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三爺,烏曠生既然回來了,不知您準備何時把他交給我?”她問道。 “你為什么非要烏曠生不可?”三爺好奇。 “為了我平南的祁爺呀。”霍錦驍從他手里把茶壺端起,正要給他倒茶,忽然想到他戴著面具無法飲食,便訕然一笑,續道,“當初宮本和源和沙家聯合,偷襲玄鷹號,重傷祁爺,后來又屢犯平南,前些日子我抓了沙家父女,他們說是從烏曠生嘴里得到的消息,說是我平南海墳區藏有重寶,這才來攻島。我就想找這烏曠生問問清楚,他為何要害我平南,害我祁爺。” “祁望已經死了,沙家的船和島都是你的,宮本和源也落在你手里,這些不重要了。”三爺道。 霍錦驍往三爺那里坐近了些,聲音壓得有些沉:“祁望死了,為此我連魏東辭都殺了,沙家這賬沒算清楚。那可是祁望,我跟了他兩年多,恩情人情感情,一樣沒還,我怎么能算呢?您說對不對?三爺。” 三爺目光微閃,情不自禁伸手拿茶盞,可指尖才觸上瓷杯,手便馬上縮回。 “再說了,烏曠生是三爺的人,他這么對付平南,我總要查清是不是三爺下的令。若是三爺對我們平南有不滿之處,那可就不好辦了。”霍錦驍又道。 “我沒下過令,也沒對你們有不滿。你不必多心。”三爺馬上回答她。 她便甜甜笑起,壓沉的聲音恢復清脆:“我就知道三爺心疼我們平南。既然不是三爺的意思,那就是烏曠生背著您搗鬼,難道您就不想查清楚,他為什么故意挑拔平南和漆琉的關系?” 三爺一滯,發現自己被她給套住。 “不管出于哪種原因,三爺是不是都應該把烏曠生交給我呢?”她歪著頭,一派天真的模樣,說的話卻針刺似的。 “呵……”三爺沉默片刻竟笑出聲來,“丫頭,你知不知道,既便我被稱作海神,在這東海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烏曠生如今跟著宮本大名辦事,名義上雖是漆琉人,實際上早就成為東洋浪人的狗。我就算想把他給你,也得先問過宮本家。” “我明白了,三爺受東洋浪人掣肘?”霍錦驍舔舔唇,神情惑人。 三爺略點點頭,不無感慨:“你也看出來了?” “所以三爺才希望我幫你驅逐倭寇?可既然您會受其掣肘,當初卻為何又要與他們合作呢?”霍錦驍問道。 “當初……大概是爭權逐勢吧,想借東洋浪人的力量統一東海,不料他們狼子野心,不知饜足,越來越貪心。”三爺說著懶洋洋倚到墻上,在她面前說話,他很放松。 東洋浪人進入東海之后,雖然與漆琉合作打下不少島嶼,但他們的野心也在膨脹。為了掠奪更多財物資源,他們不僅在沿海,還在東海內部肆意妄為,到處搶擄,漸漸脫離海神三爺的掌控,更甚者已頻犯大安海界,威脅到大安安危。 再這么任其演變下去,不必朝廷出兵,東海遲早也淪為戰禍之地。 “大概?”霍錦驍抓住這詞,“三爺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的想法嗎?” “人老了,記不清以前怎么想的了。”三爺眼眸眨了一下,“不過我可以確定我現在的想法。” “三爺現在怎么想的?”她睜大眼眸望著他。 “你是不是覺得三爺我是個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人?”他卻忽然反問她。 “我又不了解您,這問題我可答不上來。”她聳聳肩,沒有討好他。 三爺散漫的語氣轉為鄭重:“那我現在回答你。我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但我有一條底線,我不和倭寇合作。” 霍錦驍若有所思地拈起杯茶,緩緩送入口中,只聽得他又道。 “國之海疆,豈容別國覬覦?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想做叛國jian者。你該當懂我,我可竊國,卻絕不容他國犯境。” 那是他的底線,也是最后可以與她并肩的堅持。 “信與不信,都隨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又變得懶散。 籌謀半世,百般算計,最終也不過是想在一盤爛棋里挑出幾步贏面最大的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為什么選我?”她問他,不復先前妖嫵,仍是昔日模樣。 “東洋浪人在東海已久,和漆琉勢力早已互滲,別的人我不放心,萬一風聲泄露,會很麻煩。”他歪著身,一手撐在地上,斜眸看人。 霍錦驍道:“那你就能信我?” “別的我不敢肯定,但在這一點上,你應該與我同樣堅持。我信你,只看你愿不愿信我。”他笑起。她長大了,不再是坐在他面前需要指引的少女,一番長談,她已經成為他生平罕見的對手。這盤對弈,為敵為友,沒有定論。 “三爺想如何對付東洋浪人?”她沉聲問道。 胸中一陣翻覆,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不能挑明。 三爺手一用力,從地上站起,整整了壓皺的衣袍,踱到她身后,又挑起她的長發,聲如煙花。 “成親。” 只有兩個字,是這棋局最關鍵的一步。 她眼角余光瞥見他的面具,銀亮的臉頰上呈現一片花白的反光,森冷詭異,毫無溫度。 也不知這面具帶久了,他還認不認得自己的模樣? 他又靠近一些,附到她耳邊,她的耳朵擦過那方面具,冰冷堅硬,她可以聽到他細微的呼吸聲,卻察覺不到他的氣息。 耳語片刻,他松開她的發,見她沉默著,又露出些笑來。 “你不必急著答應我,我給你三天時間,慢慢考慮。” 霍錦驍呼吸沉斂,似乎隨著他說話的速度變得緩慢。 “不用三天,我現在就能回答你。”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和他一樣。 “我嫁。” 作者有話要說: 唉…… ☆、夫妻(蟲) 梧棲宮的暖閣內燭火敞亮, 印出兩道人影打在欞花槅扇上。 暖閣四角擺著冰盆, 一絲絲往外冒冷氣,還是有人覺得悶熱。 霍錦驍搖著葵扇, 頭發被吹得凌亂,身上是條薄薄的綾裙,襟口略松, 露出一點點銀霜色的亮綢主腰, 上面是淺淡的花紋。 “冰塊就在你邊上,你還熱什么?”魏東辭坐她對面,靠著迎枕, 手里拿著小酒盅。酒盅里的酒已經飲盡,他還拈著空杯,手肘靠在曲起的膝頭上,垂下的手漫不經心地把玩酒盅。 兩人間擺著方案, 上頭是晚膳,六冷六熱十二道菜,外加一壺酒。 鳳身青螭嘴的玉壺, 正被霍錦驍拿在手上,往自己的酒盅里倒酒。 酒讓她面紅耳熱, 眼眸也瞇得狹長,格外嬌艷。 “門窗不能開, 屋里悶。”她扒拉兩筷子菜,沒有胃口。 “安分些吧。”東辭淡道。 “認識我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不安分了。”她嗔道。 “可我沒想過你敢與虎謀皮。”東辭搖搖頭。 她從錦榻邊角爬到他身邊, 貓似坐下:“那你想過怎么配合我了嗎?” “配合你什么?嫁給別人?”他有病吧? “權宜之計,眼下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霍錦驍與他并排靠在迎枕上,“蓋有海璽的手諭,三爺不輕易下,每份手諭都由專人造冊登記,宣讀過后馬上收回留檔,就存在明王閣里。那地方高手環繞,就算我們沒有時間限制,也能順利潛入,可要取手諭也需要三爺親自出現,我們怎么偷?一偷就叫人發現。” 怎么說,都是她有理。 東辭不開口。 “近期又沒新諭頒下,想看都沒處看,我們可沒有時間挨家查到底誰手里藏有三爺手諭。若然我與他成婚,不管怎樣,他都得給我一道手諭,就算宣讀完畢收回去,憑你過目不忘的本事,不難將海璽模樣記下臨出吧?” 霍錦驍拉過他的手,把酒盅從他手上拿走。 “就為這個?不值當。”他這才開口。 “不管哪種方法都要冒險,有什么值不值當。何況我也不單為海璽之事。”她聲音壓得小,細細得像貓叫一樣,就在他耳邊,“成婚不過是幌子,他要借這場婚事的名義邀請宮本大名進入漆琉。我先前以宮本和源為質,想逼宮本大名現身一見,都諸多困難,足見此人謹慎多疑。” 宮本家的掌權者為宮本直人大名,按大安的宮職看,他便算是位權勢滔天的諸侯,有自己的領地與軍隊,而這批軍隊便是如今在東海縱橫的主要倭寇。他們在東海沒有島嶼,一直處于游擊狀態,搶奪痛快了便會駛回倭國領地,沒有固定路線,所以想得到他們的行蹤進而圍殲是件困難的事。 不是因為他們船隊有多強大,是因為他們行蹤難以捉摸。而宮本直人本人更是極少在人前現身,大部分事宜都交由使臣代傳,更難見著面。 按海神三爺的計劃,想一舉除盡倭寇,除了要圍殲倭寇船隊,更要抓住宮本直人本人,以絕后患,所以才有成婚之計。 “以大婚為名,再誘以其他利益,他才能將人騙進漆琉。宮本麾下有一員悍將是他最信任的屬下,為護宮本他必定會帶船隊駐守在漆琉附近海域,以策安全。屆時海神三爺會困住宮本大名,而平南則負責趁夜圍剿他的船隊,來個一網打盡。”霍錦驍把東辭腦后的簪子抽下,拔亂他的長發。 烏發散落,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添了少有的不羈。 “三爺為何要平南出兵?”他捏中她的下巴。 “因為宮本的勢力已經滲透漆琉,如果漆琉動兵,很容易讓宮本察覺,況且他的兵力如今正疲于應對龐帆,只有平南夠實力與宮本一戰,且借大婚之名,平南的船靠近漆琉海域不會叫人疑心。”她說著,想著那人的處事風格,又道,“不過我猜他心里想的不止這些。平南的船進了漆琉,助他打退倭寇,在天下人眼中就與漆琉綁在一起,他想要的可能還是平南的歸順,再加上龐帆,整個東海都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 “你既然知道,還要幫他?”他眸光稍動,似有些怒意。 “誰在幫他了,我在幫我們。大婚那日漆琉所有的注意力肯定都放在這件事之上,正是你們營救龐帆妻兒的好時機,此為一。平南和燕蛟的勢力,他一兵一足都得不到,因為我根本就不打算動用平南和燕蛟的人,此為二。” 霍錦驍笑起,冰冷無情,他這一石二鳥成全的是她。 “不動平南和燕蛟的船?那你拿什么和宮本戰?”東辭心里微動,忽然明白過來,“你要用大安水師的兵力……” “平南和燕蛟人崇尚和平,并不喜歡爭斗,不管是朝廷和漆琉的戰爭,還是驅逐倭寇,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把他們拉下水。祁望走之前,平南是怎樣的,以后也會是怎樣的,這是我還他的最后一份恩情。”她再提到祁望之名,唇邊有淺淡的嘲意,目光卻是痛的。 “晉王十萬水師壓至三港海疆,你想用大安的兵力頂替平南?”東辭馬上想通其中關節,卻又有些疑問,“如此一來,你也要平南配合才可瞞天過海,但是許炎……他會同意這么做?” “他會。來漆琉之前,我已經給我父王去信,讓他將長風劍邱一白邱前輩請下山,請他幫忙勸服許炎。”霍錦驍脖子朝后仰去,眼睛看著宮宇華麗的屋頂,有些空。 邱一白是許炎的恩師。 而她只要平南保持中立,戰起之時她就能保全平南和燕蛟,如今計策稍作改動罷了。 “你已經把后路都安排好了?”東辭不禁感慨,這一趟幸好他來了,若是沒來,還不知她要鬧出什么動靜來。 “我既然敢只身進漆琉,自然要把后路安排好。不過……阿彌……我拿不準他,你派人盯著了嗎?”她一聲輕嘆。 這是她沒料到的變數,希望丁鈴能夠有些作用。她冷眼旁觀,這小姑娘對巫少彌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 “盯著呢,暫時沒有異常。”東辭把她落在手邊的葵扇拾起,慢慢搖著,“每一條路,每一個人,你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我?我要留到最后。倭寇的動向,三爺要到成親那日才會給我,如果計劃順當,你們救走龐帆妻兒之時,我會和你們一起離開。” 她要等塵埃落定才能走,到時箭在弦上,就算她不在,海神三爺也要依計行事。 “你說這是海神三爺的計策,婚事不過是個幌子,那你想過沒有,如果他打算假戲真作呢?”東辭轉頭,平靜看著她,“黑虎那邊有消息傳來,一直以來暗地里販售軍器的那股勢力,來自多年以前曾經叱咤東海的曲家余部,而近期,他們則投向三爺。” 種種猜測未曾言明,她已然明白。 沉默半晌,她笑起:“我不想做的事,這輩子還沒人能逼得了我。” 這局棋走到這里,千里伏脈也都漸漸明朗,余下的,不過是最后逐鹿之爭,誰做局,誰為餌,環環扣著,爭的是海,斗的是謀,守的是心。 “東辭,可還記得上次你我攜手御敵,是在何時?”她忽然問起他。 東辭將發盡數往腦后拔去,露出額上的美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