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不多時,幾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墻前,郭平朝墻上安的石燈柱里探手一扭,沉悶的刮聲響起,那墻竟緩緩敞開,露出其后石階。石階往下,竟是藏在地底的密籠,這里沒有光源,只有兩側墻上的虎頭燈發出幽沉的光。 曹如金和郭平幾步下了石階,石階盡頭是偌大的囚室,十數名軍所精銳守在其間,看到他們下來,其中負責的頭領便上前抱拳:“曹爺,郭爺。” 看得出來,里面的守衛與外面的獄卒可不一樣。 “我們來提領龐家人。”曹如金摸出手諭道。 牢中火光昏黃,照得金色帛書上的璽印模糊,那頭領看了幾眼,并未瞧出不妥,便朝左右肅道:“手諭無誤。你們二人陪曹爺、郭爺提領犯人。” 說著,他把手諭還給曹如金。 曹如金點點頭,與郭平繼續往里走去。 密牢之中還有岔路,左右為分,郭平帶著他往左,在一處大閘門前止步。 “曹爺,這門……”他示意道。 此地守衛森嚴,為了防止犯人脫逃設下幾道關卡,鑰匙并未統一收歸一人之手,分別由他與曹如金保管著,這第一道門的鑰匙就在曹如金手中。 曹如金蹙蹙眉,從腰間摸起串銅鑰匙。銅鑰匙有十多把,他隨手挑了一把,緩步前去開門,眼角余光忽然瞥見郭平朝后退了兩步。 “這鎖孔莫不是銹蝕了,我打不開,你們兩過來試試。”他將手中鑰匙插/進鎖孔,轉了轉無法打開,便讓跟來的兩個守衛上前開門。 郭平面色變了變。 “曹爺,您這鑰匙沒推實。”其中一個守衛一邊將鑰匙推進,一邊笑道,只是話沒說完,幾聲破空細響傳出。 淬過毒的細針從墻兩側往門前射來,沒入兩個守衛身上,兩人連哼聲都不及發出,眼白一翻就癱軟倒地。 郭平已抽刀。 “郭爺,仔細你的脖子。”曹如金冷道,聲音已然不同。 郭平忽然僵直如木,后頸上有些微微癢意傳來,像有毛絨絨的觸角刮過肌膚,他看到“曹如金”的手背上伏了只巴掌大的蜘蛛,猩紅的背,花斑的細長毛腿,叫人看著便覺毛骨悚然,他不由聯想到自己后頸上的東西是什么。 “我這蜘蛛喜歡聽話的人,如果你想試試它的毒,便只管動,看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蜘蛛更快。”“曹如金”微微笑起。 “你要背叛三爺?不……你不是曹如金,你是誰?”郭平手微顫。 “這你不需要知道。”“曹如金”淡道,“龐帆妻兒關在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郭平額筋突跳,覺得后頸上蜘蛛爪子絨毛不住爬過。 “師兄,我們動作要快點。從這里到明王殿來回約一刻鐘,他派去找許老四的人恐怕要回來了。”起先跟著“曹如金”進來的隨從突然抬頭,一開口便是清脆的女人嗓音。 “曹如金”搖頭:“三爺和錦驍去海神廟祭拜,許老四肯定同往,他們找不到人的。不急。” 每一步每一環,都是算好了時間的。 他想了想,一抖衣袖,又道:“阿真,黑虎,你們跟著這蟲子去找,我在龐帆兒子身上放了子母引的子蠱,它會助你們找到人。” 拇指大小的青黑甲蟲從他袖中飛出,往這閘門的另一頭飛去,人不在郭平帶他們到的這地方。 “那你呢?”另一個隨從開口,是清亮的男人聲音。 “我有話問他。”“曹如金”說著催促二人,“你們快去,找人還要花時間。” “那行,師兄你自己小心。”沐真說完當即與黑虎跟著子母引離去。 甬道里只剩下“曹如金”與郭平兩人。 “曹如金”一點都不急,慢條斯理道:“你如何知道我有問題的?” 郭平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眼珠左右瞟了瞟,回答他:“五日前,三爺就曾密召我與曹哥,下令將龐家妻兒連夜轉移他牢,更在此設下陷阱,吩咐不論何人前來提審,都要拿下。曹哥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如此冒然要求提審……” 他說著心中一動。 五日前正是蘇喬被關入軍所的日子,而自從昨日曹如金見過蘇喬之后,蘇喬就陷入昏迷。 “你是蘇喬!”郭平驚道。 眼前的“曹如金”是蘇喬,那此刻在牢里的“蘇喬”,必是曹如金本人。只是這二人何時調換的,卻無人可知。 “曹如金”自言自語:“五天前移牢?” 看來他知道了,只是不懂他猜出了多少。 郭平見他頭略垂著,似走了神兒,目光一狠,刀刃從自己后頸上貼皮刮過。“叭”一聲,巨大的蜘蛛被他的刀快速甩到地上,刀光閃過,那蜘蛛被劈成兩半,他旋即揮刀斬向“曹如金”。“曹如金”眼皮也不抬,只微一退步,郭平的刀僵在半空,久久不落。 一只竹青小蛇已悄然游上他的脖子,無聲無息張嘴。 “師兄!”甬道那頭,沐真聲音傳來。 她與黑虎帶著兩個人快步跑來。 “龐夫人,龐公子。”“曹如金”朝二人拱手。 “你是?”龐帆之妻肖雅盯著他狐疑道。 “在下魏東辭。”“曹如金”報上身份,又朝沐真、黑虎二人道,“恐怕外面情勢有些變化,我們暫時先按原計行事,你們與他們把衣服換了。” 仍是不驚不躁的語氣。 “好。”沐真、黑虎皆道。 ———— 鑾輿并儀仗與軍隊從海神廟緩緩行回明王宮,每到一處,街道兩側都有島民夾道而賀,歡聲如浪,齊聲高喊著:“明王,明王妃。” 已非海神三爺,而是王。 隊伍進入明王宮,在題著“四海升平”的昭海宮前停下,海神三爺從車輦上下來,露出似火紅衣與銀亮面具。 這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現身,雖說臉上還覆著面具,卻不再是重簾層幕后神秘的影子。 “小心點。”他落地后親自回身,朝車中伸手,扶出鳳冠霞帔加身的霍錦驍。 珠玉脆響陣陣,霍錦驍走下輦車,站到三爺身邊。二人攜手往昭海宮緩步行去,站在兩側的人盡數迎上前來。 “恭喜三爺,賀喜三爺。”烏曠生站在眾人之前率先向二人拱手賀喜。 四周的人漸漸圍攏,這些人中不乏外島之主、東海大梟亦或是漆琉島的臣子,都是歸順依附三爺之輩,而今卻都面有異色地看著三爺與霍錦驍二人。 三爺略頜首,只看了眼站在烏曠生正方后,離得有些遠的東洋浪人,他便收回目光。 宮本直人就站在那群人的正中間,冷冷盯著他們。 “我說了要留她性命,助我奪平南之兵,諸位還是不肯信我?”三爺開口,聲如刀刃,目光從眼前眾人臉上掃過,帶著見血封喉的殺氣。 “不敢。”有人被這氣勢逼得退了兩步。 “她這是……”烏曠生卻上前一步,目光窺向霍錦驍珠簾下的容顏。 三爺將人往身后一護:“烏曠生,你是不是活膩了?以為投靠了倭寇我就不會動你?這筆賬我會記得清清楚楚。” 烏曠生心中一凜,眼珠子轉了轉,訕訕笑道:“三爺別動怒,小人只是確認確認。” “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來窺探她?”三爺冷笑數聲,揚聲道,“她身中忘情,已是我手中傀儡,諸位可還有疑議?” 霍錦驍如木石般站于他身側,不論外人說什么、做什么,似乎都與她毫無關系。 場上無人答話,他便又執起她的手:“我帶她入殿歇息,吉時到了便行婚禮,諸位可要留在這里為我大婚作個見證!” 冷冷拋下一句話,他牽著霍錦驍的手便邁處殿中。 “四海升平”之下,暗濤驚岸。 ———— 紅燭熊熊燒著,燭身上金漆勾描的龍鳳在火光中幾欲飛離。鳳冠霞帔在微橘的光芒里似濃墨重彩的一筆,掩蓋著嫵媚明艷的容顏,叫人不得窺探。 殿里的人已被盡數遣離,只余三爺和霍錦驍兩人。 霍錦驍坐在臨窗的錦榻上,隔著重重帷幔,她仿佛是西洋畫匠手下的油彩畫,像掛在高貞皇宮里的被巨大的金漆木框框住的人,有著靜止的美。 忘情忘情,那是味叫人忘卻當下的藥。 三爺站在殿上看了她許久,才慢慢踱向她。 火紅的珊瑚珠簾掩面而垂,珠串間閃著細碎光芒,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他伸出手,輕挑開她掩面的珠簾,瞧見張無雙嬌顏,一如昔年在這明王殿流音榭中的初見,驚艷了他余生所有時光。 “你真美……”他開口,未飲酒便有些醉意。 人緩慢地坐到她身旁,指腹摩娑過她的唇瓣,頭漸漸俯下。 幾許脆響乍起,三尾鳳口中銜的玉流蘇垂在她鬢邊陡然劇烈晃動,玉色染得她雙頰更加嫵媚,眉間梅花鈿愈發嬌艷。 暖陽春華催人醉,恰是顏色最美時,唯獨那雙眼,冰冽如刃。 素手挑過,他臉上面具猝不及防被她挑開,“當”一聲落到地上。 “你……”他蹙眉。 “你當三爺當久了,是不是忘記東辭的老本行了?區區迷香,能耐我何?” 一如既往囂張飛揚的聲音,屬于霍錦驍。 作者有話要說: 新坑的名字啊……想不出來。 ☆、大婚(3) 門窗皆閉, 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龍鳳燭的火焰穩穩燒著,面具在地上轉了兩圈才安靜, 折出幾道尖銳的光芒,側身坐著的人半身籠于光明,半身藏于黑暗, 很難看清。 霍錦驍的眼從珠簾的縫隙間看坐在身邊的男人。他沒有驚訝, 略皺的眉只有些苦惱,熟悉的容顏并無變化,棱角分明的臉, 犀利的眉眼,只多了些倦怠。 “你既然沒中迷香,怎么忍到現在才動手?”他無視喉嚨前壓的那枚尖細的簪子,盤腿坐到錦榻上, 往后靠去,一身喜服都被壓皺。 霍錦驍轉了轉手里的玉簪,那是東辭送她的及笄禮, 沒想到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簪頭有些暗紅血跡,是她戳入自己掌中時染上的, 簪身有蠱,遇血則活, 若是主人,可救命,若是陌生人, 便殺之。 “不是三爺讓我相信你嗎?我便信你一回。”她似乎覺得自己拿簪子這么抵著他的喉嚨有些幼稚,便將玉簪收回。 珠玉一陣脆響,她將遮在臉前的珠簾撩開,露出盛妝之后明媚的臉,眉間花鈿嬌艷無雙。 “還叫三爺?”他問道。 “不然呢?要叫你祁爺?”她拈起幾顆桌上的喜果——花生,噼剝一聲壓開。 “祁某一介布衣,當不起你這個‘爺’字。”說著,他傾身微微壓向她,“你說對不對?永樂郡主,霍錦驍。” 誰能想到本該呆在京城享榮華富貴的天家貴女,竟會紆尊降貴跑來東海,當一個終日漂泊、刀口舔血的海梟?至少他從沒想過。不是沒懷疑過她的身份,只是不管是誰都沒法將她和那個本該艷冠全京、尊貴非常的名號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