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老大。”馬昆忽然從后方沖到他身邊,附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金爵臉色變了又變,最后凝結成冰。 “小兄弟,除了這個條件之外都好說。我給你時間考慮,明天再答復我。”金爵目光復雜地看了她幾眼,也不等她開口,轉身便走,邊走邊吩咐手人,“再給小兄弟和村民們送些酒菜來,讓他們痛痛快快喝上一喝。” 霍錦驍垂眸坐在椅上,淡笑不語。 明日,就是第三天了吧。 ———— 第三日,海上生霧,辰時方散,霧中有船向金蟒島靠來,帆上的巨大金蟒在陽光下生輝。 霍錦驍收到金爵的邀請。 他同意殺雷尚鵬,不過要她親自動手。 “你瘋了嗎?一個人去海盜窩?”祁望聞信攔在她面前。 “祁爺,不必擔心,我便殺不了雷尚鵬,自保逃出卻是無礙。何況我也不是一個人……”霍錦驍笑了笑。她有八成把握,在海盜窩里的人是魏東辭。她不知道他說的好戲是什么,但既然他將寶壓在了這最后一日上,她自然不可錯過。 布下的層層蛛網,到了要收網的時候。 祁望攔不住她。 ☆、重逢 還差一天, 就是金爵的壽辰正日, 這時候本該是金蟒島最熱鬧的日子,今年卻比往肅清十分。祠堂外流水席的圓桌還沒撤, 可桌邊卻空無一人,襯得掛滿整條巷子的紅燈籠更顯冷清。天井里的露天灶膛倒是生著火,大廚正指揮著幫廚并小工, 切菜的切菜, 擺盤的擺盤,正在準備午間的宴席。 金蟒島外的海霧已經散去,兩艘船匆匆靠岸, 船上的人等不及船靠穩就跳下,腳在海面上一踏,人便躍上碼頭。碼頭邊已聚集了不少海盜,一見來人就喚道:“二當家。” 雷尚鵬右眼戴著黑色眼罩, 罩上是金線繡的巨蟒,眼罩下有道縱自下頜的疤痕將他的右臉劈作兩半,糾結的新rou往外延申, 仿如蜈蚣細足攀在他臉上,叫人望而生怖。他的神色很差, 尚存的左眼陰郁冰冷,看人的目光像要噬人。 手下人被盯得毛骨一怵。自從他被刺瞎右眼, 毀了半張臉后,他的脾氣就越發古怪暴躁,今日尤顯可怖。 “二當家辛苦了, 大當家準備了酒席犒勞二當家和大伙兒。”來迎他的人抱拳笑道,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身后的船只和船上逐一下來的人。 出去了五十艘戰船,只回來兩艘,連玄武艦也丟了? 雷尚鵬冷哼一聲,目光更加陰郁,沉聲道:“酒席?犒勞?老子真該好好謝謝大哥。” 語氣毫無謝意。 ———— 祠堂里的席面已經備好,干果六碟,涼菜六碟,熱菜十五道均都擺上桌,盤上還有紅白蘿卜雕的龍鳳,十分別致。席開四桌,其中一桌擺在祠堂正廳里。人未致,桌旁空無一人。金爵坐在正廳神龕下的太師椅上喝茶,葛流風陪在下首,馬昆還盯著船塢,并不在這里。 “大哥,現在證據已有,你為何不直接下令抓他?”葛流風喝不下茶,目光緊盯門外。 金爵淡道:“老三,我們兄弟四人在東海闖蕩也有近十年了吧?” “那又如何?他連你都想殺!借著給嫂子送香料為名,打的卻是你的主意,他不仁不義在先,又怎怨我們無情?他想做當家的位置一人獨大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在外頭行事囂張不留余地,得罪的人不計其數,反過來卻怨我們畏首畏尾,在外只說金蟒島和咱船隊是憑他一人之力發展到今時地位,幾次三番將我們麾下兄弟拉攏到他那里,現如今島上有三分之一的兵力都歸其手,就這樣他還不滿足,竟還與平南島勾結,想借平南之手騙走大哥手里船隊和人馬,他好殺個回馬槍,搶去當家之位!你還與他說什么兄弟之情?” 葛流風咬牙切齒說著,眼中殺氣恨意毫無顧忌。 “老三,我不是顧念兄弟之情,就算要殺他,也不能大張旗鼓的殺。島上還有他三分一的人馬,若是貿然殺他,必會引發兄弟內斗,如今平南島虎視眈眈,新燕村村民也沒解決,若是再加上內斗,我們腹背受敵,情勢十分危險。”金爵站起,踱入廳中緩緩道。 “大哥這是……想給他來個鴻門宴?”葛流風眼睛一亮。 金爵卻道:“老三,這次的事情了結后,金蟒島和船隊就交給你和老四吧。” “大哥?”葛流風心里一跳,驚道。 “我在東海漂泊十多年,也累了。允馨一直想回江南,我應承過她這兩年退隱,陪她回江南。”金爵嘆口氣,一掌按在葛流風肩頭,“日后,這里的事就靠你了。” 葛流風還想說什么,卻被金爵擺手打斷:“好了,有人來了,別說這些。” 二人都望向門口,看著被兩個海盜帶進祠堂的少年。 ———— 金爵見到霍錦驍未多說什么,只是要她答應手刃雷尚鵬之后讓新燕村村民退出船塢,她滿口答應了,便被金爵安排在廳外,偽裝作廚上幫工的海盜。 來這里之前,她看到雷尚鵬的船回島。出去時數十艘船,回來只有兩艘船,想來雷尚鵬已被許炎騙入陷阱中,被平南島的船隊伏擊,落敗而歸。不過只逃出兩艘船來,這也大出祁望和她的意料,就算許炎和祁望的計劃再周全,可雷尚鵬也不弱,出動的全是金蟒精銳之師,甚至還有艘玄武艦,怎會如此不堪一擊,竟全船覆滅? 霍錦驍想不通,這其中必然還有別的事發生,或許與藏在金爵身邊那人有關。 她與幾個海盜一起垂手站在天井的樹蔭里聽候吩咐,將目光落在地面,運氣至耳,耳力全開,捕捉著上周一切動靜,正廳里金爵和葛流風的對話聲清晰入耳。 “大哥,你為何要叫那小子來這里?” “老三,以后你是要掌事的人,莫由著性子沖動行事。老二在島上有不少擁護者,若是讓他們知道是我們動的手,日后少不得要報復,不若我等借他人之手將其除之。如此你才能順利接手他的人馬,便有怨仇他們也只找那小子,尋不上你我。” “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妙啊!”葛流風語氣一改,欣然喜道。 霍錦驍唇角微微揚起。 天井外傳來陣匆促腳步與喧嘩聲,宅外候的人齊聲高喊:“二當家。” 廳里的對話聲歇下,天井里也一陣寂靜,只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霍錦驍唇角的笑頓收,將頭抬起些許,不著痕跡地望向天井的入口。沉悶的腳步踏入天井,踩出“啪啪”聲音,喧嘩聲音被隔絕在門外,只有一人進了天井,往正廳走去。 距離屠村之事已有兩個月,她以歡笑掩去悲愴,本以為那些畫面已被時間收埋,可再見雷尚鵬這一刻,霍錦驍方察覺恨已入髓,像種子般抽芽生枝,宛如張牙舞爪的藤蔓,牢牢抓住她的骨血,讓人生出摧毀所有的憤怒。孟乾至死不倒的模樣猶在眼前,孟思雨絕望的悲鳴如那襲殷紅嫁衣,似永遠都褪不去的血色,大火焚盡一切,活過的痕跡,死亡的凝固,通通成了灰燼,只剩下恨日夜噬骨。 看到雷尚鵬一步一步邁近,又走遠,霍錦驍右手如劍般顫抖著,她不得不用左手狠狠按在右手之上,才克制住出手的沖動。 雷尚鵬已經進了正廳。 她按捺下恨意,凝神聽廳中動靜。 ———— 廳中傳出杯盞相碰的聲響,三人才見便飲酒寒暄,不過片刻又是一聲悶響,有人跪地。 霍錦驍聽到雷尚鵬粗沉的嗓音響起:“大哥,我對不起你!與平南這一戰我誤信許炎那狗賊之言,被他誘入埋伏,輸了戰,失了船,我該死!” 這一戰祁望與她提起過,霍錦驍知道大概情況。 最初是她向許炎提議借吳新楊的船只讓她潛至金蟒島,而許炎則在吳新楊面前露些口風,制造他與祁望暗中不和的假相,引烏曠生受騙。烏曠生這人是個謀士,并無武藝,要想在東海站住腳只能憑他謀略,便不會放過這小小細節。果不其然,他向雷尚鵬進言,要他借吳新楊之口說服許炎與他們合作,以平南的厚利許以許炎。 故而才有了吳新楊的第二次出島。 那時祁望已回平南,知道此事之后亦覺得是個絕妙機會,便與許炎合計加深雷尚鵬與烏曠生的誤解。許炎獨自帶船隊壓至金蟒海界之外,祁望暗中跟在船上,cao縱全局。 因三爺關系,按祁望原意,他本只是要打壓金蟒島勢力,并未存有鯨吞之心,直到他看到霍錦驍遞出的消息方臨時改變心意,因怕她拿不定主意左右搖擺,故而才跟著潛入金蟒島尋她。而與雷尚鵬這一戰祁望早與許炎商量好戰術,許炎船隊不過是先鋒,將雷尚鵬的船隊誘至伏擊點時再行突襲,大船接舷一戰,小船傾油火攻,再加上霍錦驍遞來的玄武戰艦消息,此戰平南勝算能有八成。 不過,只逃回兩艘船,其余船艦全部被俘被毀,也夠讓人驚愕了。 這一戰金蟒損失慘重。 就算金爵真的相信雷尚鵬都要起疑心,更何況…… “二哥,你還要請戰?” 廳里傳出葛流風陰沉的聲音,他“砰”地放下酒壇,語氣不善。 “三弟此話是何意思?此番戰敗乃因我中了對方jian計,被許炎那混蛋給騙了,中了對方圈套這才落敗。如今他們正往金蟒攻來,大哥再給我個機會,讓我再帶五十艘戰艦,必能將他一網打盡,守住我金蟒島。”雷尚鵬粗聲道。 “二哥,你在與我們說笑吧?大哥的玄武戰艦都給你了,你還能落敗?就算是中了對方圈套,也不至于全軍覆沒,只逃回兩艘船來?”葛流風陰陽怪氣開口。 “三弟!你在懷疑什么?”雷尚鵬猛地拍案。 金爵沉默不出聲,隨這二人爭執。 “我懷疑什么?二哥應該問問自己做過什么?”葛流風拍了拍掌。 屋外很快有人將吳新楊押到正廳里。 吳新楊一進廳就跪到地上,驚慌失措地嚷起:“不關我的事,都是他……是他要我作說客,說服祁爺、炎哥與他合作,大當家,不關我的事!” “你說什么?”雷尚鵬一頭霧水,上前揪起吳新楊衣領。 葛流風橫掌掃開他的手,冷道:“二哥做的事,難道自己不知道?你暗中勾結平南島,借著平南戰事從島上將戰船騙走,再以戰敗為名回來請求援兵,好繼續騙走戰船和人馬,架空大哥,你再和平南的人攻回金蟒島!你當真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 霍錦驍眨眨眼簾,吳新楊的話是她前天潛進去時按那神秘人的要求教的,原來是用來這里,看樣子這離間之計是沖著雷尚鵬一人而來。不過金蟒島上最實力的除了金爵之外,當屬老二雷尚鵬,這兩人若是離心,必然掀起金蟒內斗,想來這神秘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讓海盜內斗,確實比從外頭攻破他們更省事。 她正思忖著,只聽里面人又道:“你說吳新楊冤枉你?那這信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信?”雷尚鵬更加不解,從葛流風手里接過信便窸窣打開。 信上開頭便直喚“雷當家”,落款只有一個“祁”字小章。 正是前日由祁望親手所書,寫給雷尚鵬的“結盟”之信,信上寫了二人如何攻占金蟒,事后如何瓜分,正是后來祁望與霍錦驍按著神秘人要吳新楊所述之語寫的,最后再交到對方手中,也不對他們用了什么辦法讓葛流風找到的。 昨日夜里金爵放棄與她談條件,應該就是葛流風找到此信,發現事態嚴重超越船塢,這才派人請回金爵。 這時間……掐得真是好。 人證物證俱在,雷尚鵬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勾結外人,出賣兄弟!雷尚鵬,你好樣的!”葛流風一掌將桌上酒壇掃落。 酒壇四裂,發出砰地巨響。 雷尚鵬驚道:“我沒有,這是有人在污陷我!這信是哪里找到的?” “你的寵妾嬌玉房里。以為把信藏在她那里就沒人能發現了?”葛流風邪笑道。 “嬌玉?”雷尚鵬愣了愣,忽抬腳猛地踹開椅子,“媽的,你和她搞在一起?老子殺了你!” 椅子四分五裂散開。 一頂綠帽毫無征兆地壓下來,激得他難以自控。 霍錦驍在外頭仍無異色,心里卻頗覺好笑。 這人也是絕,能想出把信藏到這地方,也不知是怎么辦到的。 里面傳出拳腳喝聲,雷尚鵬已與葛流風大打出手,金爵怒喝一聲:“住手。” 風勁涌動,兩人被他分開。 “大哥,你信我一回,我沒做這些事,有人冤枉我!”雷尚鵬說著一指葛流風,“肯定是老三,他早盼著我死了!” “我呸!你不止背叛兄弟們,還以蠱毒暗害嫂子,借此毒殺大哥,要不是大哥發現的早,早就被你給害了!”葛流風冷道。 “什么蠱毒?我不知道!”雷尚鵬語氣有些顫,不知是氣的還是驚的。 話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給陷害了。 “不知道?”金爵淡淡一語,又朝外吩咐,“來人,把小魏帶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