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出海航行,每晚都要有人當值,除了掌舵者外,還要有其他水手負責瞭望,而像霍錦驍這樣的低等水手會被安排跟著老手一起當值。夜里光線差,能見范圍小,瞭望就顯得特別重要,需要注意海面動靜,包括惡劣天氣來臨前的風云海浪預兆、過往船只動向、附近海域陸地情況及船體異常等諸如此類。 林良平時雖嘻嘻哈哈愛鬧,不過到了當值時候卻很認真,就算和霍錦驍說話,眼睛也沒離開過巡查的地方。一夜下來,林良都在和她說夜里瞭望需要注意的事,從陸地暗礁說到星云風浪,霍錦驍聽得半點困意皆無,直至天明。 “受益匪淺,多謝大良哥?!被翦\驍誠心向他道謝,這船上愿意直心教她的人,恐怕只剩下林良一個人了。 林良打了個哈欠,眨眨酸澀的眼,拍著她的肩道:“客氣什么,都是自家兄弟,難得你愿意學,好好干!” 兩人與前來換值的人交接妥當,便回了艙下,林良倦得很,飯也不打算吃就回艙房補覺,霍錦驍精神尚好,便去水房擦洗。天色尚早,水手們陸陸續(xù)續(xù)起來,睜著惺忪的眼在甬道里來來去去,甬道光線很暗,但霍錦驍仍能感覺周圍望來的目光,仍帶著異樣,所有人見了她都退避三舍的模樣。 想來是昨天之事的后遺癥。 她不多理會,進了水房取水凈面。海上的風吹得滿身鹽,讓皮膚粘膩難受,條件有限,她也只能擦擦手脖。她將頸脖手臂洗過一遍后才覺得身上舒坦不少,轉而去飯?zhí)妙I早飯,巫少彌昨天值上半夜,現(xiàn)在也不知醒沒醒,她想著把早飯給他取回去好了,可才走到飯?zhí)猛膺叄吐狆览锎掖叶鴣淼哪_步聲,有人疾聲喚著:“所有人都到甲板上集合。” 也不知出了何事。 ———— 時辰雖早,但海上的太陽已升得老高,日頭白花花照在甲板上,叫人眼暈。 船上九成的人都到齊,在甲板上排成數(shù)行,柳暮言、徐鋒、朱事頭等人站在最前。有人搬了張?zhí)珟熞畏旁诩装逭?,祁望坐在椅上冷眼看眾人?/br> 霍錦驍與巫少彌站在后邊,她半道上就遇到巫少彌,兩人便一起來了。 所有人疑惑著,不知出了何事,可沒人敢開口。 “今日一早把大家叫過來,是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朱事頭看了看祁望,開了口,臉上難得不帶一絲笑意,十分沉冷,“咱們船上出了個竊賊?!?/br> 此語一出,站著的眾人嘩聲大作。 “朱事頭,船上遭賊了?”林良立刻問道。 朱事頭擺手示意眾人安靜,繼續(xù)道:“是,直庫房失竊了。” 霍錦驍蹙眉。 直庫房失竊? “共失竊六十五兩銀子與船隊直庫印信,昨天夜里發(fā)生的?!?/br> 眾人喧嘩聲又起。 霍錦驍已經(jīng)想到是哪處丟了錢。船上貨物財物都由柳暮言管著,不過值錢的東西和大多銀子并不存放在直庫房,都封在船上另外一處銀庫里,那地方普通水手不知道,也沒人能接近,由祁望和幾個掌事的人親自看著。直庫房里只有個小庫,收的是應對船隊日常所需的銀兩與船隊直庫印信,金額不大,來來回回沒超過一百兩。柳暮言每天進庫和離開前都會清點確認,今早查庫時發(fā)現(xiàn)銀兩與印信都不見了。 若是只失了銀兩倒罷,但是印信也失竊,這便極嚴重了。若有人心存歹念要害船隊,那印信足可偽造許多文書。 要開小庫需要三把鑰匙,直庫房房門、里間門與小庫鑰匙。柳暮言這人辦事謹慎,霍錦驍干活雖然伶俐,不過他并不信任她,只讓她處理些抄抄寫寫的文書事宜,重要的事都交給興才辦理,她目前為止還沒進過直庫房里間,就是這小庫的事還是興才不經(jīng)意間提起的。 難怪柳暮言站在前頭臉色難怪萬分。 “誰偷的東西,自己認了,把東西交回來,倒還能留點情面。若是叫我們查出來,那就別怨咱們玄鷹號不顧念兄弟情誼了?!敝焓骂^威脅道,“你們都知道,竊取船上財物是什么下場嗎?” “裝進桶里,扔進大海。”華威忽然揚聲喝起,目光望向霍錦驍,“祁爺,朱事頭,咱們玄鷹號上的兄弟跟著船隊最少也有兩年時間,這兩年什么時候發(fā)生過這種事?大伙在海上坐同條船,就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都是信的過。不過這幾天船上混進兩個外人,一來就發(fā)生不少事,誰知道可不可靠?” “對,祁爺,咱們兄弟都跟了您少說也有兩年,船上就沒出過這種事,那兩個小子一上船就生事,不必查了,肯定是他們!”宋兵跟著華威嚷道。 “是啊。她是直庫房的人,比我們都容易下手?!崩畲笊揭蔡鰜淼?。 旁邊立時有不少人附和,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霍錦驍身上,連柳暮言也神色難看地盯著霍錦驍。直庫房的鐵鎖并沒被敲壞,竊賊是正常開鎖進出,盜走銀兩與印信,而平時能接觸這一切的人,說來還真的只有霍錦驍。 “捉賊拿贓,你們指我監(jiān)守自盜,就拿出證據(jù)來,否則我受點冤枉不打緊,放跑了真的竊賊,誤了尋回印信的機會,那才嚴重?!被翦\驍沉聲道,面色未見驚慌。 祁望擺手制止眾人的七嘴八舌,道:“別吵了,我已命人搜房,是人是鬼,一會便見分曉?!?/br> 霍錦驍便知他一大早將人集中在這里,就是為了給竊賊來個措手不及。艙中無人,六十幾兩銀子不可能帶在身上,必被藏在艙里某處,水手艙房沒有鎖,想必他們在這里打嘴仗的功夫,祁望的人已經(jīng)把艙里搜了個底朝天。 眾人聞言面色各異,互相看著身邊人,不敢作聲。 在日頭下又站了半個多時辰時間,小滿才帶著三個人從船艙口上來。 “稟祁爺,都找過了,沒有找著。”小滿湊到祁望耳邊低語。 祁望聞言沉默不語,目光幽深地掃過所有人,看得人后背生涼,他忽又笑了。 眼里并無笑意。 “無妨,明日傍晚船就到平南,下船時全員搜身,若還是找不到,船上所有人連坐?!逼钔涣靡屡壅酒穑唤?jīng)心說著,轉身前又道,“對了,揭發(fā)者重賞,賞銀二十兩,核績升一等?!?/br> 此語一出,本因連坐之罰而色變的眾人立時又變了神色。 賞銀倒是其次,這直接往上晉升一等才叫人心動。 祁望撂下話便離開,甲板上的水手們并未離去,只是三五成群散開竊竊私語,不時拿懷疑的目光盯著霍錦驍?;翦\驍知道自己身上的嫌棄最大,也不多分辯,拉著巫少彌就要回去,柳暮言卻攔住兩人,道:“你們不必再去直庫房。”語畢他甩袖離去,多余的話半句不說。 “嗬,連柳直庫都疑心是他們,看來八/九不離十。”宋兵與華威說道,聲音故意敞得老大。 霍錦驍不理眾人目光,轉身也要離開。 “小景,祁爺請你去一趟?!毙M忽又叫住她。 ———— 祁望這次并沒把她叫到望月房,而是讓她到船頭前見自己。 船頭的風比甲板上更猛,浪花撲上船,腳下的地面搖搖晃晃著,總叫人覺得要被掀出船去。祁望負手站在船前,腦后束起的長發(fā)與長褂同時飄起。 “祁爺。”霍錦驍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行禮。 祁望轉過身,將被風吹到頰上的發(fā)絲拔到腦后,瞧著她的眼道:“出海幾天,你覺得如何?可與你想得一樣?” 霍錦驍以為他要問失竊之事,不想他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略想想便答他:“不一樣?!?/br> “不好玩了?”他笑起。 “祁爺,我從沒把出海當成在玩?!被翦\驍正色道。 祁望見她說得認真,反更覺得她有趣,又問她:“這些日子你被排擠、孤立、欺負,滋味如何?剛才華威有句話說得好,同在一條船上,命也是一條。出海航行是件苦悶的事,你身邊只有你的船友,如果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得不到,你沒資格呆在船上?!?/br> 霍錦驍垂眸,半晌方回:“我正在想辦法?!?/br> “什么辦法?以武懾人?我知道你武功不錯,他們都被你嚇到,不過在東海光憑武功,你永遠站不穩(wěn)腳?!?/br> 霍錦驍握了握拳。 船上發(fā)生的事瞞不過祁望,他什么都知道,不僅知道她被排擠,也知道她昨天出手了。 “祁爺,你說的,我都懂?!?/br> “好,我信你?!逼钔锊刂?,“不過他們不信你,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讓我的人心寒。明天到平南島前,若你能解決這些問題,我就留你。否則,我會把你送給雷老二。” 霍錦驍冷道:“一言為定?!?/br> 祁望覺得這人越來越有意思了。 ———— 見完祁望出來,霍錦驍?shù)男某恋煤?,巫少彌已?jīng)不在甲板上,她便先去找林良問話。林良也沒什么主意,只是把船上水手與她都說了一遍,她又問了幾樁事,方告辭離開。 時間不早,已到飯時,她一天一夜未睡,又沒胃口,索性回艙房。艙房里空空如也,巫少彌并不在房中,她在床上坐了一會,有些掛心巫少彌。船上的人都疑心他們盜財,祁望又頒下懸賞令,難保不會有用為了討賞而下狠手,且如今他們知道她不好惹,就只會將主意動到巫少彌身上。 如此想著,她便坐不住,出了艙尋巫少彌。 船艙各處都找了個遍,她并未尋到他的蹤跡,甲板上也沒有,她越發(fā)擔心起來,又往船尾處找去。 船尾角落的船舷前圍著好幾人,正抬起個巨大木桶,用力扣到被困在中間的人頭上,而后再把木桶踢倒扶起,里面的人便頭朝下被塞在了桶里。桶上系著纜繩,他們合力將木桶抬起扔進海里,用繩吊著,海水沒過桶往里面灌去,很快就裝了大半桶,里面的人掙扎著把頭露出水面,已難喘氣。 “說,你們把東西藏在哪里?要是不說,就把你連人帶桶扔到海里。反正在船上盜取財物也是要被扔下海的,你快點說!”宋兵指揮著眾人行事,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 華威雙臂抱在胸前站在一旁冷道:“別以為有人能來救你,她自身也難保!要是來了,兄弟們也不會放過她!現(xiàn)在拳頭硬也不頂用,要是撬不開你們的嘴,兄弟們都被連坐,丟了飯碗不說,還要得罪祁爺!” “我們沒有!”巫少彌攀著桶把頭往外伸。 “還嘴硬?往下再放?!比A威一聲令下。 繩子松去,桶浸入海里。 “說了我們就拉你上來,要是不說,我們就將繩砍斷!”華威揚揚手,宋兵從地上拾起柄利斧來。 “說!快點說!”旁邊圍的人齊聲喝起,人數(shù)眾多,已不單是與華威交好的人了。 巫少彌目露恐懼,卻又咬緊牙關不肯開口。水灌滿木桶,木桶又被提起,他沒在水中,想起在全州城大牢里受的刑,也似這般屈打成招,痛得狠了倒叫人恨不得一死。他怕死,但更怕折磨,若是從前他大概已經(jīng)認罪了,可如今還牽涉到師父,他萬死不能松口。 最初跟著她,只是因為他怕死,而她能保護他,如此而已,可這世上總有些人事會超越恐懼。他知道他懦弱膽怯,但他愿意豁出所有去守護一樣東西。如果還能活著,他必會變強,強到有朝一日,誰都無法捍動他與他要守的人事物。 死亡與變強,他眼前只剩兩條路可選。 ———— “放開他!” 又冷又急的喝聲響起,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已如電光般掠開。一股剛柔氣勁如海潮般洶涌而至,外圍的人接二連三地被這股氣勁卷開,癱倒在地,船尾騰出路人,那人旋身而上,將抓著繩索的人打開,伸手探出船舷抓住了繩索。 “攔著她!”華威見是霍錦驍,厲喝了一聲,從宋兵手里奪過斧子就往繩上砸去,“今天你們要是不說清楚,誰都別想走!” 巨大的桶裝滿了水,重逾百斤,霍錦驍?shù)氖直焕K勒得骨節(jié)泛白,華威斧子劈來,她只得空出一只手應對,以臂格開他的攻擊,半身壓著舷往外一避。宋兵與其他人趁著她受制于桶又涌上前來,她只得單手應對眾人。 忽然間“嘩”地一聲,桶里的水倒進海中,水桶的繩索被華威砍斷一邊,水桶傾倒。 霍錦驍驚怒交加,飛起一腳將華威手中利斧踢到地上,她則快速收回手,以雙手拉著最后那根繩索,連人帶桶往上拉。水桶被她硬生生拽起,眾人只見陽光下陰影籠來,水從半空傾倒而下,水桶竟凌空飛起后往船上砸來,旁人只得四散逃開。 只聞轟地一聲,水桶砸到船上,木頭碎裂,巫少彌全身濕透地爬起,卻驚駭?shù)貑玖寺暎骸皫煾福 ?/br> “華威哥!”其他也驚叫道。 海浪來得突然,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霍錦驍與華威廝斗之間竟被這陣浪翻一起掀起了海里。 ———— 海水的冰冷瞬間包裹全身,海下深不見底,一片幽暗,透出可怕吸力,似乎要將人吞噬。霍錦驍嘗到海水咸腥味,很快從海面浮出。船往前開著,她能看到船尾的人慌成一團,都要拿繩拉他們上船,可船還是漸漸駛遠。 巫少彌在船尾發(fā)了狂般把旁邊的人揪起扔開,搶過纜繩往她這里扔。 在深海泅水可不比近海與江河,海浪翻滾,阻力很大,底下似有吸力將人往下拽?;翦\驍深吸口氣,運氣全身,施展《歸海經(jīng)》?!稓w海經(jīng)》奧妙無比,恰與潮汐應和,她在村子里練水性時就已發(fā)現(xiàn),到了深海這種感覺更強。她將身子微沉,與浪融為一體,身體似乎化作游魚,海中阻力不再,她借浪游去,速度快得驚人。 不多時她便夠到巫少彌扔下的繩子,腳在海中一蹬,她便抓著繩子凌空飛起,不過幾個呼吸時間,她就已攀到了船身之外,單手勾住船舷。 華威還在海里奮力游來,他的水性也好,但不及霍錦驍,已被她甩在身后。 霍錦驍正要翻進船,耳邊傳來驚懼呼聲:“那……那是什么?” “鯊……鮫鯊……” “華威哥,快……快游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