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梁俊毅將門口守的人喚過來吩咐幾句又將人遣散,這才上前扶梁同康。梁同康用力扶著他的手,回去的步伐走得艱難,慢慢進了宅子,大門緩緩闔上,只留一雙虎狼般的眼眸回望而來,隨著門的間隙漸漸消失。 虎去狼盡,都是殘光。 霍錦驍在梁家外又站了一會,眼見梁宅之外守的護衛(wèi)全都撤去,一個不留。她猜不透其間發(fā)生何事,等了等,梁家再無動靜,她只能轉(zhuǎn)身離去。 祁望沒來過梁家。 ———— 霍錦驍找祁望找了三天,碼頭回去過幾次,梁府也盯過幾回,都沒找著祁望,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一樣,將塵事撒手不理,跟著曲夢枝一起走了。 她沒辦法,還是東辭給她提了醒。 祁望抱著曲夢枝的尸體能去哪里?人死都要入土為安,需要墳塋棺木碑石……她去石潭港幾家最好的棺材鋪一問,就問出了祁望下落。 石潭港的七星山,抱水銜峰,明堂向海,一片開闊,是墓葬的好地方。祁望定的棺材和碑石都運到七星山的山頭,棺材是好的,碑石卻是空的。 霍錦驍打聽到他的下落已是第五天,大清早就上了七星山。露水深重,山路還是濕的。她跑得急,裙擺蹭到泥也不管不顧。總算是功夫不負苦心人,她在峰頭看到了祁望。 墓已建好,沒有什么儀式,蓋棺封釘,葬入xue中,埋土十分,成了饅頭包子。墓兩邊對襯種了幾株松柏,松柏長青,似鬼將陰護亡魂。墳頭前的草已鏟空,鋪好石板,放著奠酒香燭果品,還有成疊壓在石頭下的紙錢,再遠一些放著紙馬紙人,安安靜靜陪著墓里亡魂,墓前生魂。 祁望坐在剛立好的石碑前,正用毛筆醮了紅漆描碑上的字。 他穿素白的衣袍,低眉垂目,像一峰清冷的雪,無聲無息。 霍錦驍緩了步伐,走到墓前,抽了三根香在燭火上點燃,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將香插/入爐中,方湊到祁望身邊。 石碑上的字,是祁望的筆跡,他親手刻的。 紅漆如血,寫著先室夢枝云云,落款是他的名字,沒留曲夢枝自己的姓,卻冠了他的姓。 他這是……以妻子之名葬下了曲夢枝。 一時間,霍錦驍百感交加,只字難吐。 第一遍漆干透,祁望復(fù)又刷第二遍漆。 曲夢枝一世孤苦,死時不愿留姓名于世,他卻舍不得她去了黃泉還要做無名游魂,便將自己的姓冠她名前,也算了卻自己與曲夢枝十多年前一場姻緣際遇。 他們有過婚約,她本就該是他的妻子,生前未能遂愿,死后總要如意。九泉之下若曲家祖宗不肯庇護,也還有他祁家的先祖收留她,不至死后與生前一般都孤苦無依。 “多謝你上的這柱香。她從前也愛熱鬧,死時卻寂寞如斯,只有我陪她說兩句話。”祁望刷完第二遍漆,等漆干的間隙終于開口。 霍錦驍聽他語氣平和,已然接受曲夢枝的離去。她還沒見過像那天夜里那般瘋狂的祁望,心里正擔心,如今一見心頭稍松。 “你一直在這里陪曲……陪夢枝姐?”本要說曲夫人,轉(zhuǎn)念一想那碑文,她改了口。 “她活的時候,其實我不太想和她說話。”祁望答非所問。 每次看到曲夢枝,他就要想起過去,她也會提,明里暗里地提,他心里是厭煩的。如今她走了,他才看明白,她三番四次提及兩人最痛苦的往事,是怕他忘記過去,本來這世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守著這段痛苦,如果他忘了,她就剩下一個人。現(xiàn)在她走了,報應(yīng)到他頭上,他就像從前的曲夢枝,一個人死守舊事,像孤伶伶站在黑夜里的迷途之人,沒有方向,只能前行,孤獨至極。 “現(xiàn)在我倒很想與她說話,不管說什么都好,不過她不會回應(yīng)我了。”祁望看著碑上的名字,想曲夢枝的模樣,才幾天而已,她的容顏似乎就有些模糊。 他真不是東西,忘得這么快。 從前的孤獨是假的,因為不論如何,他都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曲夢枝,從今往后,孤獨成真。 霍錦驍不知自己能勸什么,每段傷痛不曾親歷,便難以共鳴,所有消逝的時光,后來者都無法插/足,否則曲夢枝就不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幸好,祁望沒打算聽她勸慰,又拿筆醮漆,描第三遍。 “你怎么找來的?來這兒做什么?我沒事。”一邊描,一邊說。 “去棺材鋪打聽到的,你打算幾時回來?”她問道。 眼見他那袖袍要蹭到漆里,她沒忍住,伸手將他的衣袖往手腕上擼,就近望去,他手上斑斑爻爻,有紅漆,有小傷口,指甲上還隱約有開裂的血痕,像是赤手刨土,又像是被刻刀磨的,每一寸都是苦。 這手,該好好上些藥了。 她心里嘆道。 直到第三遍漆描完,他才把筆扔下,半靠著碑側(cè)直起身:“頭七過了就回。” 今天是第五天,還有兩天。 “你吃東西了嗎?我給你帶點過來。”她算算時間,看著這荒山野嶺問他。 “不用。”他拍拍旁邊的位置,“坐著和我說話,一起陪陪她。” 他想聽些人聲,就這樣。 霍錦驍坐過去,他揀著些有趣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她聽,有時是兒時家里的趣事,有時是曲夢枝的事,也有海上的見聞,這些話加起來,比他這兩年和她說的都多。 她只是默默地聽,天色發(fā)暗的時候,祁望就催她下山。 夜里風涼,蚊蟲又多,他不用她繼續(xù)呆在這里。 霍錦驍?shù)胗浿鴸|辭,沒有同他客氣,只說明日再來,就下了七星山。 第二天一早,她又上山。 如此這般,轉(zhuǎn)眼就到曲夢枝的頭七。 倒也古怪,頭七這夜,祁望開口留她。 “過了子時,我們一同下山。最后這程,你也送送她,免得她太無聊。” 民間傳言,亡者頭七回魂返家,最后看一眼生前之所,曲夢枝的家早就支離破碎,梁府也不是她的歸宿,要回也不知回哪里。 霍錦驍聽他說得凄涼,便陪他守著。祁望還是說故事,他這人以前寡言,但說起故事來倒是好聽,一套一套的,真假難分,霍錦驍聽得入迷,也不管山間的夜色鬼影般嚇人。 人在山中,更鼓傳不過來,她也不知時辰幾何,故事雖動聽,可她連日奔波疲倦,架不住打了兩個呵欠,覺得四肢麻涼。蠟燭燒到盡頭,祁望回身去點,她便站起來,在山頭走了兩步活血。 才走出一小段路,她站到山頭背海那一面,忽然瞧見遠處火光沖天。 這山面朝東海,背海之處正是石潭港的城。 居高而望,那火勢格外猛烈,映紅半邊天,絕不是普通火情。她看了兩眼,神色大變。 著火的地方,看著像是梁府。 “祁爺……祁爺,你快過來。”她不敢離步移眼。 祁望過來,看到那火面沉如水:“梁府燒了?” 聲音無波無瀾,像白天放在墓旁的紙馬,有些怵人。 “你也覺得是梁府?”霍錦驍顧不上別的,梁家人被擄,曲夢枝身死,梁府大火,一樁樁事都沖著梁家,事出有異必有妖。 “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她急道。 “有什么好看的?夢枝死了,梁家和我沒有關(guān)系。”祁望站她身后,瞳眸倒映出兩簇火焰,“不過我們是該下山了,子時已過。” “那咱們下山吧。”霍錦驍點點頭。這地方黑漆漆的,起先她還不覺得,叫這火光一擾,突然有些瘆人。 正要轉(zhuǎn)身,身后的人卻展臂,忽從后將她抱住。 手臂像鎖鏈,緊緊箍著人。 霍錦驍先是一愕,很快掙扎:“祁爺?!” “夢枝走了,不會再回來。”他在她耳邊虛弱一語,“一個人,很累。” “我知道你累,下了山好好睡個覺。你先松開手。”霍錦驍聽著那話難過,想安慰他,但不是用這種方式。 祁望不管,只是抱著她:“景驍,留下。” 沒頭沒腦的話,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只能用力掙開他的手。 祁望隨她掙扎,眼眸牢牢盯著著遠處的火,那火倒映在他墨色瞳孔間,熊熊燃燒,似乎將他渾身上下覆蓋的冰層都燒化,露出無數(shù)看不見的爪牙,在黑夜里無聲撕扯。 那才是真正的他吧,從來都不是正人君子,陰暗卑鄙,想要的東西就不擇手段。 夢枝只猜對了一半,除了她提過的那條路之外,他還想再奪回一樣?xùn)|西。 眼前的女人。 那么冷的深淵,他不能一個人呆著。 有她,剛好。 這場大火,便是來日廝殺最盛大的開場。 作者有話要說: 只要一說溫度,大家就都猜到我在哪了,看來我這兒的氣候真是……催人淚下。 啊啊啊啊——我的祁爺…… ☆、大火 下山的路不好走, 密集的樹木遮去唯一的光源, 一腳踩空就會滾下去。霍錦驍夜能視物,便在前面走著, 領(lǐng)著祁望慢慢往山下去。 “慢點。”遇到路不好的時候,她會提前警示他,也就只是簡單一句話。 祁望知道這人是生氣了, 被他給抱生氣的。 其實也沒抱很久, 眨幾下眼的功夫,但他抱得突然并且強硬,把她給惹怒了。她是個不拘禮數(shù)的女人, 安慰的、友好的擁抱,她不會太抗拒,但顯然剛才的擁抱不具備這幾個前提。 那是個極具攻擊性的擁抱,雖然最后以安慰做幌子, 但她還是感覺到了。 所以生氣。 借著黯淡的月光,他只能看到黑漆的背影,線條玲瓏柔美, 像一抹流暢的墨線,不緊不慢地在前頭帶路, 僅管生氣,她還是沒有放棄他。 太重情義, 是她的優(yōu)點,也是她最大的弱點。 祁望想起海上颶風里的擁抱,也是這樣霜冷的月光下, 風停雨歇,他們醒來,她看他的目光從迷茫到清晰,忘情地回抱他,隔著潮濕的衣物,那溫柔像冬天溫過的烈酒,燒喉灼心,卻又欲罷不能。 他太懷念了。 ———— 霍錦驍?shù)臍獾缴较聲r就已經(jīng)發(fā)散干凈,看著前頭的岔道問他:“我去梁府一趟,你先回碼頭休息吧。” 火勢大得嚇人,她覺得這幾樁案子太過蹊蹺,要親自去看看,不過祁望對梁家沒興趣,那便不同路了。 祁望聳聳肩:“睡不著,我和你一起過去。” 霍錦驍回頭,素白的衣裳被霜華一照,更顯冷冽,祁望從沒穿過這樣的顏色。他的衣裳大多深色,墨綠、玄黑、青褐,沉穩(wěn)內(nèi)斂,今日這白衣,倒叫他鮮活了幾分。 看了兩眼她收回目光:“隨你。” 氣雖然散了,但嘴里還是要發(fā)泄,她沒給他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