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祁望笑了笑,將手里仍舊成絞狀的巾帕放到桌上,想著自己不該答應來這一趟。有些畫面不見時便不會多想,一見就是妄念,容易入魔。 “嘁。”霍錦驍回到小桌前,一碗碗舀粥。 魏東辭就著那盆水,用的還是那條巾帕,洗好臉,也坐到桌前。 “昨夜梁府的大火你們也看到了,再加上先前梁家老宅被擄之事,樁樁都透著蹊蹺,所以把祁兄請過來,是有些事要請教祁兄。”東辭就著醬瓜喝了幾口粥,閑話家常般慢條斯理開口。 祁望心里了然,本也不是真的為了閑談才來的。 “請教不敢當,魏盟主有話只管問,在下知無不言。” 霍錦驍在一旁把花卷掰開,往中間塞了蠣餅夾好,遞給東辭,他不要,送給祁望,他也搖頭。 不要拉倒,她自己吃。 “祁兄與梁老爺之間有些生意往來,可知梁老爺有沒什么仇人?”東辭問道。 祁望想了想,看著霍錦驍道:“小景應該跟你提過,梁同康除了是三港鹽商外,還幫海神三爺走貨。本來生意做大了就容易與人結仇,他還黑白兩道通吃,要說沒有仇人那也不可能。可梁家也不是吃素的,在三港盤距這么些年,若是能輕易叫人掀了底,他也不是梁同康,更不可能被三爺重用了。” “祁兄所說的這些仇人,大多因為利益關系使然,牽涉官商匪三道,確實也常見。給三爺走貨,牽涉甚廣,其中或礙了誰的眼,阻了誰的道,都是殺身之禍,但是……”魏東辭話鋒一轉,“如果只是利益之恨,行兇者只求滅口,斷不會施下如此毒手。” 將人釘在樹上,放血而亡,眼睜睜看著自己妻妾子女活活被火燒死再慢慢死去,那該是怎樣的仇恨? 單純圖利,有更多省事的辦法,不會用這么極端的方式殺人滅口。 梁同康生意雖大,但也沒聽說他曾做過什么人神共憤的事,最多就是有個不成器的嫡子,做過些傷天害理的事,但被害之人皆是無權勢者,報復不到這種程度,而且此事顯然針對的是梁同康。 “十八條人命,一個活口都沒有,兇手到底與梁同康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此狠手。都說罪不及妻兒,不管梁同康做了什么,也不該累及家人。”霍錦驍一聽這話,咬在嘴里的卷子也味如嚼蠟。她想起梁二,他是個好人,爽朗陽光,有大好的前景與理想,沒來得及展開就湮滅…… “那就要問梁同康了。我雖與他有生意往來,但也沒深交,他的事我并不清楚。”祁望眼無波瀾,對此事毫無情緒。 “曲夫人與祁兄是舊交?”東辭忽將話頭又轉到曲夢枝身上。 祁望倏爾冷盯了霍錦驍一眼。 霍錦驍蹙眉,她從未將曲夢枝和祁望的往事告訴給東辭過。 “那夜你抱著曲夫人求醫,對她極為緊張,所以我才好奇一問,若有得罪,還望見諒。”東辭瞧見這目光,不動聲色,“據我所知,曲夫人是海神三爺送給梁同康用來籠絡他的。曲夫人姓曲,與十多年前東海曲家間有極深的聯系,論理她與三爺應該有深仇大恨吧?” “那又如何?梁同康是梁同康,三爺是三爺,就算夢枝與三爺有大恨,也不會報在梁同康身上,更何況她一個女人,做梁同康外室十幾年,依賴著梁同康生存,哪有能力做這些事?”祁望冷道。 “祁兄,你誤會了,我從未懷疑過曲夫人。”東辭語氣平靜溫和,“我只是想厘清梁家的恩怨關系,還有曲夫人的死,祁兄難道不想找出兇手?” 祁望笑得冰冽:“想。” “東辭。”霍錦驍按按魏東辭的手。 東辭便低下頭飲茶,霍錦驍這才柔聲朝祁望道:“祁爺,夢枝姐走了,我也難過,可事已至此,唯有找出行兇之人,才能替夢枝姐報仇。梁府滅門與夢枝姐的死,其中千折百繞,息息相關,我們只想了解些情況,你是最后一個見到夢枝姐的人,當中到底發生了可事?” “夢枝約我見面,你是知道的。那夜我按約定之時到了地方,等了三刻鐘才見著她。她來時就已經受傷,撐著最后一口氣倒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那夢枝姐可說過什么話?”霍錦驍問他。 “說了,說她做了一輩子外室,并不光彩,不想以梁家之名下葬,所以我給她嫡妻的名分,讓她入土為安,有何問題?”祁望站起,盯著霍錦驍,“至于我為什么要以嫡妻的名義葬下她,小景再清楚不過,魏盟主可以直接問她,我不想贅訴。” “祁爺。”霍錦驍見他動怒,忙也站起。 “我知道魏盟主在懷疑什么,不過你別忘了,昨天一整天,小景都和我在一起,我做過什么,她最清楚。”祁望微勾的唇角是有恃無恐的笑,帶著三分怒氣,怒的卻是霍錦驍。 “昨日我與祁爺一起在七星山給夢枝姐守頭七。”霍錦驍就是他最好的不在場證明。 聞及此語,祁望那怒才稍稍去了一些:“我沒有別的可說,船上還有要事,先告辭了。” 這早飯眼見不歡而散。 “祁爺……”霍錦驍繞過桌子,心下有些歉然。 “不必道歉。”他看透她的心思,“三日后玄鷹號啟程回航,你記著回來。” 沒有問她回還是不回,他的語氣篤定。 “久聞平南與燕蛟之名,不知在下可否隨玄鷹號前往一游?”魏東辭比霍錦驍早一步開口。 祁望與霍錦驍同時望向他。 “東辭?”她不知東辭打什么主意,微愕。 “魏盟主愿意來我平南,實乃平南之幸事,祁某歡迎之至。”祁望回過神,按下怒意,眼里幽沉一片。 ———— 送走祁望,誰都沒有胃口再碰桌上的早點。魏東辭進了書房,霍錦驍跟著他進去,將門關緊。 “東辭,你為何要去平南?”他沒同她商量過,就做了決定,她不解。 “去查些事。”他背著她道。 “你還是懷疑祁爺?”霍錦驍走到他身邊,“昨日我確實與他一起,他沒有離開過七星山。” 魏東辭猛地轉身,難得眼中有些慍氣:“小梨兒,你是單純地認為梁府的事是一人所為嗎?還是你執意相信祁望而不愿深究?這場滅門之案顯然易見是早有預謀的,從老宅被擄開始,一環扣著一環。老宅的人被劫擄,我們和官府都以為人會藏在全州城附近,一直只在全州城附近搜索,卻從沒想過兇手竟大費周章將人運到石潭來。很顯然,行兇的不是一個人,所以祁望雖然有不在場證明,可這并不意味他與此事毫無干系。” “他與夢枝姐是和三爺有血海深仇,但梁同康是不是三爺還沒有定論,他更不知道我們在懷疑梁同康,怎會冒險下這么重的手?”霍錦驍力爭。 “如果梁同康就是海三呢?這仇他報是不報?你怎知他沒有懷疑梁同康?梁家老宅那邊除了擄走人之外,連梁家族譜也一并失竊了,哪類賊匪會無聊到盜取族譜?不就是想掀梁家的老底?有人和我們一樣在懷疑梁同康身份,而且用的是更加極端的方式,把人送到梁同康面前,不是索財,只是想逼他親口承認罷了。”魏東辭抽絲剝繭,一點一點將所有的事串聯成線,展于她眼前。 霍錦驍忽然記起,曲夢枝死后她曾去梁府探過,梁家確實將府外所有的守衛都撤走。在那種情況下,梁家還撤去守衛,這明顯不是出自梁家意愿,恐怕是為人所迫,東辭的分析,極有道理,然而…… “如果梁同康是海三,那他的仇人就更多了。龐帆就是其中之一,還有倭人為了奪勢也有出手的可能,如果說仇恨,海三當初屠的島遠不止曲家一門,可仇人遍東海,并非只有祁望一個。” 魏東辭不語,俊顏上結了層霜,良久方化,道:“小梨兒,你要明白,我們現在查這樁案子的目的,不是為了替梁家找出兇手繩之以法,那是官府的事,我們只是要確認梁同康到底是不是海三!如果他真是海三,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東海群龍失首,你可知會陷入何種景況?” “諸侯割據,群雄爭霸,東海會大亂……”霍錦驍喃道。 東海有海三壓著,雖然時有紛爭,但到底未有大動,朝廷若要收復,先攻龍首便可震懾東海。若是群龍失首,四海混戰,再加上倭人覬覦,伺機而動,大安收復東海可謂難上加難。 苦的,就是沿海的黎民百姓。 “我只是在作疑點盤查,祁望有可能,你說的這些人也有可能,總要一個個查清楚。但你不一樣,你在極力替祁望開脫。”東辭嘆道。 與其說她信任祁望,倒不如說祁望在她心里像一座山,她對他有著固執的認知,若祁望是這滅門慘案的兇手,那她心里的這座山就會轟然倒塌,她和祁望便再也回不到過去。 她辛苦維護的,是她與祁望之間最后的橋梁。 霍錦驍低下頭,默不作聲站在他面前,像小時候每次犯錯一樣。 東辭只看得到她的頭頂,發髻經過一天的奔波有些散亂,他伸手攏了攏,發現攏不整齊,索性把簪子給抽了,叫她的發半卷地散下,垂到她臉頰兩側,憑添幾分委屈。 “啊。”心里正不痛快,霍錦驍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忽然間人卻騰空,她驚呼一聲,發現自己被東辭豎著抱起。 “你要做什么?”她抱住他脖子,頭發垂到他頸間。 東辭走到書案前,將人放下……霍錦驍一屁股坐在了書桌上,與他面對面而視。 姿勢有些羞人。 “你覺得我針對祁望,也沒錯。”他捏她的下巴,來回摩娑,“錦驍,你為了他瞞了我許多事。” 他很少叫她名字,一叫就顯出異于平常的沉肅來。 霍錦驍覺得東辭氣勢逼人,悶悶道:“哪有?” 最多也就兩件。 “祁望和曲夢枝那是私事,你不說也在情理之中,但祁望替海三運貨,囤于海墳區之事,你敢說你不知道?”東辭用力捏捏她下巴的rou。 霍錦驍一震。這事他也查出來了? “這可就不是私事,牽涉國家利益,你對他有了私心。” 她在東辭犀利的目光下亂了心緒,他太了解她了,她的種種心思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很多時候他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而已,但是裝久了,他也難受。 “東海之上人人懾于海三,他也是情非得已,況且已經很久沒替海三走貨了。” 還在替祁望說話。 東辭狹長的眼瞇起,身上乍然釋出幾分危險氣息,往前一撲,將毫無防備的霍錦驍壓在了桌子上。 “東辭?”她的呼吸一下子亂了。 青天白日,這樣可不好。 “錦驍,你要知道,我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什么家國大義,而是因為我嫉妒。”東辭的臉垂于她眼眸正上方,半披的發從兩側落到她唇間,眸如深潭,蠱惑著她。 她躺在桌上,雙腿懸于空中,人像柔軟的柳枝,頭發散亂地鋪散開來,似打翻的墨液,爬滿他心臟。胸口微微起伏著,衣襟便時松時緊。小丫頭長大了,身子透著可怕的誘惑力,考驗他的意志。 “你不相信我?”她一張嘴,聲音莫名喑啞。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祁望。他看你的目光,像餓極的虎狼。虎狼奪食,是不會管你愿不愿意的。”東辭指尖沿著下巴撫上,停在她唇間,來回摩娑。 屋里的熱度緩緩攀升。 “他是虎狼,我卻不是弱兔,難道我會由著他撲食?再說,我和他早就說清楚了,沒有兒女情長。你這么介意……”她頓了頓,舌尖舔舔唇,掃過他指尖。 東辭一顫,心道這丫頭大了,天生的尤物,各種風情都快藏不住了,偏膽子還肥,不知死活。 她笑了兩聲,聲如鈴音:“我喜歡你的嫉妒。” 說著話,她拽著他的衣襟拉下他:“給你點信心,嘗嘗。” 語落,糖似的唇便粘到他唇間,手臂也勾住他的脖子,像海底會要人命的海草,勾住了,他便休想逃開。 魏東辭渾沌的思緒里只剩了一絲清明,想的卻是…… 東海的事越快了結越好,無論用什么手段,這樣,他才能把人娶到手。 一個吻,再深,也已經滿足不了他了。 ☆、歸來 醫館的日子就是簡單, 清凈平和好睡覺。霍錦驍好些日子沒有睡過整覺, 心事重重也難入眠,早上一折騰, 雖然還是兜著滿懷心事,到底被魏東辭給哄睡了。 嗯,用吻。 細細密密的吻, 還有低吟淺唱般的聲音。 真是好眠。 霍錦驍醒來時心頭還有些蕩漾, 外頭的天已微沉,東辭不在身邊。她梳洗一番出了屋,往前院尋人, 才走到一半,就被守在月門前的藥童攔下。 “先生交代了,前頭來了些客人,恐怕姑娘不愿意看到, 所以請姑娘留在后院。” “什么客人?”她看著月門外的石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