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可你幫他走的是軍器吧?”她緊緊盯著他。 祁望眸色倏爾冷下:“是你師兄告訴你的?” “祁爺,從我登上平南島的第一天起,我就發現了。你并不相信我,因為我來自云谷,也有可能是朝廷派來的探子,對嗎?”霍錦驍低頭笑了笑,其實她也沒有完全信任他,這是二人立場所至,即便他們生死過命,私交再深,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場上,卻難以完全坦誠。 祁望沒有說話。 “你幫他做事,運送軍器,運送白鴨,甚至把我和師兄的尋藥的消息透露給他,與三爺虛與委蛇,除了怕他對平南不利之外,也想借此接近三爺報曲家被滅之仇,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現在做的這些事已經被迫把自己與他綁在一起,你想過以后嗎?難道為了報仇,你就一定要和他狼狽為jian才能達到目的?”霍錦驍也經歷過屠村之恨,她自然明白那種絕望的痛苦,但若要她為了復仇與金蟒四煞同流合污,她情愿死也不會去做。 “你這是替你師兄,替朝廷來勸我的?”他摩挲著椅子扶手上的蓮花紋淡道。 霍錦驍無法從他低垂的眼中看出他的想法。 “難道我就不能為了你?你就是如此看待我與你之間的交情?”有時候她真恨祁望的現實,似乎這世間所有事于他而言毫無感情,只有利益。 縱已無兒女私情,難道這兩年的出生入死就都是假的? “交情?”他低聲笑了笑,“那你希望我怎樣?” “別再幫三爺,別引火燒身,好好守著平南。”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再多便涉及朝廷機密,她只希望他能聽懂她的意思。 祁望站起身,緩緩踱到她身后。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她側顏的棱角,兩年了,她棱角仍未磨平,還是滿腔熱血的女孩,有著他身上最匱乏的東西。 “小景,記不記得那天我拒絕你時說過的話?”他朝前傾身,雙手壓在桌沿,將人困在胸前。 霍錦驍一怔,腦中忽浮出他的話來。 “功業未成,無心家事?”她以為這只是他借口。 “報仇是我的目的,接近他是我的手段,然而……我還有別的追求。”蟄伏東海十多年,他怎么可能只為區區仇恨而活? “你想做什么?”霍錦驍的心跟著他的聲音懸起。 “告訴我,你覺得漆琉島如何?覺得現在的東海如何?”祁望問道。 “我不喜歡漆琉島,縱有天府之城,也難掩黑市之惡,那是個骯臟污濁之地。”霍錦驍想起黑市種種便覺得惡心透頂,販賣人口、軍器、毒煙,將人命視如草芥,隨意玩弄,是整個東海罪惡之源。 “那東海呢?”祁望又道。 她搖頭:“來之前,我以為東海是個梟雄輩出、充滿冒險的地方,來之后我才發現,這地方已經因為人之私欲而淪為戰場。三爺口中掛著大義凜然的話,為海民謀福,為東海求生路,可是所行種種無一不與此背道而馳。東海海盜不斷、爭戰連連,皆出自他之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穩坐東海海神之座,控制整個東海,甚至為了他所圖所求,不惜暗中扶持海盜,勾結東洋浪人,禍國殃民,哪一件事是為蒼生黎民?不過愚民罷了。” “我真高興,終于有一次,你與我的看法不謀而和。”祁望聲音雖輕,卻極有分量,“你知道嗎?我也討厭你說的這些,憎恨漆琉,憎恨廝殺,但這是東海的規則,我們身處其間只能被迫遵守。” 霍錦驍不知他為何突然談及這些,轉頭疑惑望著他。 “消極的人選擇離開,功利的人選擇趨從,懦弱的人選擇臣服,而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應該是功利的人?”他朝前俯去,縮小與她之間的距離,目光之里透出的凌利似蛟目半睜,“景驍,我是個積極的人。積極的人,就會想辦法改變些。” “改變?”霍錦驍心頭浮起個想法,十分大膽并且震撼的想法。 “不破,不立。我想打破東海的規則,重新建立我的秩序,這才是我的功業。”他緩緩說出他心中隱秘的野心,向她分享自己的夢想,他知道蕓蕓眾生,只有她能理解。 霍錦驍震愕非常。 “你想取代三爺?”她聲音微顫,為了他這個更加駭人的想法。 “小景,把東海建成我們想象中的模樣,你不覺得是件更有趣的事?你想為東海百姓求的安居樂業,想為黎民蒼生謀的富足喜樂,都能親手實現,多好?你留下幫我,好嗎?”他看著她驚呆的眼眸問道。 東海,若能由他與她一起執掌,想想,便叫他血沸,宛如她那一腔熱血流到他的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啊———————————— ☆、反駁 霍錦驍已徹底轉過身, 背靠桌沿與他相視而立。祁望向來平靜的眉眼如波瀾陡起的海面, 眸中燃起的火焰讓她覺得陌生。他一直都是隱忍克制的人,也有些世故圓滑, 從未有這樣張揚狂妄的時刻,像換了一個人。 他帶著狂風驟雨時滔天海浪的氣勢,逼向霍錦驍, 雙手困住一隅天地, 將人牢牢抓著。 她唇動了動,忽將他的手推開,從他即將擁來的胸膛前逃出, 撐著桌面輕喘著,壓著這一刻難以平靜的情緒。 “小景……”祁望選擇這樣的時機坦誠,便迫切地得到她的認同,他矛盾了許久, 忽然發現自己的掙扎與逃避有些可笑。何必抗拒,像她這樣的女人,完全能夠成為他志同道合的伙伴。 “祁爺!”霍錦驍下意識捂上胸前傷口, 聲音冷了幾分,“你有這樣的理想與抱負, 是件好事,但成為第二個海神三爺, 卻并非實現你理想的途徑,甚至會顛覆你的理想。當初海神三爺集船起事,也是為著天下蒼生, 可后來呢?還不是淪為滿足私欲的手段,為了維持鞏固地位權勢不惜掀起無數戰事,致使東海屠戮成災,海疆動蕩不安,曲家與你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這一切都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我和三爺不一樣。我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也不會讓東海出現第二個漆琉島,我要我的東海成為所有海民夢寐以求的世界。”他踱到艙壁前,看著艙壁上釘的東海海圖道。 “你的東海?祁爺,你與三爺有何不同?你一樣會為求得結果而不擇手段,不會在乎這其間所發生的殺戮爭斗會給東海和三港造成多大影響,在實現你的理想之前,你先要摧毀你的理想。” 兩年了,霍錦驍不敢說完全了解祁望這人,但他的行事作派她卻已心中有數。 “為了達到某個目標,有些犧牲是難以避免的。歷來兵家之事便不乏殺戮流血,勝者為王,才有資格論及理想。”他的指尖沿著海圖上的線緩緩劃過。 “勝者為王?祁爺,東海不是你們追求個人私欲的附屬物!東海的百姓也不是你們爭□□勢的刀刃!那是大安國土!千里海疆,盡歸國有,安邦興民,防御外寇,不可分割,絕非私有之物。”霍錦驍隱隱覺得祁望與自己越來越遠,怎樣都觸不及彼此。 祁望盯著東海海圖,沉默不語。 她還想勸他,外頭小滿敲門稟事,打斷她的話。 祁望輕嘆一聲轉過身來,眼中焰光已沉,看她時的目光仍舊平靜,剛才風雷電掣般的對話似乎只是場夢。 “不說了,再說下去你該拉我見官了。你不必當真,我只是隨口一說,要與三爺爭雄,我還沒那個實力。不過你也無需擔心,此前因為你重傷之事,我已與三爺劃清界限,不會再幫他了。”他淡道。 霍錦驍蹙了眉頭。 “時辰不早,準備準備,咱們去壹臺閣赴宴。”祁望走回桌前,低頭將攤放的冊子一一闔上。 “祁爺……”她輕喚一聲,到底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便只得作罷。 ———— 日暮時分,海面橘色波光如鱗。祁望已換過身衣裳,帶著霍錦驍下船。梁同康派了馬車來接祁霍二人,已在碼頭等候多時。霍錦驍隔著老遠就看到梁家醒目的馬車,華蓋寶頂,四角垂著金鈴,風過時便叮叮咚咚響起,旁邊候著好些人,穿著相同的衣裳鞋履,那布料款式看著比殷實人家的還氣派。 另有兩匹馬停在馬車前頭,其中一匹馬馬背上坐著人,瞧見祁霍二人便匆匆下馬,往他們這兒迎來,竟是梁二。 “二公子。”霍錦驍跟著祁望一起向來人抱拳行禮。 “竟勞煩二公子來接,祁某罪過。”祁望客氣道。 梁俊毅忙回:“祁爺客氣了,是我多日不見你們,心里惦記得慌,想早些見到你們。” 話雖如此,他目光卻直往霍錦驍身上瞟,眼里的驚艷毫無避諱。 跟著玄鷹號回到石潭后,曲夢枝便帶著他與祁望告別回了梁家。梁家富賈天下,除祖宅在全州城外,兩江三港各處都有梁家產業與外宅,他們如今暫時都還留在石潭。 霍錦驍的眼睛滴溜溜直往馬上打轉,那馬毛色油亮,生得頭頸高昂、四腳強健,十分漂亮。 “二公子,這是……伊犁馬?” 伊犁馬是戰馬,市面上可不多見。 “景姑娘見識廣博,竟認得出來。這是在下托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知道你喜歡這些,所以特地帶過來。要試試嗎?”梁俊毅殷勤道。 霍錦驍心動非常,在海上兩年,她可許久沒騎過馬了,何況還是這么漂亮的戰馬。 “二公子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小景前些日受了些傷,傷勢未愈,不宜劇烈運動。”祁望比她更快一步開口拒絕道。 自從平南島上梁俊毅在祁宅聽到他親口否認與霍錦驍之間的關系時起,梁俊毅對霍錦驍的態度就不同以往了,那心思表現得太直白,瞎子都看得出來。 梁俊毅倒無失望,只關心道:“是我疏忽,前幾日就聽說你受傷,以為隔了這么多天你該痊愈……你的傷怎樣了?” “無妨,小傷罷了。這馬我倒真想試試,不過與傷無關,我這今日這打扮也騎不了馬,倒白費二公子一番心意,抱歉。”霍錦驍笑吟吟道。 “沒事,我送你一匹,改日咱們約去城外打獵游玩?”梁俊毅仍舊殷勤,又命人將馬牽出一匹往玄鷹號送去。 “使不得。二公子,我在海上漂泊,這馬送我無用武之地,倒浪費了這么好的馬。”霍錦驍忙阻止他,見他面現失落之色,不由又道,“碼頭也沒有喂馬的地方,船上也不合適,這馬兒還是留在你那,我傷好了找你玩。” 梁俊毅聽她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本要投其所好,不料還是沒討好芳心,難免有些失望。 “也好,那改日我來尋你一起。” “好。”霍錦驍痛快應下,轉身就和祁望踏上馬車。 梁俊毅便跨上馬,在前頭領路。 馬車里很寬敞,布置得也舒適,軟榻迎枕、茶水果點,一應俱全,霍錦驍摸了把花生剝起來,吃了兩顆發現祁望沉默地盯著自己,便朝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是剝好的兩顆花生仁。 “想吃?” 祁望拈起花生,道:“二公子對你,有些別的心思。” 霍錦驍不以為意地往嘴里扔花生:“哦。” “梁家有錢有勢,梁同康又喜歡這個庶子,有扶持培養他的打算,要能嫁進梁家,便是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他緩道。 “你想說什么?”霍錦驍問著,卻又自己答道,“榮華富貴我不稀罕,衣食無憂,我自己就辦得到。” 祁望笑了笑,靠在迎枕上閉上眼。 ———— 壹臺閣是石潭出名的宴飲之地,除了可設宴之外,閣中還備有舞伶戲班各色雜藝人,不對外開放,是三港權貴宴請最有臉面的地方,尋常商賈小官可也不得進。 霍錦驍從馬車上下來,跟在祁望身邊,只看到朱漆大門,上懸“壹臺”二字的匾額,像個富貴人家的宅子,倒不似尋歡作樂之地。 天色微暗,門口的絹燈已亮,將左右兩側迎賓小廝臉上諂媚的笑照得格外明亮。 “祁爺,景姑娘,這邊請。”梁俊毅請兩人進園。 園子很大,亭臺樓閣似江南大宅,一路上皆有蓮臺燈柱為引,園中更有一片碧波清池倒映蓮燈光芒,池上荷葉鋪展,無窮無盡。許多丫鬟小廝在路上穿行,看到他們便都停下行禮,借著燈火,霍錦驍瞧見這些人不論男女皆生了好面孔,行動之上不自覺便流露風流姿態,顯是自小便刻意培養出的,她心里便對這地方添了幾分了然。 又是個權貴富賈縱情之處,看著高雅,也就是聲色之地。 梁俊毅將二人帶到園子里臨水的三層樓閣處,屋里的貌美小婢掀簾恭請幾人進入,一進屋,霍錦驍便聞到上好的龍涎香氣,屋里陳設雅致,書畫玉器繡屏,無一不精,雖不是金碧輝煌流于表面,卻透著富貴底蘊。 “今日除了二位之外,還請了三港商幫的高、錢二位老爺,這高老爺是三港皇商;錢老爺做的是陸上買賣,商號遍布中原各地,專收奇貨。另外還有三港布政司參議洪大人。”梁俊毅一邊請二人上座,一邊向他們介紹今晚賓客。 霍錦驍對三港商賈不熟,聞言望向祁望,祁望便輕聲道:“高家是皇商,專替官府買辦,置備各色上貢的物品。錢家明面上經營的是各種手工鋪子,暗中做的是海上的貿易走/私。都是三港大賈,這是要給我們介紹買家。至于這位洪大人,我倒沒有接觸過。” 正說著,外頭忽然傳進一陣說笑聲音。 “父親來了。”梁俊毅率先站起。 霍錦驍與祁望跟著他起身。 一陣低沉的說笑聲音傳入屋里,霍錦驍情不自禁側耳聽去,屋外來的人可不少。 侍女將門打開,又掀起簾子,梁俊毅迎上前,見人進來便躬身行禮,先道了聲“父親”又朝他身邊的人行禮道:“俊毅見過洪大人,高世伯、錢世叔。” 霍錦驍的目光從祁望肩頭望出,便看到個頭戴織金網巾,髻束雙螭玉冠的高瘦男人,此人穿著云錦所制的朱紫交領曳撒袍,面白無須,眉目溫和,并無商賈精滑之色,倒帶著幾分天生的儒雅,僅管眼角有些細紋,他看起來還是比實際歲數要年輕許多。若她沒有料錯,這人便是三港首富,鹽商梁同康。 這并非她第一次見梁同康,不過上次匆匆一面,她未放在心上,也沒有細看,如今仔細看去,他的眉眼倒與梁俊毅有七分相似,尤其那雙眼眸,形似非常,只是梁俊毅到底年輕,眼底風采比起梁同康遜色許多。 他身邊站著個身著石青便袍的男人,方頜闊額,五官端肅,眉宇間有隱約上位之氣,被眾人拱著進來,應是剛才梁俊毅口中所說的洪大人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