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大雨天的,祁爺怎么又跑了來?”霍錦驍站在門口看了看,外頭雨下個沒完。 祁望已進了屋,在屋里望了一圈。霍錦驍回頭時發現書房亂得不像話,她在這里養傷,為了方便照顧,魏東辭把泥爐小鼎、碗碟醬醋啥的都搬了進來,四周還堆了許多醫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臉一紅,快步回到榻邊,利索地將被子疊起,又把散落的書一一歸整,口中赧道:“讓祁爺見笑了,屋子太亂,他最近忙,沒功夫收拾……” 隨口一句話,竟是透著nongnong親近,向聽者暗暗說著非比尋常的熟稔。 祁望握了握拳,退到書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將頭一轉,目光卻落在書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錦驍隨意整了整,剛要請他坐下,卻見他直盯著桌上的畫,她才記起昨夜畫未干,并沒收起。 “祁爺,這是我讓師兄根據我的記憶隨意畫的,作不得準。”她忙將畫卷起。 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此時并非將這事告訴祁望的好時機。 “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邊放的面具問她。 海祭那日隔得遠,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爺的模樣,只有霍錦驍,她身懷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銳,能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把三爺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樣子,才動了畫出三爺的念頭。”霍錦驍解釋道,祁望的平靜里透出的冷厲讓她難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著她,不發一語,良久方笑起:“你緊張什么?” “我哪里緊張了?”霍錦驍從他手中取回面具隨手放入屜里。 不知何時起,她和他說話已經變得充滿試探。回到東海,他就不再是遠航時意氣風發的綱首祁望,像個藏進陰影的人,叫她總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動過的男人,短暫得就像曇花一現。 “你師兄說你還沒吃早飯,要嗎?”他把手里油紙袋一舉。 油紙上還沾著細密雨珠,袋口被他緊緊捏著,她伸手接下便感覺到里頭傳出的食物熱度,還很燙手。 “要,謝謝。”她笑著打開油紙袋,摸出熱騰騰的飯團。 “其實我也會包飯團,有機會你試試我做的。”祁望靠著桌沿淡道,眉目依稀還是初見那年的慵懶隨興。 有時候霍錦驍會想,如果不曾背負這么沉重的仇恨,他會變成怎樣的男人? 會不會成為在天際翱翔的鵬鳥,乘風破浪,做個肆意而行的綱首,帶著船隊進行著一場又一場冒險,與海為伴。 她總覺得,他應該是這樣的男人。 ———— 雨接連下了三天,潮氣撲面而來,到處一片濕漉漉,庭院的地面就沒見干過,醫館的草藥沒處曬,只能放在通風處陰晾,藥童們唉聲嘆氣,生怕草藥受了潮就不好用了。 霍錦驍在醫館老實呆了三天,哪兒也沒去,她的傷勢漸愈,傷口的痂脫落,留下好大一塊疤痕,形狀剛好像朵梨花。魏東辭要了她一大瓶上好的祛痕露,她這人懶,如非必要便不愛折騰,這藥擱她手上,抹了早上忘了晚上,東辭也拿她沒辦法。 姑娘大了,傷重的時候迫于無奈便罷,傷好了他就不能再理直氣壯叫她脫衣裳涂藥了。 霍錦驍自個是有些興奮的,傷勢已然大好,東辭說再兩天就停藥,她便可以回碼頭。 整日在醫館呆著,她都要潮霉了。 梁家的事已然交給霍翎去查,不過梁同康老jian巨滑,要能查到蛛絲馬跡早就查到了,也等不到現在,如今也只能日夜派人盯著。除了他之外,錢高二人與洪大人那頭也沒疏忽,都密切盯著。 “是不是悶壞了?”魏東辭看完早上的病患,換了衣裳回院,見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接著屋檐上的落水,便笑道。 “你說呢?”霍錦驍頭都懶得抬,懨懨看著水在掌中匯成一汪。 “下午帶你上外頭聽戲,去不去?”魏東辭坐到她身邊問她。 “去!我還要吃玉華樓的肘子。”她把水甩開,毫無猶豫回答。 魏東辭拔拔她鬢邊的辮子,正要說笑幾句哄她,忽聞有人踏著水跑來。 “公子,外頭來了位爺,說是要接您與姑娘去見位故人。”藥童跑得急,喘著氣道。 “來的是誰?可說什么故人?”東辭奇道。 “沒說,只給了令牌,讓交給公子,一看便知。至于故人,他說景姑娘知道。”藥童遞上一面小玉牌。 東辭拿過后掃了眼,便朝霍錦驍開口:“走吧,戲聽不成了,正事到。” 霍錦驍挑眉。 霍翎來請,當日潛進漆琉的細作回來,已能一見。 ———— 醫館門口已有霍翎派來的馬車與人等著,霍錦驍與魏東辭匆匆踏上馬車。馬車轉過幾條街巷,在一處宅子外停下,魏東辭先跳下馬車,撐起青色油紙傘,才把霍錦驍從車上扶下,兩人并肩進了宅。 宅子里邊布置得頗為雅致,過了正堂便有個小花園,種了大芭蕉,此時就應了雨打芭蕉的景,雨聲利落。花園里有條回廊,廊后是窄長的屋子,門前書著“聽蕉閣”,里頭四面垂著湘妃簾,并無墻障,倒是個清致的地方。 有個人已在簾后等候許久,霍錦驍與魏東辭一踏入,這人便站起,朝二人略拱了拱手。 霍錦驍便瞧見個年近三旬的男人,這人眉疏目小,模樣普通,毫不打眼,身形瘦削,與那日她在漆琉所見的蒙面細作一致。 大安朝的細作在軍中都有記錄,身上皆有信物為證,每個人都有負責與其對接的官員,然而其長相卻不能留檔,以防機密泄露進而危及性命。事不湊巧,這細作回來之時,與其對接的官員恰逢急病離世,無人識得其長相,后人只憑記錄與信用與其盤問,用了數日才確定其身份無誤。 霍翎提及此人,言語間多有贊許,此人除了帶回東海與漆琉密報之外,還極為熟悉漆琉運作與船上諸務,很是能干,十分叫人欣賞,是以如今已被委以重任,參與進紅夷火炮的運送之事中。 “周大人,別來無恙。”她抱拳笑道。 此人名喚周陽,原在京中神機營任職。 “不敢當,周某如今只是一介武夫,官職未定,姑娘還是叫我周陽吧。”周陽回來時日不多,官職還沒確定,正跟著霍翎辦事。 “周大哥客氣了,你跟在殿下身邊,又立了大功,日后前途必然無量,一句‘大人’怎么當不得?不過今日小妹托大,喚你一聲大哥,都是江湖中人,大哥莫嫌小妹無禮。”霍錦驍與魏東辭坐到靠花園的椅上,開口道。 “姑娘豪爽。”周陽眼中仍無波瀾,還是老實木訥。 霍錦驍不以為意,揀著漆琉島上的事慢慢與他說起,從那夜設伏狙殺海神三爺開始,到后來二人暗中相會,都不緊不慢地與人聊著,中間偶或說起東海風俗并漆琉島之事,周陽倒也應對如流,未露一絲破綻。她又問起海圖來歷,他便細細告訴予她,其中并無錯漏之處。 約是猜到霍錦驍是來試探他的,周陽答得格外仔細,也未流露半分不耐。 茶過數盞,魏東辭陪著霍錦驍與周陽談了許久,直至天色漸沉,霍錦驍這才起身告辭。 兩人已然熟稔,臨出門之時,霍錦驍笑道:“周大哥若得空可記得帶我去你們五柳峰逛逛,我對你們五柳宗的郭睿郭大俠可是仰慕已久,早想一見了。” 設伏狙殺海神三爺那夜,她曾見過此人劍法,系出五柳峰的五柳劍宗,不會有錯。 周陽聞言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帶姑娘去五柳宗不成問題,我師父戴成山一定十分歡迎姑娘與魏盟主同來。不過姑娘說得這位郭大俠,在下可從未聽過宗內有此人,想是姑娘記錯了,又或是在下下山數年,新來了不少師弟在下不知吧。” “啊?不是五柳宗的?”霍錦驍拍拍腦袋,不好意思笑了,“大概我記差了,周大哥莫怪。” “姑娘言重了。”周陽忙回道,又送二人出門,離了宅子。 這番試探方告結束。 ———— 雨暫時停了,路上卻汪了許多水,車轱轆每隔一會便碾過水潭子,濺起一片水花。 霍錦驍收了剛才甜甜的笑,半癱在迎枕上,苦著臉拿手揉著頭,哀嚎道:“說得我頭都疼了。” 一番試探絞盡她的腦汁兒,比打十次架還累。 魏東辭挨到她身邊,拉下她的手,指腹輕按她頭上的xue位,口中問道:“可曾試出什么來?” 聽他二人談話似乎周陽并未露出馬腳,這個周陽與記錄中完全一致,手背上的胎跡也有、一般無二,甚至于他替此人診過身體,霍錦驍說此人曾在伏擊三爺時肩頭被箭所傷,那傷痕也在,毫無破綻可言。 “本來沒有,我差一點也相信了。”霍錦驍睜開一邊眼,拉著他的手按到自己腦門上最酸疼的地方。 “這么看來,你試出不對了?”魏東辭一手替她捏揉著頭,另一手卻在她鼻尖輕輕點了點,目中寵色如春陽溫暖。 “他不是周陽。”霍錦驍鼻頭皺起,開始解釋。 ☆、美色 霍錦驍覺得自己在東辭面前像只貓, 她明明應該是只小老虎, 被他那么揉啊搓啊的,什么脾氣都搓沒了, 懶洋洋的。 “這一個下午,此人話都說得滴水不露,問他什么, 他都能圓得上來, 倒也奇怪。一個做細作,能竊取到消息不假,但如何能將漆琉島與東海都摸得如此透徹, 還精通船務?先前我便覺得奇怪,只是抓不到漏洞。霍大小姐,你快說說,你怎么知道的?”東辭聲音如夏日輕風, 有種催人入眠的舒適。 霍錦驍翻了個身,側倚過來。 “關于東海和漆琉島,確實沒有破綻。不過此人在漆琉時跟著邱愿辦事, 邱愿雖是三爺的眼前人,在漆琉島有一定地位, 但向來只替三爺處理島務,負責的是窯子賭坊這些, 比起顧家差得遠了,很多東西連邱愿都沾不得邊,周陽是怎么摸清的, 尤其東海海勢。據我所知,邱顧兩家素來只幫三爺打點島上的事,不涉海務,連他們都接觸不到的東西,周陽怎么接觸到的?適才與他一番對話,我問了不少東海局勢,其中不少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她慢慢道。 這個人裝得太好,可有時恰是因為太想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怕應對不上來露出破綻,反倒用力過猛,試想一個蟄伏于漆琉的人,哪能事無巨細,件件皆知。 “這只是你個人想法,并無證據。”魏東辭道。他也不是沒懷疑過,只是與她一樣,都屬個人感覺罷了。 霍錦驍笑著閉上眼,道:“所以我才說,海上的事,沒有破綻,可武林中的事,破綻就大了。我看過周陽出手,他用的是五柳宗的劍法。” “這一點殿下找人試探過他了,他也用五柳劍法。”東辭捏著她的眉心,像撫弄一只溫馴的貓。 “他出現的時間,離他與我說要逃離漆琉的時間,差了將近一年。對一個有武功基礎的人來說,在一年里把一套劍法琢磨個花架子,并非難事。我所指的破綻,也不是他的武功。”霍錦驍覺得舒服,躺得更沒形態,衣裳垂貼,玲瓏的身子宛如纖軟的柳條。 正說著話,唇瓣忽觸及一物。她微睜了眼,原來是東辭剝了兩顆花生,往她唇間塞來。 她就著他的手咬下花生,繼續說道:“想要假扮另一個人,就必須知道這個人的來歷過去,包括父母朋友等等。周陽是個孤兒,沒有親人,在京中作為細作培養,故朋友也少,這人知道得極為詳盡,只有一種可能,是周陽本人親口告訴他的。不過每個人的過去紛繁復雜,哪怕周陽的故事很少,可二十多年的經歷,遠非幾句話就能說盡的,就算是周陽本人也難免有遺忘。” “你是在指郭睿郭大俠?”魏東辭剝著花生,喂她一顆,自己吃一顆。 “他以為我在試探他,恐怕周陽說起宗門時并未提及郭睿此人,所以才否認。”霍錦驍嚼著花生道。 虛虛實實的對話,著實費了她好大的精力。 “五柳宗確有郭睿此人,按年紀看輩份應該比周陽高一輩兒,要么是師兄,要么是師叔。他少年成名,劍法高超,可惜心術不正,曾在關東一帶犯下多起案子,被武林同道合力誅殺,后被廢去一身內力,關入五柳宗鐵獄崖,終年不得出。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早就湮滅于江湖,但作為五柳宗門內弟子,卻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尤其周陽又與他幾近同期。若真是五柳門人,聽聞我提及郭睿,即便否認,也會動怒,因為郭睿是五柳宗的奇恥大辱,沒有一個五柳門弟子愿意聽人提起此人。可我剛才試探他,他對郭睿卻毫無所知。” “所以,他不是五柳宗人,卻要假裝五柳宗人,其中必然有詐。”魏東辭認真聽完不禁笑開。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記得的人不多,又是宗門丑聞,五柳宗門人更不愿提及,慢慢就湮沒于世,也就霍錦驍呆在云谷,每常纏著父母說些武林趣事,她記性又好,竟把這些年的江湖事都牢牢記下,活脫脫一個江湖百事通。 “嗯,咱們把這事告訴殿下,再等殿下派去查探雙龍島的人回來,便可知分曉了。”霍錦驍心情愉悅,笑瞇瞇地躺著。 “聰明。”他夸了她一聲。 她尾巴都要翹起來:“那是,也不看是誰的師妹。” “誰的?”他明知故問。 “我師兄呀。”她與他打起機鋒。 忽然間臉上有溫熱氣息拂過,她睜開眼縫,發現魏東辭將頭俯到她面前,鼻尖似蹭未蹭過她的鼻,撓得人發癢。馬車微微顛簸著向前,他雙手撐在她腰側,身體穩穩壓下,霍錦驍便覺周身熱起,連呼吸都變得又沉又燙。 “你師兄叫什么名字?”他唇微啟,含笑問她。 那笑,如錦繡春花,惑人心神。 “魏東辭。”她頰上已生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