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霍錦驍摩沙著桌沿的手忽然一頓,對上他的眼。 他果然知道。 “看來祁爺知道得比我清楚。” “我如何不知?”祁望站起,神色不善,“三港程家的毒要靠這草來解。” “那便不用我再多解釋了。”霍錦驍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不準去!”祁望斷然出聲。 “為何?”她問他。 “整個東海有能耐切斷勾魚草貨源的人,除了三爺沒有第二人。你不是不知三爺懷疑你與陸上的人、與朝廷有所勾結,你還想著幫魏東辭?知道旁邊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嗎?你隨時都會沒命!”祁望沉道,目光又落到她手上。 “長有勾魚草的地方不在遠海,還在大安水師活動范圍內,這次我們會以市舶司的名義出船,三爺就是再能耐,也不敢正面與朝廷為敵。”霍錦驍昨晚聽東辭之言,已知他出海打算。 “好,即便你不怕死,可你想過沒有,你身后站著平南與燕蛟,若是惹來三爺懷疑會有怎樣下場?你便不顧自己,又曾替他們想過?” “我會易容跟他們出海,不會有人認出我來。”霍錦驍早就想好對策。 “不會認出?你可知三爺早就……”祁望一怒之下脫口而出,話說半句卻忽停下。 “早就什么?”霍錦驍狐疑地望他,“祁爺,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祁望冷硬一語,背過身去,“總而言之,我不同意你隨他出海,這件事你不能插手。” 霍錦驍繞到他面前道:“為何不可以?上百條人命,且這事也牽涉三爺,你不是想著揪出三爺報仇?為何每次到了這種時刻你就瞻前顧后,屢次以怕三爺疑心作為借口。祁爺,這不像你的脾氣。” “上百條人命又如何,我不會讓平南出半點差池。”祁望眼中陰鷙又深了些。 “若我一定要去呢?”她不再與他分辯,每次說到這樣的事,兩人意見永遠無法統一。 “你就這么在乎你師兄?才見一面便能與他徹夜不歸,如今又要為他賣命?他不過說了兩句好話,你便上趕著送過去,你莫忘了他一去不返將你拋下兩年!”祁望逼望著她。 霍錦驍卻是聽得痛怒,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曾經向他傾訴過的心情能被他用來攻擊自己。 “祁爺,我無話可說。”她不想再和他解釋,轉身要走。 “看來你覺得自己羽翼已豐,可以為所欲為。”祁望盯著她的背影,聲音冷冽如刃,“你莫忘了,你在東海能有今日地位,是誰給的?今天要是下了這船,你就永遠別回來,平南和燕蛟不留你。” 霍錦驍腳步頓駐,手握成拳,冷靜片刻方轉頭,用同樣冷冽的聲音開口:“祁爺,若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回用平南和燕蛟來威脅我。如果你真覺得我在東海的成就全拜你一人所賜,那你就收回去吧。我與你無拖無欠,從此再無瓜葛。” 語畢,她閃身掠出艙房,消失在他眼前。 祁望站在桌旁,聞言震怒,手握成拳砸上書案。 只聽得“嘩啦”幾聲,案上物件被震落于地,她買的飯團和豆漿灑了滿地。 祁望胸膛劇烈起伏,像要將那口氣吐盡般。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似大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把她趕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虐……我就只是懷念一下……t.t ☆、去留 寂靜的房間像經歷了短暫的火焚后即遇霜凍, 祁望扶著桌子站了會忽拔步沖出艙房。 朝陽才剛跳出海面, 碼頭被籠在薄曦虹光中,風還是冷的, 人也不多,甲板上的水手揉著朦朧的眼,看到他都打個激凌醒來, 規矩喊聲“祁爺”。 霍錦驍已經不見蹤影。 “祁爺。”林良從舷梯爬上船, 手里正拎著一大袋的早餐。 船上的伙食吃得膩味了,船停岸的時候他們便會自己買點吃的換換口味。 “有沒看小景?”祁望恰走到舷梯邊。 “小景?她走了。”林良隨口道。 祁望一把揪住他衣領:“走去哪里?” 林良嚇了一跳,指著碼頭的路回答他:“往那兒走了。” 路上來來往往有些人走著, 并沒霍錦驍的蹤景,不過晚了幾步,祁望已經追不上人了。 他緩緩松手,林良小心看了看他的臉色, 忽道:“祁爺,你氣消了?” 祁望回過神來問他:“什么?” “和小景吵架了?”林良壯壯膽又問。 “你想說什么?”祁望心情差得不想多說話。 “剛才遇上小景,她說如果祁爺氣消了, 就讓我替她給您帶句話。”林良又看看他的臉色,在他開口催促前馬上道, “她說她只去六天,這幾天煩勞祁爺代為料理船務, 辛苦祁爺了,她回來了會與祁爺再好好聊。氣頭上的話莫當真,請祁爺也冷靜冷靜, 她不會添亂,更不會拿平南和燕蛟的安危當兒戲。” 語畢,林良便見祁望神色怔怔地,他便又小心問他:“祁爺,她去哪了?” 祁望搖頭不語,心仍沉著,到底不似才剛那般急切。 活了三十年,他竟然連一個小姑娘都比不上,這么多年來冷靜慣了,他竟不知自己沖動起來也會口不擇言。說穿了……霍錦驍在他心里的份量,已遠遠超過他的預計。 除了那點微不可言的嫉妒之外,真正讓他從心底害怕出來的,是林良那句話。 有朝一日,她終會離開。 一直以來,他都忽略了這個事實,總覺得她會一直留在東海,一直留在平南和燕蛟,卻忘了她根本不屬于這里。若然離開,他此生與她難再相逢,連看她嫁人的機會,大抵都不會有。 如此想著,心里那點刺痛便難以忍受。 天地廣闊,他留不住她。 ———— 傍晚,醫館送走最后一個病患,魏東辭照常將桌上方箋歸整妥當,起身洗手凈面,一邊囑咐醫館的藥童:“明起閉館,我去幾日就回,你們好生看著醫館。桌上那撂病患記錄里的病患,你與素文需每隔兩日要上府診察,都是貧苦者,藥金診金免了……” 正說著,外頭有個小廝跑進來,上看不接下氣道:“先……先生,外頭有個老婆婆賴在門前不肯走,說是全身都痛,攔著不讓咱們關門,指名要見您。我說了咱們醫館的規矩,她還是不依不饒,要不您去看看?” 醫館除了魏東辭外另又找了兩位大夫坐診,疑難病患才會分到他手里,他有個規矩,每日只接十位病患,多了不看,也不接受權貴人家的邀請,只要找他診病,就必須一早上門排個號,按時辰過來。 “不急,我去看看。”魏東辭扯下盆架上掛的帕子拭干手,隨小廝匆匆出了門。 ———— 醫館的門板已經關了一大半,剩下兩塊門板大小的地方,被老婦人坐著。 這老婦人頭發花白、皮膚枯黑,搭拉著眼袋,嘴邊一顆大黑痣,面相就有些兇,身上穿了套打過補丁、洗得泛白的褐色衣裳,腳邊放著竹拐棍,賴在門口不肯挪地。 魏東辭來時,門口的小廝正哭笑不得地扶著門板苦勸,她只是不理,“嗚嗚”直嚎,一邊嚷著痛,一邊揉肩揉膝。 “我來吧。”他揮退小廝,親自蹲到老人身邊,不由分說扣上她右手脈門,“婆婆,我替你把脈看看。” “你是誰?”老婦人把手收走,“不是魏神醫我不看。” “我就是魏東辭。”東辭笑道。 “你騙我,別欺負我老太婆眼瞎!哪有你這樣年輕的神醫?”老婦人一邊哭一邊道,“你們別是隨隨便便找個人來,以為就可以把我打發了!我今天非看神醫不可。” “老婆婆,不騙你,他真是我們醫館的小神醫。”魏東辭還沒急,旁人倒看得急了。 魏東辭輕笑兩聲,道:“你是覺得我要和你一樣年紀才配稱神醫?” 老婦人回道:“至少也要像隔壁醫館的李大夫吧?” “那你先看看我診得對不對癥?”魏東辭也不給她號脈了,直接道,“你近日得遇故人,必定心思繁重,夜不能寐,以至心火肝旺,需要調養。” “你改行做算命先生得了。”老婦人挑挑眉,沒好氣道。 “我這有副良藥,你隨我進館,我親自煎給你服,再給你扎上幾針,包管藥到病除。”魏東辭伸手扶她。 老婦人自個拄了拐杖站起,只道:“不扎針,不吃藥。” “好,那給你煮碗面,切盤醬rou,打壺酒,如何?”魏東辭跟著她。 “馬馬虎虎。”老婦人拄著拐杖進了醫館,留下后頭看呆的人。 ———— 魏東辭親自給霍錦驍端來溫熱的水,霍錦驍對著盆中的水一頓搓臉。 “哪個姑娘家像你這樣,把自己扮成那副德性?”他倚在墻前給她遞干凈的素帕,口中打趣道。 “還不是被你認出來?”霍錦驍搓去臉上最后一點易容膏,從他手里扯過素帕拭凈,方露出白皙干凈的臉龐。 “怎么提早來了?你那船上的事都安排妥當了?”魏東辭不答反問。 霍錦驍神情一僵,走到桌邊坐下,方道:“沒。” 她大清早和祁望吵了一架,離開碼頭本就要來尋魏東辭,見醫館病人太多,擔心擾他診病,便自己在城中逛了大半天,待病人散去方與他開了個小玩笑。 “這不像你的作派,你該不會……和祁望吵架了?”魏東辭坐到她對面,仔細看了她兩眼突然道。 小菜已擺上桌,霍錦驍給自己斟了杯酒,“嗯”了聲便飲起。 心情不太妙。 “是因為要幫我?”魏東辭又問她。 “嗯。”她悶道。 魏東辭伸手按下她的第三杯酒:“祁望對你而言很重要?” 第一次見面時,他便已察覺她與祁望之間默契非比尋常。 “我在東海兩年與他同生共死過數次,他也曾冒死救我,這情分自然重得很。”霍錦驍不避諱談及此事。 “你……喜歡上他了?”魏東辭淡道。 霍錦驍夾起片醬rou嘗了嘗,道:“味道不錯,哪里買的?” “我自己鹵的。”魏東辭將碟子往她面前推去。 “差一點。”她道。 “差了什么?”魏東辭夾起rou嘗嘗,覺得挺好,應該是她愛的味道。 霍錦驍“哈哈”一笑,道:“我是說,差一點愛上祁望。” 錯過的心動便如失了漣漪的湖面,平靜無波,她不再是從前的小姑娘,可以毫無保留地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