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給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對面。祁望看著冰涼的茶,沒伸手,只挑眉等她開口。她理理思緒,將梁家的事與曲夢枝三番四次問及他的事一一道來。 中間祁望沒有插嘴,只是神色越聽越沉,眉宇幾乎攏作死結。 她言簡意賅交代完事,問他:“祁爺,這案子起得蹊蹺,你看會是何人所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尋常盜匪,梁周康不是個普通商人,老宅那邊必也請了高人看宅,這伙人能悄無聲息潛進,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這身手不是一般海盜做得到的,要對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準備,恐怕不是擄人勒索這么簡單。”祁望指尖叩著桌面道。 “我也這么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還和三爺有來往,你說會不會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對付他,才派人下這重手。這不像是求財,倒像是要威脅梁同康。”霍錦驍早就想過,其實有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東海倒有幾個人,海神三爺自不必說,十大海梟前三都有這實力,再來就是先前與東辭分析過的那股暗中新生勢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沒告訴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東海都不太平,三爺迫切地想一統東海,勾結倭人打下不少島嶼,近期正在攻打龐帆的島。梁家是三爺的軍器和物資來源,若是出事,后勤儲備吃緊,三爺實力必大打折扣,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對付梁同康一點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認了自己對霍錦驍有所隱瞞的事。 按他所說,龐帆最有可能,因為目前來看利益沖突最大的就是龐帆。 霍錦驍盯著他。有時信與不信,就只一瞬間的事。 但顯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繼續道:“小景,這渾水我們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沒關系。東海戰事暫時還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點,那可就不是幾個人、兩三艘船的私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別的事我能縱容你,這件事沒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爺,我沒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出的手,也許……能找出三爺身份,難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報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緊。”祁望端起隔夜茶潤了潤嗓,“至于三爺身份,該水落石出之時自然會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時,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這點時間。” 霍錦驍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著她看海圖時說的那番話。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現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說。亂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 “我會找機會見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時再與你細說。”祁望站起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談,他的態度很堅定,毫無回旋。 ———— 祁望回來之后,船上又忙碌起來,他與錢家談妥生意,定了一批絲綢,要派船去泰澤運回。貨量很大,祁望便點了去運貨的船,除玄鷹號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澤,巫少彌也在其中,收到貨后不再回石潭,直接運去平南與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錦驍和祁望卻還要在石潭留段時間,將余事處理妥當。 日子一過又是兩天,梁家的事果然瞞不住人,風風雨雨從全州城傳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為,一時間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連這三城都被海匪滋擾,那沿海已無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線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夢枝的信,約他辰時一刻相見。 這事他沒瞞霍錦驍,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兩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時間地點與落款,沒有更多內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夢枝的字,祁望不會看錯。 霍錦驍有些擔心。這兩日梁府守衛嚴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曲夢枝卻這時約他私下見面,也不說緣由,誰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們放個風。” 她想了想道。 其實還是怕出事,外頭風風雨雨,東海也不太平,誰知道有沒人覬覦平南想殺祁望。 祁望從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這好意他不拒絕。 ———— 傍晚起風,這風來得玄妙,厚云壓著天,風聲呼呼作響,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響,天地陰沉得像是驟風要來。船晃得厲害,玄鷹號上的人把繩纜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進附近的茶寮里等著。 天也不下雨,只刮風,樹葉沙石滿天飛。 霍錦驍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時間,祁望用秦權壺泡了茉莉茶,又叫來對唱曲的父女,隔著簾子在外頭彈唱供他打發時間,也不管外頭暗沉的天色。 卯時末,天徹底暗透,他才給了賞錢,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見曲夢枝。 茶寮外卻傳來一陣疾步聲,有人停在寮外喚霍錦驍。她心里奇怪,掀簾一看,風里微弱的燈下光有個被得歪斜的人,衣裳頭發已經飛得沒形。 那人拔開覆面的亂發,喘著氣喚她:“景姑娘,先生回來了,請你過去一趟。” 來的是東辭醫館里的藥童。 魏東辭回來了。 霍錦驍眉色一亮,正要答應,忽想起自己答應了祁望陪他去見曲夢枝。 祁望也聽到了,不吭聲,讓她自己選擇。 “先生受傷了。”藥童見她沒反應,又補充一句。 “你說什么?”霍錦驍聞言甩開萬事,沖進藥童面前,“東辭受傷?什么傷,可重?” 風很大,刮得她衣裳獵獵,頭發絲兒亂飛。 “不太清楚,我急著出來請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進醫館的。” 霍錦驍大急。魏東辭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氣,若非千難萬急,絕不會讓佟叔背他,如今連進醫館都要靠背,這傷…… 她不敢再想。 “你去醫館吧,夢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從茶寮里出來,聲音淡得像要被風吹散。 “可是……”霍錦驍兩難。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夢枝也不會害我。”祁望抬手擋擋風,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決定。 “對不起,祁爺。” “去吧。”他沒說什么,只揮揮手。 霍錦驍很快轉身,也不等藥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沒入夜色間,像陣風來無影去無蹤。 祁望看了一會,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聲“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紙傘,這才快步離開。 ———— 辰時,天已黑透。 曲夢枝約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里見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細細長長,四通八達的胡同就像枝條上的柳葉,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幾戶宅子檐下掛的燈籠光芒能隱約灑進來。 今日風大,燈籠被吹得亂飛,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里又黑了許多。 祁望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一會,他慣常不喜讓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墻等了許久,曲夢枝也沒來,倒是風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還穿出,薄薄灑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夢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等下去,雖然他不喜歡讓女人等自己,可其實他沒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沒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時過去,他等足三刻鐘,覺得夠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里卻歪歪斜斜跑進來一個人。 腳步不太穩,一會往左偏,一會往右晃,細骨伶仃的身段像隨風搖擺的柳條兒,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線昏暗,祁望看不清臉,只看得出是個女人。 曲夢枝雖然嫵媚,可也不會這樣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聽到一聲輕喚。 “祁望。” 真是曲夢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問她,就見她軟軟倒下,他伸手一接,將人抱下,摸到滿手血。 長夜昏巷,星沉月隱,像多年前血色滿覆的夜。 血,溫熱燙手。 作者有話要說: 攤手……福州已經熱到41度,我覺我不要回來比較好,t.t ☆、祁望之殤 王孫巷口石鑿的牌匾上漆紅的字在長街燈火里顯得幽沉, 霍錦驍每次看到, 都會想這個名字的由來,到底是因為這巷子里住的人姓王和孫, 還是因為這里出過或者住過哪位王孫。 不得而知。 她想問,可每次走過去就忘記了。 她有時覺得自己死心眼,有時又覺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東西說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兩件事是怎么都不想松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卻也不妨礙她腦中思緒亂飄,一下想東, 一下想西。她應該惦記著東辭的傷,偏偏被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扯走注意力。 剛走過王孫巷的牌匾,巷里就出來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邊。巷子狹窄, 出來的人多,難免擦肩,霍錦驍認出來, 這些是三港綠林,程家, 清遠山莊,通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踮腳往前看, 顯然這些人是從醫館那里出來的。 醫館檐下的火光飄搖,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飄到這些人的模樣上去, 想著自己刻臉皮子時,要如何下刀,眉怎么切,唇口如何挖,骨頭輪廓怎樣修…… 手卻是攥緊的,掌心出了汗,心里有個很小的聲音問自己。 這么多的人,那傷該有多重? 沒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腳步聲里忽然有幾句飄忽的話傳來。 “就是她,東海的女匪。盟主為何總與她來往?” “別說了,她救過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樣不像。沒見上回為了她,把程家新秀鐘玉珩的手筋都給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關了起來。聽說程大姑娘在家里大鬧一場,說要給這師弟報仇,結果惹怒了她父親,被許配給了鐘玉珩。” “程家那丫頭是該吃點教訓,不過嫁給鐘玉珩就有些過了,挑了手筋就是半個廢人,那丫頭心氣高,心儀盟主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嫁個廢人,也不知會怎樣。” “不管她會怎樣,反正盟主不會心軟,他眼里大概就只有那妖女,你們說這回的事,會不會和這妖女有關?她也是海上來的,一島之主,又是個女人,手段非常。” “盟主的身份也不干凈,你們沒聽說?他是魏家的后人,和朝廷有仇的,好端端怎么會替朝廷做事?又跑來三港出這個頭?” 聲音微弱,像蟻行,已經走遠,只是她耳力好,所以聽得分明。 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