。 她完全無法相信,曾經那般仰慕過的人,有朝一日竟然罔顧身邊親族安危。她以為他就算再差,至少心里還留著幾分感情,可未料他竟然絕情至此。 他按住掐著自己衣襟的顫抖的手:“自我入平南時起,我就沒把那里當成家。平南只是我手中鈍鐵,我知道終有一日,他必會成為我手中利刃,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打磨,就等著有朝一日血染長刃。我不敢投入哪怕一點點的感情,十二年了,我從來沒把祁宅和平南當家,因為我怕我會心軟。” “你也知道已經十二年了?你怎么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怎么可能?”霍錦驍搖著他,鳳冠的珠玉亂撞,發出陣陣脆響。 她想起平南的祁宅,宅子干凈整齊,幾無人煙,十年如一日的清冷寂寞,那時她只覺祁望不擅與人親近,不料他卻是存了這樣的念頭,果然是從沒將那里當成家。 祁望并不替自己開脫,他只按住她的雙肩,待她慢慢冷靜后方探入珠簾間,將珊瑚珠串撩開,掛到鳳冠后。 “進東海兩年,你怎么還如此單純?這些年我教你的東西,都白教了。”他抹抹她的眼,她沒哭,眼眶卻是濕的,“好了,別哭,坐下來,該說的都說了,吉時馬上要到,不管你我從前或日后是敵還是友,如今都坐同一條船上,這出戲你得陪我演完?!?/br> “你想做什么?”她深呼吸幾口,才將胸口沸火按下,冷眸問他。 “天黑以后,我會送你離開。漆琉的事,你別管。你只記著,若你還愿意信我這最后一次,那就按你我之前的約定行事。不管我是死是活,宮本直人的命我一定會拿到手,而你……你只需要幫我,也是幫你自己一件事,圍剿倭寇?!?/br> “可是你到現在都沒給我倭寇的情報。”霍錦驍道。 他坐直身,拉著她的雙手,將她手臂抬直。 “真美?!彼挚淞司?,“這嫁衣,不僅是你的護身符,里面還有你想要的東西?!?/br> 她猛然一怔。 “倭寇的船隊情況,兵力分布,我全部都讓人縫在你的嫁衣里面了。好好穿著它,別弄壞?!彼皇掷?,一手將桌上面具覆到臉上,“吉時到了,走吧?!?/br> 他說著,將鳳冠上的珠簾放下,她的臉又被遮住。 而面具戴上,他做回他的海神三爺。 ———— 內殿的門被宮人推開,地上的錦繡合歡毯一路鋪至正殿,殿里的紅燭燃得正旺。 祁望拉拉衣袍,將坐皺的衣裳拉平,一雙素白的手伸來,按上他的衣襟,替他把衣襟撫平、整妥。他抬眼看她,珠玉微晃,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宮人送來紅綢結成的繡球,霍錦驍與他一人各執紅綢一端,緩步朝大殿行去。主婚者、引禮宮人、贊者皆已候于殿上,大殿四周便是虎視眈眈的觀禮賓客。 霍錦驍隨著祁望的步伐,一步步往殿中走去。 主婚者唱禮,兩旁引禮宮人又將二人帶至殿外九級龍階之上,先拜天地。 天乾為父,地坤為母,拜了天地,便是拜了父母,昭告天下。 眾目睽睽之下,霍錦驍隨他傾身而拜——天地三拜,此禮便成。 殿中無高堂,跟著就是夫妻對拜。二人相向而立,他的目光自面具后透出,霜消雪融,溫柔如初。拜過此禮,不管她認不認,他這一生,活著,便只有她這一個妻子。 珊瑚珠在眼前晃過,霍錦驍看到嫁衣裙擺繡的龍鳳紋,有些恍惚。 對拜三過,引禮宮人扶住了她。 殿上喧聲不斷,鼓樂不歇,有人卻從殿外空庭的云龍道上疾奔而來。 “回稟三爺,龐帆妻兒被那蘇喬從軍所救走了?!?/br> 祁望步伐頓止,驟然回身,盯著來人:“不是讓你們看好蘇喬嗎?” “那蘇喬……趁著屬下去探視之機,將屬下打暈……竟將屬下易容成他的模樣囚于牢里,他卻易容成屬下的模樣出了牢,借屬下之名調走了龐帆妻兒。” 來者正是曹如金。 作者有話要說: 更完這邊,我就去更《悄悄》 那文全程甜到底,無虐,這點我能保證,因為我寫完了…… ☆、歸去 “人呢?都逃了?”祁望轉身從殿上走下, 冰冷的面具瞧不出喜怒。 霍錦驍仍被他手中紅綢牽著, 乖乖跟著他的腳步踏下石階。四周的人噤聲一片,雖說各懷鬼胎, 但海神威勢猶在,眾人不敢造次。 殿外有兩個士兵押上來一男一女兩個人,跟著跪在曹如金身后。女人年近四旬, 五官端秀, 發髻微亂,不亢不卑跪著,她身邊是個少年, 長得與這女人有幾分相似,正緊抿著唇怒瞪向祁望。 “稟三爺,龐帆妻兒已被抓回,但是蘇喬和他的同伙, 已逃離軍所。另外衛所折了幾個兄弟,連郭平也……”曹如金額上豆大的汗珠沁出,也不敢抬手去抹, “屬下已加派人手去追了。因此事事關重大,屬下不敢擅自隱瞞, 擾了三爺的大婚還請三爺降罪?!?/br> 不消說,那押進來的人自然是龐帆妻兒。 祁望走到曹如金身后, 繞著龐帆妻兒走了一圈,龐帆之妻尚還冷靜,可以龐帆之子年少氣盛, 幾次三番想掙扎起來,卻被身后士兵死死壓住。 “給了你那么多的人手還看不住兩個人,你是該罰……”祁望漠然道。 “三爺,今兒是您的大好日子,莫叫這些事臟了手,敗了興致?!鳖櫠ι锨暗吐晞竦?,“這事交給屬下吧,屬下定會與曹統領將人帶回?!?/br> 說著他看了眼霍錦驍,又看看周圍眾人。 此時實在不宜再生波瀾。 “也罷,交給你了?!彼D身把紅綢一扯,將霍錦驍拉到身邊。 顧二正吩咐曹如金把人帶下去,祁望卻突然又道:“慢著。曹如金,你說蘇喬和你易容互換?” “是?!?/br> 祁望把手中紅綢塞給霍錦驍,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忽俯下身,以手鉗起曹如金下頜,上下左右仔細審視一番。 曹如金被嚇得面色發白,祁望才拍拍他的臉松開手。 人被盡數帶下,殿上恢復喜氣喧嘩,祁望牽著霍錦驍進了新房。 天色漸暗,龍鳳燭的光芒更盛。 ———— 天地拜過,便是同牢合巹,不過合巹酒器已被祁望扯斷,無法再行合巹禮。宮人被屏退,霍錦驍獨自坐在床榻邊沿,看著地上的墨履一步一步靠近。 “怎么不說話?”祁望坐到她身邊。 屋外喧聲如浪,大婚的筵席就擺在殿外空庭。 “在擔心你師兄?”他又問她。 珠玉撞響,她搖頭,簾下是平靜的笑:“不擔心?!?/br> “這么有自信?龐帆妻兒已經抓回來,你們的計劃失敗了?!彼衙婢咛粝?,放在手里把玩。 “我能借祁爺的銅表一觀嗎?”她在他面前攤開手掌。 “送你了?!彼涯潜砣舆M她掌心。 銅制的圓形西洋懷表,表上刻著精巧的女人浮雕,卷曲的長發,赤/裸上身,后面是一對羽翼。這表入手沉甸,她掂了掂才打開。 離戌時正尚有半個時辰。 “不到最后一刻,祁爺怎能斷言我們失敗?”她闔上表,收入自己袖中,“謝謝你的表?!?/br> “一天沒吃東西,不餓?”祁望不與她理論這些,把人從床上拉起,“過來,陪爺吃頓飯?!?/br> 桌案上已擺滿膳食,用高高低低的瓷碟盛著,每樣都不多,不過兩三口,做得精致小巧,皆是冷膳,沒有熱菜。 “我答應放你,可沒同意饒過你師兄?!逼钔麏A了紅棗桂圓做的點心放進她盤里。 霍錦驍撩開珠簾,道:“等你抓到我師兄再來同我說這話吧。” “你對魏東辭就這么有信心?”他盤膝坐在她對面,有些嫉妒。 “嗯?!彼龑⒏恻c咽下。 “我想問你件事。” “你說?!彼唤浶膾P里的膳食吃著,毫無急態。 祁望卻罷筷:“如果在平南的時候,我沒拒絕你,我們今日可會有所不同?” “你我本非同道中人,縱然你不拒我,可你又能瞞得了我幾時?那時兵戎相見豈不是更傷?!彼伤杉绨?,沖他招手,“過來,幫我把這勞什子卸下來?!?/br> 他挑眉:“你這是在我面前擺起郡主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