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他太思念弟弟, 也太想補償弟弟了。 這次出了這么大的事, 他也沒指望顧行簡能夠輕易原諒他。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說,否則他心中難安。 可他沒想到顧行簡居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就在這時,那個熟悉的清冷聲線在他背后響起來:“抓到的那兩個金人在哪里?帶我去。” 崇明立刻爬起來, 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聲音有些顫抖:“相爺, 這邊走。” 顧行簡也沒說什么,神情淡淡的,舉步往前去了。 再說那兩個被抓到的金人, 此刻被關押在柴房里。昨夜,他們本來要去追逃走的夏初嵐,可途中被蕭昱的手下抓到,直接綁了帶回來。蕭昱暫時還顧不上他們, 只是吩咐不給飯吃,他們餓了一夜一天,饑腸轆轆的,但心中還存著一些念想。料定這些宋人應該不會把他們如何。 畢竟宋金剛剛議和,事情鬧大了,宋人也沒辦法收場。 “兄弟,你說他們準備怎么對付我們?我這肚子餓得不行了,一會兒叫叫外面的人,要點吃的如何?”其中一個金人靠在柴火上,用女真語說道。 另一個輕蔑地說:“他們敢把我們如何?顧行簡是主和派,最是親近金人。沒看到他們抓了海陵王,也只是困在州府衙門里嗎?你我怎么說家里也是有些地位背景的,他們不敢亂來。” “那也是,你阿爹是部落首領,我阿爹在朝為官。宋人畏懼金人,不會把我們如何。”那個金人放下心來,越想越覺得是如此。馬車上跟夏初嵐短暫的接觸之后,他便有些念念不忘。畢竟那個美人,差一點就得手了。 他正想入非非的時候,柴房的門開了,有人進來。他用蹩腳的漢語說道:“你們準備關我們到幾時?快給我們弄些吃的!” 一盞燈籠慢慢移過來,兩個人影立在昏暗的燈光里。那金人抬頭看,只見兩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表情和長相,只有一種壓迫感自頭頂而來。 “你們是什么人……” 不等他說完,顧行簡已經俯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聲問道:“說,是誰指使你將我夫人擄走的?” 顧行簡的女真語說得極好,那金人恍惚了一下,呼吸都凝滯了,艱難地說道:“你,你是誰?你是顧行簡?” “別廢話!是誰指使你的!”顧行簡手中用力,那人幾乎喘不上氣,張著嘴如同一尾脫水的魚。身旁的金人見狀,有些害怕了,用腳拼命地往后挪。都說大宋的宰相顧行簡是個翩翩君子,對金人十分親善。可眼前這個人,分明有滿身的殺氣! “你敢這么對我們,你可知道我們是誰!你就不怕無法向金國交代嗎!”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顧行簡的手上絲毫沒有松勁,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管你們是誰。但今夜我會讓你們記住,動我的女人是什么下場。” 那被他掐住的金人因為無法呼吸,胡亂起去扯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掰扯下來,可徒勞無功。金人那么高大的個子,力氣卻抵不過顧行簡。 猶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 “我說,我說……是……是完顏將軍……他要我們混在營救海陵王的人里面……事成之后,將從宋朝搶來的銅錢……分我們……” 顧行簡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金人發出的慘叫聲,把守衛的士兵都吸引過來。他們站在門外,看到屋中的情形,又不敢進來,只小聲道:“相爺,這兩個人……” “去做你們的事,不用管這里。”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里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那幾個士兵面面相覷,不敢得罪當朝宰相,乖乖地退下去了。其中一個士兵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向蕭昱報告這件事。 蕭昱這會兒正在廚房里看王二家的熬藥,關于女子懷孕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經歷,便事無巨細,一一過問。他一個大男人追問這些事,也不覺得羞恥。 王二家的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虛弱,這次真是太幸運了,才能保住孩子。之后得多進些補湯補藥,好把身子調養過來。藥方面的事我不大懂,食膳我還是知道些的,所以大人就放心吧。”她其實有些怵蕭昱。這個男人十分高大英俊,卻穿著一身玄衣,面色陰沉沉的,冷若冰霜,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她知道這些人的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朝中那些復雜的頭銜官位她一個小老百姓搞不大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得小心伺候著。萬一夏初嵐出了差錯,她連命都要搭上。 蕭昱雙手抱在胸前,凝神想了想。之前聽思安跟那幾個大夫說,夏初嵐這一路上都在喝潘時令開的藥方調養身子。潘時令那是翰林醫官院治婦人科的圣手了,莫凌薇當年就是在他的調理下懷上的龍種,還順利生下來了。所以這次夏初嵐也很快就懷孕了。懷孕之后,顧行簡又親自抓藥給她吃。顧行簡的醫術連翰林醫官院都能進去,想必那些藥都沒有白喝,否則這次孩子真是兇險了。 “大人!大人!”有個士兵在廚房門外探了探腦袋。 蕭昱現在沒心情管別的事,一門心思想著怎么把meimei的身體補回來,因此擺了擺手說道:“我正忙著,有事之后再說。” 那士兵不死心,硬著頭皮道:“是相爺,相爺去柴房了……小的看他的樣子,像要殺人……” 本來抓到那兩個金人的時候,蕭昱就要宰了他們的,要不是手下拼死攔著,說要核查他們的身份,免得觸怒了金國的貴族,引起兩國摩擦。蕭昱若不是大宋的官員,才不會理會這些。但他對金國確實不熟悉,又有皇命在身,因此只能忍了下來。 現在顧行簡親自動手,自然有辦法收拾爛攤子,蕭昱樂見其成。 他不在乎地說道:“你們當做沒看見便是。打死了有相爺頂著,我們怕什么?” 士兵頓時啞口無言,默默地走開了。只能怪那兩個金人命不好,敢動相爺的夫人。相爺和蕭大人都是極其護短的人,估計不會放過他們了。 …… 柴房里慘叫不斷。 崇明也沒見過顧行簡這么猙獰的樣子。以往他從不親自動手,都是坐在旁邊下命令。一場審問下來,往往犯人血rou模糊,而他干凈整潔,如清風明月一般。可這次他都不要崇明出手,而是自己收拾那兩個金人,可見已經是憤怒到了極點。 顧行簡將那金人的手踩在腳底下,冷聲道:“說出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家族,我讓你少受些皮rou之苦。” “你,你殺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沖著我來好了,為何還要牽連我的家人!”那金人吃痛,咬牙切齒地說道。 顧行簡彎下腰,聲音很輕,卻讓人毛骨悚然:“你劫持我夫人的時候難道不知她身懷六甲?我的孩兒差點死在你們手上,你現在跟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休想!” 他腳下用力,那金人鬼哭狼嚎般地喊了起來。另一個金人眼看著這一切,早就嚇破了膽。顧行簡投在墻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可怕。他逃也沒辦法逃,渾身瑟瑟發抖。 這人太可怕了。他要殺你,不是痛快地給你一刀,而是慢慢地折磨你,摧毀你的意志。他顯然很會審訊逼供那一套,每一次都戳著人最脆弱的地方,幾乎要讓人崩潰。 顧行簡見腳下的人嘴硬,又側頭看向墻邊。縮在墻角的金人如遭雷擊,不停地說道:“你,你一刀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顧行簡仿佛沒聽見,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夫人原先在驛站,你們怎么知道她轉移到州府衙門去的?說,是誰告訴你們的。” “沒,沒有人……”金人已經無路可退,整個人貼在墻上。 顧行簡伸手,對崇明說了聲:“給我匕首。” 崇明猶豫了下,還是把袖中的匕首拔出來交給他:“相爺,還是我……” 顧行簡沒有理會,舉起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往下。那金人失聲尖叫,褲襠下一片濕意。只見那匕首立在他兩腿之間的地上,離他的襠不足一指的距離,他整個人崩潰地大哭。 “我最后問你一次,是誰告訴你的?”頭頂恐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那金人已經無法抵抗,只求速死,滿臉眼淚鼻涕地老老實實招了出來。 從柴房里出來,顧行簡的臉色依舊沒有絲毫緩和,整個人還十分凌厲。崇明知道這是他很生氣的時候才會有的狀態,與平時的溫潤如玉判若兩人。 顧行簡冷硬地說道:“這兩個人不用留了。今夜處理之后,便說是暴斃的。” 崇明吃驚,低聲道:“可是金國那邊……”崇明倒不在乎這兩個人的生死,他擔心的是如果到時候金國要人,他們沒辦法交代。 顧行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金國要的是完顏亮和完顏宗弼,這倆人不足掛齒。他們在大宋犯下罪行,自然由宋律裁決。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崇明不敢再說什么,只低頭應是。顧行簡這么說,便是有把握應對金國那邊。記憶中,他哪怕生氣到極致,也不會失去理智,依然進退有度。唯一能讓他沒有理智的,只有夏初嵐。 顧行簡舉步欲走,崇明掙扎了一下,還是叫住他:“相爺!您打算如何處置陳江流?他此刻被關在廂房里,聽候發落。” “你希望我如何處置?”顧行簡不答反問,聲音很淡。 崇明握了握拳頭,最后還是跪在地上:“陳江流的確是有意接近我們,這一路幫著恩平郡王傳消息,還將他們引來,這一切足夠定他的罪了。可是最后,他并沒有背叛我們。府衙大火的時候,他幫著救人,也被燒傷了。您能不能對他從輕發落?” 顧行簡表面溫和,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陳江流若沒有證據落在他手上便罷了,如今坐實了是個細作,他必不會輕饒。但崇明又實在不忍心放著陳江流不管。他還那么小,又不是真的十惡不赦…… 崇明趴著好一會兒,都沒有聽到顧行簡的回應,只能看著地上那個模糊的影子,判斷他還在。 夜色黑沉沉的,猶如濃墨般化不開。驛站的小四合院子安靜極了,只有巡邏的士兵來回的腳步聲。 顧行簡始終沉默不語。若陳江流幫著趙玖的人下藥,此刻早已經死了。 不遠處的那間屋子,燈亮了起來,他知道是她醒了,便對崇明說道:“你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帶回都城,我還有用。” “多謝相爺!”崇明激動地說道。這么說就是暫時不會處置了。 顧行簡徑自往前走了。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懷中空空如也,心頭涌起一陣失落。之前她出去勸阻蕭昱,還不覺得什么。剛剛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無力,手腳酸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看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才喚思安進來,思安扶著她起身,輕聲道:“姑娘睡了好久。可是肚子餓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是有些餓了。相爺去哪里了?” “相爺說出去一下,還要奴婢命廚房熱好飯菜。姑娘等等,奴婢這就讓人端來。”思安說完就出去了。 夏初嵐靠在軟枕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看著緊閉的窗子出神。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獨立堅強,可真到了發生事情的時候,才發現她也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遭遇了昨夜的驚嚇,好不容易才保住這個孩子。此刻也只想心愛的男人陪在身邊,軟聲安慰。可他畢竟不是她一個人的。 他心中裝著國,裝著天下,裝著蒼生黎民,不可能只裝著她。 雖然道理上都懂得,但感情上終究會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她手捂著肚子,眼角涌出點淚花。不是不委屈的。 “嵐嵐,可是哪里不舒服?”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猛地抬起頭,不知他何時進來了,眉眼溫柔。她猛地抱住他的腰身,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還好他在這里,他并沒有離開。 顧行簡先去換了身衣服才過來,那柴房里什么味道都有,怕身上沾染了氣味熏著她。原本想在她醒來之前回來的,與崇明說話耽擱了些時間,還是晚了一步。 他俯身回抱著她,抬手輕撫她的臉頰:“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以為你又走了……”她囁嚅道,長長的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水珠。 顧行簡坐在她身邊,輕輕笑道:“傻丫頭,你現在這樣,我怎么會離開你?以后我就在這驛站里,哪兒也不去。不許再哭了。” “真的?”夏初嵐不確定地問道。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碰了碰她的嘴唇才說:“我把你交給誰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好好看著了。嵐嵐,我絕不會再讓你和孩子受到一點傷害。從現在開始,你好好養胎,什么都不用cao心。” 夏初嵐的臉微紅,靠在他的懷里,只覺得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沒有這個懷抱來得安心。 王二家的端了飯菜到屋子里來,顧行簡親自喂夏初嵐吃。王二家的不敢久留,低頭退出去了,把房間留給他們兩個人。 夏初嵐吃了一口,看到顧行簡嘴角的青紫越發明顯了,抬手摸了摸:“疼嗎?你別怪他……” 顧行簡不以為意,又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邊:“小傷,過兩日就沒事了。他是你的兄長,我不會怪他。說起來,我還沒被人這么打過。小時候,有些羨慕來大相國寺里燒香的孩子,有兄弟玩耍嬉鬧,就算互相打架爭吵,也還是一家人。” 夏初嵐看著他,心里有些難受了。旁人沒有被打過,也許是家中溺愛。可是顧行簡沒有被打過,卻是因為自小跟家人分離,也沒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如今無堅不摧,卻不知那樣的童年是如何度過來的,該是何等的孤獨。 她不想讓他想這些不開心的事,笑著問道:“那以后,我們的孩子你會打他嗎?” “女孩當然是舍不得打的。男孩若不聽話,也許會教訓一下。”顧行簡夾了青菜放在碗里,對夏初嵐說道,“崇明小時候就不怎么聽話,我罰他寫字,還把他關起來過。” 夏初嵐看不出顧行簡這么嚴厲,難怪覺得崇明有些怕他。 她摸著肚子,有些孩子氣地說道:“孩子聽到你這么說,肯定都嚇得不敢出來了。” 顧行簡笑起來,也伸手摸她的肚子:“乖孩子,剛才爹爹嚇你的。只要你讓娘親少受些罪,爹爹一定會很疼你。” 夏初嵐感覺到他溫熱的手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的手心下是他們的孩子,心里便暖暖的。想到將來他將孩子抱在懷里的樣子,心中便充滿期待。他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她吃完一碗粥,也把菜都吃光了,蕭昱又叫人送了安胎藥進來。 這一路上喝藥已經是家常便飯,她早就習慣了的。只是這次的藥特別苦,喝完之后,她差點把剛才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思安在旁邊小聲說道:“這成州的大夫,就是比不得潘醫官。之前潘醫官開的藥方,夫人就沒這么大反應。”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說道:“潘時令的醫術的確了得,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做了翰林醫官。只不過這次夫人差點小產,成州的大夫用的藥分量比較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去拿些梅子來給夫人換口。” 思安應是,連忙跑去拿了。